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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 第四章
  一个星期以后,在布登洛克议员专用的办公室里,在靠墙的一张靠背椅上,坐着一个小老头。这个人胡子剃得干干净净,雪白的头发一直垂到前额和太阳上。他的是塌的,背是弯的,两手倚在自己手杖的白色弯柄上,兜翘的尖下巴搁在叠着的两只手上,嘴不怀好意地抿得紧紧的,嘴角下垂,看着议员的那两只眼睛显得又狡猾又讨嫌。看了这幅景象,谁也会觉得奇怪,为什么议员竟没有设法避开和这样一个人打交道呢?然而托马斯·布登洛克靠在椅子里,身子傲岸的上仰着,神色安然自在,而且从他跟这个阴险狡诈的老头说话的语气听来,这个老头与一个普通而又善良的市民没什么不同…约翰·布登洛克公司的老板和经纪人吉斯门德·高什两个人商量的是孟街上那所老房子的房价问题。

 磋商颇费周折,因为高什先生报出的价钱…两万八千泰勒,被议员认为是得太低了,而这位经纪人却指天誓地说,谁若要再多加一个铜子儿都是只有疯子才干得出来的事。托马斯·布登洛克夸赞这所房子地点适中,地皮又大得出奇,而高什先生则一边故作声势地表示不满意,一面咬牙切齿地挤着嗓门发表演说,表示他出这样的价钱已经是在冒倾家产的大风险了。他这场解释的演说,从其感染力和生动来看,仿佛在戏台上表演…哼!他要是把这所房子再手,那得等到几时?谁肯要?要的人又肯出多少钱?需要这块地又拿得出这么多钱的人一百年里能遇得上几个?他的最尊贵的朋友和庇护人能不能向他担保,明天从布痕来的车就载来一位在印度发财还家的人,而且还准备在这块地皮上安家?这所房子将要窝在他…吉斯门德·高什的手里…他将要到手里一个累赘,那时连后悔都来不及了,他没有时间再爬起来了,因为他的时辰已经到了,他的墓已经挖好了,已经挖好了墓…因为他很恋于最后的一句话,所以他就一直顺势胡说八道了下去,什么瑟瑟发抖的鬼魂啊,噗噗地落在棺材盖上的土块啊等等。

 但是这仍没有让议员满意。议员谈到这块地皮具有种种可以分开的优点,谈到他对自己的弟妹所负的责任,他坚持非要三万泰勒的价款不可,以后他摆着一副烦躁和愉快织的神色再一次倾听高什先生的针锋相对的反驳。经纪人先生几乎表演了两个小时,在这两小时里,他把自己的全套作战的本领都使出来。在这场戏中他身兼不同的角色,扮演一个假仁假义的坏蛋。“咱们就一言为定吧,议员先生,我的年轻的恩主,八万四千马克…这是我这个诚实的老头儿能出的最高价钱了!”他甜言语地说,脑袋左摇右晃,做惯挤眉眼的脸上摆出一副天真老实的笑容,一只大手微微颤抖着向前伸去。然而这只不过是谎言和欺诈而已!即使是一个小孩子也透过这张虚伪的假面,看出这个狡成的无赖汉正在心里作什么样的丑笑…最后托马斯·布登洛克宣称,他还要再花些时间考虑价钱的问题,至少要跟他的弟妹们商量一下,才能决定是否接受两万八千泰勒这个房价,虽然看情况这个条件是很难成功的。他提议把谈话转到别的话题,他打听起高什先生的生意和他的健康情况来。

 高什先生很不如意,他姿势优美地一甩胳臂,对自己身体和生活的境况顺利的说法竭力否认。

 他已经到了风烛残年,正像他刚才所说的,他的墓都已经掘好了。每天晚上他喝热酒的时候,在酒杯举到嘴上以前,哪次也要把一杯酒打泼大半杯,真是见鬼,他的胳膊竟哆嗦得这样厉害。可是沮丧也好,咒骂也罢,全无用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可是这也就随它去吧!反正他这一辈子已经见识了不少东西了。世界上什么大事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革命和战争的惊涛骇他都经历过,而且,坦率地讲,他也不是没有被感染过…啊,想当年在那次有历史意义的市民代表大会上,他和议员的父亲约翰·布登洛克老参议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压制住暴群众那一触即发的怒火,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啊!简直是刻骨铭心的经历啊…啊,他这一生是丰富的一生,他并没有白活,就是他的内心也并不贫乏。该死的,他是感觉过自己的力量的,一个人,只要他具备了怎样的力量,那他也就会产生怎样的理想…费尔巴哈这样说过。甚至到了今天,甚至现在…他的灵魂也不是空虚贫乏的,他仍然认为在精神上他很年轻,他的心从来没有失去、也永远不会失去对伟大的事物的感受力,他的心将永远忠实地、热烈地怀抱着自己的理想…就是到棺材里他也不会改变这些理想,绝不放弃!可是理想之所以存在,难道像凡夫俗子所认为的,是为了实现它们吗?绝不是的,正像天上的明星,可望而不可及…啊,希望啊,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应该是希望,而不是现实。尽管希望是那么虚幻,至今它能领导我们沿着一系愉快的道路走人生的旅途。这是拉·罗什福考说的话,这句话说得很俏皮,不是吗?…是的,他的高贵的朋友和恩主是不需要了解这类东西的!一个时运腾达、幸福辉在眉宇间的人,脑子里用不着记这些话。但是一个孤独地埋在生活底层,靠理想的光茫才能活下去的人,这些话却很需要!…“您是幸福的,”他突然说道,一面把一只手放在议员的膝头上,用泪水模糊的眼睛仰望着他。“…一点不错!不要否认这一点,要不然就是您在说谎!您是幸福的!您把幸福抱持在胳臂里!您去同命运搏斗,用您的强有力的胳臂征服了它…用您的强有力的臂膀!”他改口说“臂膀”因为不愿意连着说两次“胳臂”他沉默了一会儿,议员的谦让推辞的话他并没有听进去,他就好像想在议员脸上寻找警察似的一直盯着。过了一会,他突然站起身来。

 “我们在说什么?”他说“我们本来是谈正经事的。时间宝贵,不要在踌躇不决中把时间浪费过去吧!您听我说…我只是因为您才改变主意的!而且,这是最…”高什先生仿佛又要进行一次长篇大套的议论,然而他控制住自己,他激动地、热情地把胳臂一挥,大声说:“两万九千泰勒…八万七千马克作为令堂这座产业的房价!可以决定?…”

 布登洛克议员接受了这个价钱。

 不出所料,佩尔曼内德太太认为这个价钱少得不像话!除非有人可以理解这所老屋给她带来的美好回忆,还要一次付清一百万马克的价款,她才能认为这是一桩合理的易…如果不是这样,什么她也不看在眼里。但是她很快也就不再对这个数目感到惊诧了,因为她这时整个思想精力都被未来的种种计划所占据住了。

 看到自己分到手的这么多好家具简直使她心花怒放,虽然还不用着急搬出去,她自己却早已兴致冲冲地东奔西走,四处打听,忙着给自己和自己一家租赁新居了。离开老房子不会是一件愉快的事…这是肯定的,一想到这件事就使她热泪盈眶。但是另一方面,将来的环境改换,对她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这不简直等于重新建一次家,第四次建家吗?她又一次审视新居,又一次和室内装饰匠雅可伯斯讨论问题,又可以大肆购买那些生活用品…她的心烈地跳动着,这位经生活磨炼的老妇人的心在这些日子里确实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跳动得厉害!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四个星期,五个星期,六个星期。这一年的头一场雪已经降下来了,冬天来了,炉火劈劈啪啪地燃起来,布登洛克家的人开始忧愁地考虑着,该如何度过圣诞节…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一件完全使大家愕然失措的不知所措的事。事情的发展忽然引起一个值得每个人注意的转折;出了这样一件事…好像是毫无征兆的突然而至,得佩尔曼内德太太事情正做到一半就直僵僵地愣在那里!

 “托马斯,”他说“是我神经失常了,还是高什在发谵语!这简直就是笑话!太荒谬了,太不可思议了,太…”她的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了,用两只手捂住太阳。可是议员对她的话根本不以为然。

 “亲爱的孩子,事情还都没有决定呢!只是…,可能会是他来购买咱们家的旧宅。而且你如果平心静气地思考一下,你就会觉得这并不是一点也不可思议的事了。当然,有一点出人意料之外。高什第一次对我说的时候,我自己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可是要是说不可思议…莫非他不能购买吗?…”

 “我死也不想看到这件事,”她说,在一张椅子里坐下来,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四肢都麻木了。

 佩尔曼内德太太为什么这样激动呢?…只不过是房子已经找到了一个买主,或者也可以说,一个对这件事表示有兴趣、希望仔细看一看这所产业以便进一步进行磋商的人而已。这个人就是大商人兼葡萄牙帝国参议亥尔曼·哈施特罗姆先生。

 当佩尔曼内德太太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好像麻木了,瘫痪了,好像头挨了一,不能相信,对这个问题在想也不愿想。但是现在这个问题已经越来越成为一件现实的事了,哈施特罗姆已经站在他们的祖宅前,等着进来看房子了,她又振奋起来,仿佛灵魂又回到她的躯壳里似的。她要起来对生活的不公表示抗议,她要以死相抗。她寻找一些最烈、最尖锐的话,像火炬、像战斧一样左右挥舞。

 “不能这么办,托马斯,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能这么办!就是卖一条狗,也得看是什么人买。

 而我们要卖的是母亲的房子!咱们家的房子!风景大厅!…”

 “我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阻碍你接受这件事?”

 “到底是什么?老天爷,阻碍是什么!阻碍他的、阻碍着这个胖家伙的是几座高山,托马斯!

 是几座高山!但他根本就不知道!他连一点感觉也没有,难道他是一头牲口么?…自古以来哈施特罗姆就是咱们家的仇人…老亨利希当年对咱们的祖父、咱们父亲就玩过卑鄙的手段,如果说你还没有中过亥尔曼的毒计,如果说他还没有对你下过什么辣手,那是因为他还没有找到什么机会…我们还是小孩儿的时候,我在大街上曾经打过他耳光,我当时有十足的理由,他的那个宝贝儿妹妹玉尔新为了这件事差点跟我拼命。当然,这是小时候的事…倒也罢了!可是每次咱们家遇见倒霉的事,他们总是幸灾乐祸地看热闹,而我又差不多每次都是他们嘲的对象…也许这是上帝的意旨…可是在生意上亥尔曼怎么样给你亏吃,他怎么样阴险狡诈地排挤你,你心里最明白不过了,汤姆,我在这件事上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伊瑞卡配了一门好亲事,也得他们寝食不安,一定要千方百计把威恩申克经理从世界上掉,使他死在牢狱中才甘心,这都是她哥哥一手干的事,这个公猫,这个魔鬼检查官…而现在他们居然这样下…竟异想天开要来…”

 “你听我说,冬妮,第一,咱们对这件事没有说话的分儿了,咱们已经跟高什办妥手续,他愿意把房子卖给谁就卖给谁,不是咱们左右得了的。自然,我也同意你的意见,从这件事看来,命运好像有意在嘲咱们…”

 “命运有意嘲咱们?汤姆,这是你的说法!但我认为这是给咱们家族抹黑,正是这样!…难道你就不想一想,这意味着什么吗?你是应该想一想的,托马斯,这意味着:布登洛克家完蛋了,永远地败落了,再也翻不了身了,他们迁了出去,让哈施特罗姆一家子笑语喧哗地搬进来…你想想看,托马斯,这是多么大的辱!这件可的事我一个手指头也不沾!让他来好了,要是他的脸皮真是那么厚,他就来吧。反正我不理他!我跟我的女儿和孙儿坐在一间房子里,把门从里一锁,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你认为怎么合适一定就会怎么做的,我的亲爱的,而且在未做以前,你也会告诉自己,是不是应该遵守社会礼节。也许你认为,哈施特罗姆参议会被你的行为深深地刺痛了吧!不会的,我的孩子,这一点你可想错了。他不会为此而感到生气或者得意的,这只不过会使他感到些惊讶,冷淡地、无所谓地感到些惊讶而已…问题在于,你把你对他的忌恨也硬要加到他身上,认为他对你,对我们也怀着同样的忌恨。这是不正确的,他并不是你说的那样。为什么他要恨你呢?他对谁也没有仇恨,他现在正是一帆风顺踌躇志的时候,因此他总是兴高采烈,无论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你相信这一点吧。我已经对你说过不止十次了,如果你在街上遇见他的时候,应该表现出你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不那么杀气腾腾、目中无人地眼睛望着半空,他一定会非常殷勤客气地向你招呼。他对你的态度感到惊奇,他心境平和地、或许带着些嘲讽地惊讶上一两分钟,然而既然他只是想买房子,并不是要侮辱你,他心灵的安宁自然也就不会被你的行动扰…他有什么地方值得你怒火中烧呢?如果说他在作买卖上远远地跑在我前面,在社会活动方面有时候也把我排挤开,这也没有什么,这只不过说明他是一个比我更能干的商人,更有前途的政治家罢了…你这样气不平地冷笑是一点道理也没有的!再说我们现在也用不着那所房子了,咱们家的重点已经逐渐地完全移到我这所房子来了…我说这个话,是为了多少使你想开一点。另一方面哈施特罗姆为什么要买孟街的房子,这也是一清二楚的事。他们是一家人口众多的暴发户,自从跟摩仑多尔夫家结了亲,不论从金钱或是从声望方面看都比得上第一人家了。但是他们还缺少点什么,在外表上还短少一点东西,直到现在他们由于自己事业的成功、由于还没有世俗偏见倒也不以为意…其实他们也知道,光辉的历史对他们很重要,那会使他们上社会地位合法化…现在他们有胃口追求这个了,他们搬到这样的一所房子里来也就是给自己创造一点这一类的东西…你等着瞧吧,咱们老宅的东西一样也不会少,对于任何一部分建筑他都不会拆改,甚至房门上面的格言他也要保留着,虽然说一句公道话,施特伦克·哈施特罗姆公司之所以能有今天这样的兴盛完全是他一手搞起来的,不是由于运气…”

 “说得好,汤姆!居然也从你嘴里听到几句气愤不平的话,真出乎我的意外!这正是我要说的!天啊,如果我有你这样的脑筋,看我不给他个厉害看!可是你却只是…”

 “你要知道,我的脑子对我也并没有帮什么忙。”

 “我刚才正要说,对这件事你居然会这么心平气和,跟我解释哈施特罗姆为什么这么行事,我简直不能理解你的心情为什么一点也不激动…哎呀,不管你嘴里怎么说,你身体内也还是跟我一样有一颗心,我不能相信,你的内心也跟你作出来的这么平静!你对我解释了这么多…说不定也只是为了安慰自己罢了…”

 “你太霸道了,冬妮。对你来说,你应该注意的是我怎样‘做’,剩下的你就不用心了。”

 “汤姆,我只求你再告诉我一件事:这一切是不是像一个不合乎逻辑的幻境?”

 “有些像!”

 “是不是一场恶梦?”

 “没错!”

 “像一出使人哭笑不得的滑稽剧?”

 “够了,够了!”

 哈施特罗姆参议果然到孟街来了。经纪人高什先生在一旁陪伴。高什先生手里拿着耶稣教徒的帽子,弯着,带着一脸险诈东张西望,跟在参议的后边,从为他们递进名片,打开玻璃门的使女身旁走过去,直走到老宅的深处…亥尔曼·哈施特罗姆穿着一件长得垂到脚面的又厚又重的皮大衣,敞着前襟,出里面黄绿色的英国料子的呢子冬服,十分威风气派,全然是一位声势显赫的易所中的要角。他胖得出奇,不但下巴是双的,而且整个下半部脸都已经变成两个了。就连他那金黄的络腮胡子也无法掩盖这一点。有时候他一耸上额或者一皱眉毛,他那头发剪得短短的头盖骨上的皮便也耸起许多皱褶。

 他的鼻子比过去更扁地贴在上嘴上,鼻孔埋在上须里,呼吸显得特别吃力,时不时地得求助于嘴,大一口气。由于呼吸的时候,舌头同时也向里卷起来,所以总要发出一声吧口答的轻响。

 一听到这熟悉的咂舌声,佩尔曼内德太太的脸色不难看了起来。她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幅柠檬糕加松肠子和鹅肝饼的幻景,刹那间她那冷如冰霜的傲慢神气几乎都保持不住了…一顶孝帽戴在她那光滑的头发上,黑色的衣服剪裁得恰合身,裙子上一道道的折边一直圈到半。她叉着胳臂、耸着肩膀坐在沙发上,在两位客人走进屋门来以后,她正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向议员(他不好意思让她一个人应付这尴尬的局面,所以仍然到这里来了)说一句什么不相干的话。当议员向前了几步,到屋子中间和经纪人高什热烈地打招呼,又和哈施特罗姆参议客气矜持地互相问候的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依旧不动声地端坐着。这以后她才从容地站起来,向两位来宾略微俯了一下身,然后非常矜持地跟她哥哥一起请客人落座。她的眼皮一直耷拉着,冷漠的态度掩饰不住地出来。

 当主客都坐定以后,最初几分钟只是哈施特罗姆参议和经纪人高什两个人在轮讲话。谁都能看出高什先生那虚伪的谦卑神气,在那谦卑的后面隐伏着什么样的诡谲!…请求主人原谅他们的打搅,说哈施特罗姆参议先生有意购买这所房子,所以很想来这里看一看…接着哈施特罗姆参议用不卑不亢的言词又把这番意思从头到尾重新说了一遍,他的声音又一次使佩尔曼内德太太想起柠檬糕和鹅肝过来。是的,能买下这所房子不只是参议的心愿,简直是他全家人的心愿,他都希望这个愿望能够实现。只是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如果高什先生不打算把买卖做得太狠的话,哈哈!…当然,他并不怀疑,结局一定会让大家都满意的。

 无拘无束、举止大方的神态,显示出他的际手腕。这自然也不能不给佩尔曼内德太太某一种印象,特别是,他为了表示殷勤差不多每句话都是对着她说的。他在陈述他购买的原因时,他的语调听来甚至像在乞求对方谅解。“空间,需要更多的空间!”他说。“我们桑德街的那所房子…你们也许不相信,亲爱的夫人和议员先生…我们实在没法过下去了,有时候简直都挤得转不开身。我可不是说请客,只是说我们自己家里人,摩仑多尔夫家,胡诺斯家,我兄弟莫里茨一家人…大伙儿就像挤在罐头盒里的沙丁鱼似的。您看看,这就是这所房子吸引我的理由!”

 他的语调甚至仿佛有些气恼,他的表情和手势似乎都在说:您这还不明白…我是不应该受这样的委屈的…我也未免太傻了,我的经济能力,感谢上帝,本来是足以解决这个问题的…“本来我想等一等,”他接着说“想等着蔡尔琳和波布需要房子的时候。那时候再把我那所让给他们,我再去为自己找住处,可是…您知道,”说到这里他把语势停了停“我的女儿蔡尔琳和我那个当检查官的兄弟的长子波布几年前就订婚了…婚礼也快了,最多也到不了两年…他们的年龄也不算小了!总而言之,为什么我非要等着他们,把一个最好的机会白白错过呢?这实在太没有意义,太不聪明了…”

 大家都同意他这一番分析,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这件家庭私事,议论起这场未来的婚礼;因为这个地方的人不反对叔伯兄妹结婚,只要符合经济利益,因此也就没有人表示反对。大家打听这对年轻人未来的计划,甚至连月旅行也问到了…他们打算到利维也拉去,到尼斯去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孩子大了,随他们去吧,不是吗?…更小的几个孩子也成为话题,哈施特罗姆参议谈到他们的时候,一方面出一往情深,非常得意的样子,一方面又装作对这些人人都心向往之的东西他却不以为意。他自己有五个孩子,他的兄弟莫里茨有四个,儿女双全…可不是,这些孩子都很健壮,谢谢您。就跟小牛犊一样,总之一句话,他们都又结实又活泼,接着他又谈到家中不断添丁进口,房子窄小的问题…“这里就强多了!”他说。“我从楼梯往上走的时候就看出来了。这所房子是一颗珍珠,的的确确是一颗珍珠,如果我拿这么两件大小悬殊的东西作的譬喻能够成立的话,哈哈!…就拿这些壁毯说吧…我坦白跟您说,亲爱的夫人,虽然我一直在说话,我的眼睛可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些壁毯。真是一间可爱的屋子,一点不错!我一想到…您几十年来一直生活在这样的房子里…”

 “是的,有几次也离开过,”佩尔曼内德太太用一种奇怪的喉音说,她常常喜欢用这种说话方式表达自己的情绪。

 “离开过几次…不错,”哈施特罗姆参议重复她的话说,献殷勤地陪了个笑脸。他看到议员和高什先生在说话,于是把自己的椅子向着佩尔曼内德太太坐的沙发这边移近了一些,身子也向她探过来,以致他那咻咻的鼻息声清清楚楚地传进她的耳朵里。她为了礼貌的原因只能一动不动地坐着,无法避开他呼出来的热气,尽量板,垂着眼皮向下看着他。可是他却回忆起孩提时的事情一点也没有觉察对方这种不自然、不舒适的姿势。

 “您看,亲爱的夫人,”他说“我记得,咱们小时候也有过一次涉。当然,那次我们涉的是…是什么?是一点吃的,糖果,是吗?…而现在却是一整所房子…”

 “我不记得了,”佩尔曼内德太太说,上身几乎要向上仰了,因为他的脸凑得那么近,简直近得不成体统,令人难以忍受…“您不记得了?”

 “我确实不记得你说的那件事了。我脑子里还留有一点影子的可能是柠檬糕加肥肠子的事…一份让人恶心的早点…我不记得,这份点心是我的还是您的…那时候我们还不懂事…可是今天这件房子的事却完全属于高什先生的职业范围…”

 这时,她感激地向她的哥哥看了一眼,因为这时布登洛克议员发现了她的窘境,帮她把参议员从身边拉走了。他提议是不是客人们可以先到各间房子转一圈。客人们很愿意这样做,于是他们暂时向佩尔曼内德太太告了别,当然表示还想再见到她…于是三个男人相随着走了出去。

 他带着他们上楼,下楼,带着他们看三楼上的屋子以及二楼里靠着游廊的屋子,再往下走,他们又看了一楼和地下室,所有不起眼的地方都看到了。办公室他们没有进去,因为他们看房子的时候正是保险公司的办公时间。他们还谈起了保险公司新任的经理,哈施特罗姆参议接连两次夸赞他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而议员则对此没有说话。

 然后他们穿过那积雪半溶的荒凉的花园,看了一眼园子里的凉亭,又回到前院(洗衣房就在这个院子里),从这里他们顺着夹在两边院墙中的一条狭窄的石板路走到后院的后厢房去。后院除了一棵栎树,还略显生机以外,一切都呈显出一片凋零破落的样子。庭院里石板里野草丛生,青苔侵阶,房子里楼梯已糟朽不堪,弹子室早已是野猫的免费住所,他们的到来使得野猫四处奔逃,其实,他们只是开开门向里面看了一眼,由于脚下的地板不是很结实,他们并没有走进去。

 哈施特罗姆参议的话语减少了,显然他的脑子里正在盘算着今后的事情。“好了,好了…,”他不停地说,有些不耐烦的样子,神情似乎在说,他如果当了房主,这一切一定要一改旧观。他又停下脚步,东张西望地,四处查看了一遍,脸上仍然是刚才那副神情。“好了,好了…,”他又念念叨叨地说,一面摇摆了一下屋子里的一沉重的绞绳,这副绞绳连同下面的锈迹斑斑的铁钩子悬在房子中央已经有很多年没人动过了。然后他就转身走出去。

 “感谢得很,议员先生,真真麻烦您了,我看,没有什么地方再需要得看了,”他说。他匆匆地向回走去,一路上差不多没有怎么说话。甚至在两位客人回到风景厅来跟佩尔曼内德夫人告别,以及后来托马斯·布登洛克送他们走下楼梯,从过道走向大门,除了道别基本没有说话。但是当主客分手以后,哈施特罗姆参议的脚刚刚迈到街上,他立刻跟经纪人高什谈起来,两人的谈话不但迫不及待,而且异常热烈…议员回到风景厅里,看到佩尔曼内德太太正着身子、板着面孔坐在她窗前的靠椅上,手里拿着两大竹针替她的孙女小伊丽莎白织一件黑线衣服。每织两针她就斜着脑袋望一眼窗户外面的反光镜。托马斯两手叉在袋里无声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趟。

 “好了,这件事我把它交给高什了,”过了一会他开口说“我们就等着结果吧。我看他是会把整所房子买下来的,前面住人,后边另派别的用场…”

 她并没有抬头,似乎对他的话不感兴趣;而且,她那正襟危坐的姿势也没变,编织工作也一刻没有停;相反地,两只竹针在她的手里穿来穿去,明显加快了速度。

 “啊,当然了,他一定会买的,他会买下整所房子来,”她说,她这次用的又是喉音。“他怎么肯放过这个机会呢?要是不买,那才真是太不聪明、太没有意义了呢!”

 她扬起眉毛,从夹鼻眼镜后边…现在她每逢作活计的时候,已经不得不戴上眼镜了,虽然她总是不能把它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里的竹针。这副竹针以令人目炫的速度绕来拐去,而且不断地发出毕毕剥剥的清脆的敲击声。

 第一次没有老参议夫人参加的圣诞节和往年一样地来了。十二月二十四号的晚上是在议员的家里度过的。既没有请布来登街的三位布登洛克老小姐,也没有请克罗格老夫妇。当年雷打不动的星期四家庭聚会早就取消了,托马斯·布登洛克也就不愿意再把当年参加老参议夫人的圣诞节的客人一一邀集来赠送礼物了。受到议员邀请的人很少,只有佩尔曼内德太太带着伊瑞卡·威恩申克和小伊丽莎白、克利斯蒂安、靠修道院瞻养的克罗蒂尔德以及卫希布洛特小姐。和过去表现得一样,卫希布洛特小姐每年十二月二十五晚上要在自己家里那间热烘烘的小屋子里赠送一些礼物,而且每年还是免不了发生一件差错。

 过去到孟街来等候施舍鞋子和羊衣服的一些贫寒户今年没有了,教堂的钟声歌咏队也没有了。大家冷冷清清地站在那里,简单地唱起《圣诞夜、寂静夜》的歌子,接着就由苔瑞斯·卫希布洛特一字一板地读起《圣经》中记述圣诞的一章。这本来是议员夫人的事,因为她对朗读没有兴趣,所以就由卫希布洛特代劳。这以后,大家一边低声唱着《噢,枞树》的第一段歌词,一边穿过一排房子向大厅走去。

 这一年发生的一切,让他们高兴不起来。大家的面孔都不是喜气洋溢的,谈话也进行得不很热烈。有什么可谈的呢?世界上快乐的事情本来就是不多的。他们谈到故世的母亲,谈到出售老宅子的经过,谈佩尔曼内德太太在霍尔斯登城门外菩提树广场对面一座漂亮的楼房里租到的还算宽敞的屋子,也谈了谈胡果·威恩申克获得自由以后如何安排…这期间小约翰弹了几段他跟费尔先生学来的钢琴曲,又给他母亲伴奏了莫扎特的一支奏鸣曲。他弹得十分美妙动听,虽然弹错了几个地方,但却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扬。但是在这以后伊达·永格曼就立刻把他送上去,因为这一天晚上他显得又苍白又疲惫,他害肠胃病还没有完全复元。

 克利斯蒂安从上一次在早餐室里和托马斯发生冲突以后一直没有再谈结婚的事,他和议员先生又恢复了他认为的那种不平常的乃至辱的关系。这一天晚上他既不想说话,也没有开玩笑。他只是用眼睛简单地表示了一下他左半边身子的酸痛,希望获得大家的同情。以后,很早他就到俱乐部去了,直到按照传统的习惯一家人团聚晚餐的时候才回来…这样布登洛克一家人就算度过了今年的圣诞节了,此后几天他们倒觉还不如没有圣诞节。

 一八七二年刚一来,孟街这一部分家就完全解散了。使女都辞退了,佩尔曼内德太太不住地赞美上帝,因为那个一向在家务上喧宾夺主、使她无法忍耐的维琳小姐,这次也拿着分到手的绸缎衣服、被单和内衣离开了这里。接着孟街门前就来了搬运家具的马车,已经开始腾房了。所有属于议员先生的东西都运回到新宅子去了,克利斯蒂安带着自己的一份家具迁到俱乐部附近一套三间屋子的单身汉的住宅,至于佩尔曼内德-威恩申克这一个小家庭则搬到菩提树广场那所整齐明亮的楼房里去。这是一所精致优雅的住宅,在佩尔曼内德太太住的这一层楼的门口挂着一个闪亮的铜牌,上面刻着花体字:阿·佩尔曼内德·布登洛克太太。

 老宅子里的东西刚搬走,就来了一队工人开始拆除后厢房的工程,得灰尘弥漫,连阳光都变得昏黄了…这里现在属于哈施特罗姆参议了。他到底把它置了下来,唯有置下这座产业他的野心才能够足。布来梅有一个买主也向吉斯门德·高什递了个价钱,但最后获胜的还是哈施特罗姆先生。现在他已经动脑筋打算从这块产业上生利了,在这方面他的办法很多,别人一向是非常佩服的。春天刚到,他一家人就搬到前边的建筑物里,他果然尽量保持了住宅的原貌,只是进行了一些小修缮,增添了一些新设备,比如说,把原来的拉铃全部取消,整个住宅安上电铃之类…后厢房很快地拆平了,代替它的是一座新建筑,华丽而敞亮的一排面向面包巷白小铺面房。

 佩尔曼内德太太好几次跟她的哥哥托马斯发誓赌咒地说,从今以后,就算天崩地裂她也不去看他们家的这所老房子了,她就是经过那里也要闭上眼睛。可是她没有办法守住她的诺言,为了办什么事,她常常不得不从这所房子左右经过,不是从面包房巷那些一盖起来就以很高的租金租出去的商店橱窗门前经过,就是从正面装饰的富丽堂皇的大门前经过。这里,在原来的拉丁字“DominusProvidebit”下面如今写的已经是亥尔曼·哈施特罗姆参议的名字了。这时佩尔曼内德·布登洛克尽管是在街头,在众目睽睽下,也常常放声哭出来。她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一样,把手帕往眼睛上一捂,就悲痛地啼哭起来,哭声既带着抗议也带着怨叹。她不顾路人的注目和自己女儿的劝阻,一再放纵自己的行为。

 尽管她这一辈子已经经历了不少次风暴,受到生活不公正的对待,可是她的哭泣却仍然保持着儿时那种天真无、发积郁的样子。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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