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你不想见到她?听到她的声音?
我想,可是,我想上帝!是,我是想见到她,听到她的声音,可我那是想挽回一点尊严!我想摘掉脸上的套子,摘掉你知道吗?我那些天怎过得你知道吗我就像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整天脑子一片白花花。我抓破过自己的脸,现在脸上还有痕迹,你看,看出来了吗?我们可以分手,可我不想像那天那样分手,我不想!我想我还能有一点机会,我们说说话,忘掉那天的事情,让那天过去可是她不肯,哪怕在电话说一句话她都不肯,她仍然恨我,蔑视我,瞧不起我,把我看作垃圾,哪怕我能在电话里听到她的
息也好,可是一点声息也没有,什么都没有,那头黑
的,冷冰冰的,像死亡一样,无声无息,没有挂电话的声音,半天突然就响起了忙音,当时我觉得有许多箭头向我
来,非常密集,那是我听到的世界上最恐怖的忙音,嘟嘟嘟嘟,嘟嘟嘟嘟,你听听那是什么声音,那不是死亡的声音吗?
看来我想错了,你的渴望并不是还爱她,而是——
是是,我就是想能忘掉那天!我像钟表一样突然停摆,定在了一个时间上,我想有谁能帮我拨动一下,可没有一个人。
除了她没有人吗?
是是,可是她不肯,她就是要让我定在那里!
你认为她打电话也是这意思?为了再羞辱你一次?
是,不,我不知道,是这样的!
情况很复杂,我想先不要下结论。你的情况我知道了,说实话出乎我意外,我一直认为你仍然爱她,她对你总的来说相当不错,刚才我想证实这点,我没想到你会那样想,是那样一种心理结构。
你可以写进论文。
你真的同意我写?
写吧,没关系。
这是我们共同的论文。
你别开玩笑了。
好了不说这件事,唐漓连续打电话找你,听到你的声音之后彻底消失了,我觉得这事很怪,问题没那么简单,她的初始动机是什么?怎么想到要给你打电话?想说什么?或者不想说就是想听到你的声音?对了,李慢,我觉得说了半天很核心的就是她想听到你的声音,她也不是不想说话,要不然怎么停了那么长时间电话才出现忙音?她在犹豫,最后才慢慢挂上,你听不到,想想她当时慢慢挂上电话的情景,那是什么样子?我觉得她仍然关心你,但确实不想说话,她知道平安,放心了所以再没来电话。另外还有一种可能,我就说不太好,只是猜,也许她后来认为你的恐惧是对的,有道理的,她非常后悔那样对你,她非旦不会蔑视你,可能恰恰相反,因此她同样也无法说话,之后只能彻底消失。当然我这只是推测或是一种想象。种种可能都不能排除,你是诗人,更应富有想象力,不能钻到牛角尖里。
你是不是在安慰我,让我相信她一片善意?
你承认不承认可能
?
微乎其微,你不了解她,她那人不是一般人。
至少我不认为总要往坏处想,不管怎么说可能
是敞开的。
终止李大头哨声的那个早晨,新来的小护士叫起
。叫声清脆悦耳,完全可以让人想到百灵或布谷,但是人们已习惯了李大头早晨的哨声,小护士银铃似的一叫,我们仍像往日一样一下弹起来,脚心火辣,像有针刺,有人甚至还要跪在
上堵上耳朵
搐一会儿。巴甫洛夫给狗做过一个实验,每天喂食的时候摇动铃声,一段时间后观察发现,摇动铃声不再喂食狗仍会分泌腺
,做出进食的动作。一种习惯的养成不容易,改也不容易。李慢还好,因为与杜眉医生一系列的谈话治疗情况大为改观,虽然也仍习惯地弹起,堵上耳朵,但是没
搐,几乎同时就已意识到李大头已经不在了。李慢松开耳朵,小护士的叫声十分受用,让人想入非非。
启用第八套广播体
李慢要困难得多,这是一次集体习惯的改变,李慢像所有人一样不适应新的体
。过去没有
带,大家提着
子,不断变换两手,虽然七零八落,像吊线的偶具,但各自为政,倒也自由自在。新的体
不同了,音乐整齐,要求双手并举,统一有致,大家像一个人,一个人像大家,对我们太难了。尽管我们喜欢杜眉医生,目不转睛看着杜眉医生,但仍不适应杜眉医生反反复复纠正我们提
子的动作。我们的手虽然解放了,像正常人一样,但也陷入更大的束缚之中。我们勉力做到了统一步调,双手并举,但我们的确非常吃力,手不像我们的手,自己也不像自己,好像我们一个人做两个人的
,有人做着做着突然无缘无故鱼贯般地直摔出去,撞到前人身上,
得鼻青脸肿,浑身
搐不止。说实话也就是杜眉医生,换了别人谁也甭想让我们这样委曲自己。杜眉医生爱我们,我们也爱她,从来没有医生找我们谈话,聊天,给我们水喝,还有糖果和画报,音乐和风景。
头两天整体看上去效果还不错,杜眉医生相信已改变了我们,但事实上我们只是强忍着,仍
不住思念自己的
子,总想摸一摸,拽一拽,我们想要是两手能放在
子上呆一会那该有多好,要是能单手伸展一下该有多好!那些天我们
夜怀念过去摇晃的音乐,醉人的早
。结果有一天早晨,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我们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实际上根本并没商量,音乐一起,有人一带头,过去的情景完整地呈现在杜眉医生面前,那情景就像李慢后来写的一首诗:我们从墓地站起/像一场叛
/村庄望风而逃/我们起舞/万户萧疏(《僵尸之舞》)。我们各行其事,动作舒展,表情神秘,有的像问天,有的像招魂,有的像仙人指路,有的像天鹅之死。我们不再抽象,僵直,尽可能的优美,抒情,甚至于做出歌唱或咏叹的口型。杜眉医生终止了音乐,管护人员大喊大叫,我们充闻不闻,继续
练,如醉如痴,什么也不能使我们停下。变了样的李大头远远地看着我们,我们也看见了他。李大头站在一棵树下,肩上扛了一把扫帚,也慢慢地随我们起舞。我们遥相呼应,好像心有灵犀,好像告诉李大头我们思念他,呼唤他回来。李大头的蓝白条号衣不见了,穿了一件很不合身的蓝大褂,好像穿在一截树桩上,头发又秃了很多,但两边更长了,而且有点卷,怪模怪样的。李大头动作非常慢,手常常停在空中,像一枝干树叉。
早
在一种忧伤的似是而非的气氛中结束了。杜眉医生默默离开,我们都看到了她的背影,也看到了李大头肩上的消失在树后的扫帚,隐约听到哗啦哗啦扫地的响声。杜眉医生和李大头差不多是同时消失的,好像有某种呼应。我们原来觉得李大头会走过来,但是没有。我们慢慢停下来,就像散
的积木又收拢到一块,非常奇怪,我们之中竟没有一个人再手提
子,都老老实实垂在两边,走回房中,在家一声不语。
茶水博士,是一部日本动画片中一个可爱的老头,戴着老花镜,慈眉善目,片中一个童声总是大声指责老头,茶水博士,您不能这样!茶水博士,您这样分析是错的!声音可爱极了,老头也总是煞有介事,十分可笑。片子当年曾风行一时,老少咸宜,我之所以记忆犹新是因为当时我已不是孩子,但仍被深深地吸引。那时我还看铁臂阿童木,据我所知,那时除了阿童木没有哪部片子可以超过茶水博士,以至到了九十年代初期我还常听人们谈论或取笑茶水博士。博士一词就像院士一样似乎从来与中国人无关,它随一部逗笑的动画片进入公众视听,尽管仍有点神秘,但同时也成了笑料。因此当杜眉医生出现在早
上,其博士头衔让人有点不知所云、匪夷所思,既没引起尊敬,也没有笑声,远不如她年轻女
的身份引人注目。但是李慢不同,李慢知道博士的份量,而且听得清清楚楚。我记得那一天李慢最初也像所有人一样,见到雪白的杜眉医生眼睛骤然一亮,只是还没容李慢表现出赤
垂涎的样子,他的眼睛又黯淡下来。李慢伤在女人身上,对女人没兴趣或者莫如说心怀恐惧。李慢低下了头,不再想也不再看杜眉医生,他不需要女人,一辈子也不需要,他早已经死了。但就在他想像死亡时他听到了博士一词,这个词如同闪电照亮深海的沉积物,记忆一下翻上来,有什么类似金属的东西亮了一下。博士?对,就是这个词。她是博士?刚刚毕业?他抬起头,眼里不再有女人只有博士一词。院长在介绍,杜眉医生是国内首批心理学博士,那么,就是说,博士已经诞生了?
居然还是女的,如此年轻,李慢几乎感到一种伤害,陷入深深的思索。当年,是的,假如当年——那是哪年,一九八四或一九八五?他是可以选择一条学术之路的,就像今天的杜眉医生一样。但是为什么没有?那一年谁都认为他会顺理成章走上学者之路,他虽然在班上无声无息,但谁都知道他的阅读量深不可测,那是专为他这种嗜书如命人预备的看得见的坦途。那时学位已在大学悄然兴起,研究生炙手可热,就是几年之后他仍不时动过考研的念头。但是他太骄傲了,大学那个样子他还要继续呆下去?陈旧的教材,过时教授导师,照本宣科,口水直
,他要成为他们的研究生?还不如他自己呆在图书馆呢。如果仅仅为了留校,有一份所谓的象牙之塔的教职,就要忍受那些面孔模糊毫无已见人的几年折磨?老实说他根本用不着他们,他的视野早已超过他们。这是李慢内心的骄傲。就像当年放弃杂耍演员一样,李慢的骄傲无人知晓。这件事他同样没同倪维明老人商量过,老人这方面很保守,他根本不了解后来的大学,不了解那些所谓的教授,他的脑筋还停留在西南联大,甚至更早的北大,但是一切都已不一样。李慢觉得有老人就够了,老人才是他惟一的导师。李慢的骄傲或者因为闭
或者因为老人或者因为不问世事一直保存着,即使他的一些同学读完了硕士有的成为讲师有的又考取了博士,李慢仍坚持已见,不屑一顾,后来连想也不想他们。但是再后来呢?就出现了唐漓,是的,一切都从唐漓开始。如同生活的吊诡,无论怎样躲闪还是与自己最不想相遇的人相遇了,并且身不由已,竟然成了007的读者、希区柯克的悬念,但是只有悬崖,没有结局。作者消失了,好像书撕掉了结尾,一切都从这里中断,不再往前走了。他终
这样坐着,手托下巴,看着脚下的悬崖,有时能听到尖叫,有时听到笑声,有时还能看到影影绰绰漂浮或弯曲的影子,看到失火的羊群,无人驾驶的自行车,华表,城门在水中的倒影,青蒸鱼、茄子或卤水大肠,他要了一瓶啤酒,一盘花生米,等待一碗炒饭,先先,先生,是的,是的,我是记者,不,我不是,我是,不是,是,他飞了出去,飘飘
,就像鱼或青蛙那样,青蛙在水中的样子就是他在天上的样子,像孙悟空,铁臂阿童木,妖怪,休得无理,老孙来啦!嚷什么,他听到一声大吼,但是等抬起头时李大头已继续他的喋喋不休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如同做梦一样。周围永远一群畸形怪状的目光,虽然畸形怪状但表情是统一的,都围绕着一个人,总是这样,他不理解这些人,永远不解,但是熟悉他们,就像熟悉自己。他是他们中的一个,也认可自己是他们中的一个,他也同他们说话,吃饭,上
,参加悼念活动,手持早晨的鲜花,环绕深睡的人,有时也听李大头滔滔不绝,只要认真能听出讲的是什么,但是稍纵即逝。他可以做到和他们完全一样,但那好像又不是他,好像另有其人,好像他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他能同时看见一个不动的自己一个活动的或倾听的自己,就像看电影一样。哪一个更近自己呢?他有时清楚,有时不清楚,有时顽强地清楚,那个思索的人才是真正的自己。比如现在,他知道他在思索博士一词,头脑异常清晰,想起自己的大学时代,他读过的那些书,那些可能与杜眉博士专业有关的书,他一本一本地回忆,一个人一个人地回忆,理清那些观点,表述、继承与发现,从休谟到弗洛伊德、到荣格、伽达默、皮亚杰、巴甫洛夫,格式塔,潘光旦、施蛰存、穆时英,甚至李金发,杜眉博士是否有这样广阔的阅读还难说呢,他要会会这个女博士,尽管他对女人不感兴趣,但他对博士感兴趣,他的骄傲依然存在。他如愿以偿,一个
雨绵绵的午后,他手提
子跟着杜眉医生到了治疗室。
到了简陋的治疗室,杜眉医生临时给了李慢一条绳子让李慢系在
上,那时
带还没发给下来,李慢系上了,但仍习惯把手放在
部,说到激动时甚至还要两手抓住
带。把手放下。开始杜眉医生还总是打断李慢,李慢放下手,很不自在,继续大谈《精神分析引论》。每次打断,李慢都越发激动,以致有点口吃,后来发现还不如让他提着
子,尽管仍是紧张的样子,但那是长期的习惯性的紧张,不影响思维。
通常心理治疗最怕病人不开口,
导病人讲话是几个最关键环节的首要,必要时要辅以催眠用点制幻剂一类的东西。李慢不用,非但不用几乎不能使他停下滔滔不绝。李慢除了手提
子的动作,思路清晰,逻辑严密,完全像正常人一样,甚至比常人还要清淅,当然这同样是典型的症状。那次谈话与其说是杜眉医生安排的,不如说是在李慢要求下进行的。治疗室刚刚筹建好,杜眉医生还要做些改造,但一次次查房李慢已显出急不可耐的样子,热切的目光实在让杜眉医生感动。有几次杜眉医生离开病房走到门口之际背后传来冷不防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开始?或者:我有事要跟你讲。病人主动要求治疗这是好现象,而且听得出这个人好像懂点什么,病人中什么人都有,既要当他们是病人,也要当他们是各种各样的人,因此治疗不能仓促开始。杜眉医生调来李慢的病例,,偏执,焦虑,幻视幻听,大学本科,编辑,诗人,推销员,这些同杜眉医生的印象基本相符,只是推销员是个疑问。这样的病人有基础,但从经验上看也可能更不好对付,他们有自己的一套,非常顽强,是一件极富挑战
和创造
的工作。
果不出所料,他这个其貌不扬、瘦削、头发长而稀疏的人,目光炯炯,一上来就开始谈她的专业,一口气说出了不下十本书的名字,还有一大串人名。杜眉医生后来告诉我,多数书和人名她都知道,但也有不知道的,比如那个李金发,从来没听说过。杜眉医生做了些准备,但是李慢实在太不起眼了,出于女
的本能她心目中的首选不是李慢,从哪方面说都不太想从李慢开始,说白了她不喜欢李慢的样子,因此说重视也还是忽略了。杜眉医生认真听着,从旁观察,偶尔
一两句,概括一下或总结一下,没有一味同意李慢的观点,但点到为止,同时也承认某种观点她不知道,没读到过。主要是李慢在说,但看上去像是两人平等的探讨与交流,李慢稍占上风,
足了表现
。局面控制得相当成功,除了超出了规定时间,可以说恰到好处。那个下午,李慢手提
子滔滔如长江水,眼看天色已晚,意犹未尽,杜眉医生几次提醒都无法中止。李慢憋得时间太长了,一肚子书本无人倾倒,这次全倒给杜眉医生了。如果不是后来有人来叫杜眉医生,那次谈话不定还要进行多久。
杜眉医生送李慢回房,李慢恋恋不舍,一手提着
子一手还在比比划划说个没完,快到病房了,我记得杜眉医生“啪”的一声打掉李慢的手,多难看呀,记住没有?这个动作应该说是亲匿的,加上那种责怪,只有女
或女医生做得出来,别小看这么一个小小的打手动作,它有点一石
起千层
的味道。我之所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至今一回忆起来手上仍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东西,那种东西从那一刻植入了我的内心,并触动了我久已沉寂的生命,使我几乎恢复了对女人的感受。那个晚上充
美好的回忆,整个谈话如此宣
淋漓,手背的筋脉一直在轻轻的跳,像有许多快乐的小虫子在上面舞蹈。那个晚上睡眠如此甜美,并且梦见了唐漓。
李大头从杜眉医生那里回来的时候脸色灰暗,头顶上不多的茸
好像都竖起来,一进屋就先拿了一个骑马蹲裆式,目光直视,泪水横
,呼呼
气。那一天我们记忆犹新,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没见过李大头这样,都吓坏了,直直地看着李大头。没人注意到李大头脖子上的铜哨没了,要是注意到了也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许也不至于那样害怕。我们都躲得远远的,有人吓得钻到了
底下,有人躲在别人身后。
通常李大头要是生了谁的气就是先拿一个骑马蹲裆式,当然不忘手提
子,然后一跃到了房梁上,下来时就会有一个人就不知道飞到哪去了。李慢那时已恢复得不错,见李大头这样子就想偷偷溜出去喊一下杜眉医生,可是李大头的骑马蹲裆式正把着门,架势像是要收拾所有人,谁也别想跑。李慢正捉摸着,这当儿,也就是一眨眼功夫,李大头就挂在了高高的房梁上,不知道是用的旱地拔葱还是鲤鱼打
。李大头头朝下脚朝上,犹如倒挂金钟一般。李大头的功夫大家都知道,可过去大抵也就是拿着架势在屋里疯走,顶多偶尔踢个旋子什么的,就是上了房梁也会立刻下来,从没见过还能挂在上面呆住。我们哗啦哗啦鼓起掌来,虽然更多出于紧张和害怕,希望他高兴一点,别太生气了。李大头并不领情“啪”的一口痰就
到了正面笑逐颜开人的脸上,我们立刻全都散开。
李慢叫来了杜眉医生,还有两三个男医生,把倒挂金钟的李大头团团围住,不管谁
上的被子抻下来就铺在了地上,怕李大头万一掉下来接着点。人们叫李大头不下来,李大头不下来,扬言谁抱他下来就把谁踢出门外。医生护士也都知道李大头会武术,都看过武打片,霍元甲陈真金
狮王一类,都知道一齐上去也不一定能抱得住李大头。男医生们发动我们,要我们准备好一起抱下李大头,但是被杜眉医生制止了。男医生们劝杜眉医生把铜哨还给李大头,他喜欢吹就让他吹吧,他们也都习惯了他。杜眉医生像没听见一样,走到李大头跟前对李大头说,我们刚才不是讲得很清楚了吗,你也同意转正,你答应得好好的是不是?
“噗”李大头一口痰吐到杜眉医生的脸上,有人笑起来。杜眉医生没动,也没擦脸,脸上的痰颤颤悠悠往下掉。杜眉医生好像没感觉,继续对李大头说,这次体检结果证明,很多人都有耳鸣心颤幻视幻听,还有人长期遗
,这些都和你的哨声的有关。你有工作意识,责任心强,我们考虑到了这些情况,把你转为正式职工,你可以做一些其他工作,我们现在是同事了,难道你不听院长的话吗?来吧,下来吧,这样会脑溢血的,听话,下来,自己下来,好吗?来,来,杜眉医生竟然伸出手抱住李大头。所有人紧张得大气不敢出,想不通杜眉医生如此镇定,更想不通的是李大头竟也慢慢抱住了杜眉医生,好像要下来的样子,只是到了最后一刻,人们才通过李大头直直的目光,发现李大头如此老实原来是盯上了杜眉医生白衣口袋里的铜哨。杜眉医生不知道,还在哄李大头,做思想工作。那时李大头已慢慢摸出铜哨,正当我们又紧张又奇怪之际,一声嘹亮的哨音响起,一吹冲天,响彻环宇,与此同时李大头一个鹞子翻身,衔着哨音轻声落地,没有一刻停留,冲过人群,撞倒三四个人跑出了房门。杜眉医生还有男医生追了出去,我们也要追出去,被管护人员拦在门内。我们虽然看不见李大头,但凭哨音的远近与弯曲,李大头显然高兴坏了,哨音飞快
转,飘飘
,到后来就像鸽哨一样悦耳。我们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从此没有回来,好像消失了一样。
再次见到李大头就是那个叛
的早晨。不能说李大头同叛
有什么直接关系,因为叛
发生后李大头才从树丛后面现出身来,不过据我所知至少和李慢有点关系。李慢是为数不多开始没有参与叛
的人,但是李大头现身之后,李慢非常吃惊,一眼就认出那是李大头但又不像李大头,四不象,甚至像一个人的倒影。那时太阳刚刚升起,李大头
前的铜哨熠熠闪闪,好像擦得更亮了,但是除了铜哨不恰当地闪光,一切都像提示着一个人已经死去但还活着。李慢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然后开始神思恍惚,不由自主与大家一起伸展起舞,说不出内心宣
出一种什么东西,好像一场类似葬礼的感觉。是的,就是那一天,除了医生们,包括杜眉医生,所有参与叛
的人都预感到李大头后来的死亡。当然预感仅仅是预感,预感从来都是事后的事情,当时李慢只是觉得有一种巨大的贯
把自己投入到一种模糊的时光之中。李慢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李大头,或者事实上不喜欢,但李慢像所有人一样在那一刻无法不怀念李大头的音容笑貌、李大头的讲述,以及那该死的但现在回想起来又如此醉人的久违的哨声。李大头虽然不在了,但人们的许多习惯仍保留着,比如早晨的弹起,烧灼,
搐,但
搐之后却像竹篮打水,恍如隔世,再无应有的与之相应的恐惧感快。甚至那时老鼠也一样,照例在房顶
窜,窗棂也嗡嗡作响,四脚蛇依然翅起小尾巴准时聆听,就是说,一切过去的事物、场景都在,但却没了哨声,人去屋空,就像车已停住轮子还在空转,一切都变得似是而非,毫无意义。这种无意义的行为在见到李大头之后,犹如旧梦重温,回光返照,怎么不令人如醉如痴。杜眉医生不真正了解李大头对人们的意义,李大头这棵老树被连
拨起,同时也暴
了别人脆弱的
须,它们是连在一起的。这种痛感李慢清楚,但当时也难以说清,难以解释自己的行为。李慢被叫到治疗室的时候,状态相当不好,仍处在一种临界状态,感觉又像回到从前。杜眉医生希望得到李慢的一些回答,李慢也希望杜眉医生拔开自己脑子里的
雾,谈话十分困难。
你好好想想,你真的觉得需要李友贵吗?杜眉医生说。
我不知道,李慢说,我看到他心就
了。
可是他没来之前你们就
了。
我没有,李慢说,他不来我还能坚持。
坚持?什么叫坚持?
我不知道,说不出来。
你们想回到过去?
也不是,我说不清,你别问我了。
我现在需要你,只有你能帮我,你当时怎么心就
了?
我觉得,好像是一场葬礼——
葬礼?!什么葬礼?
看到许多东西,
七八糟的。
出现了许多幻象?
是是,许多,还有声音。
你能描述吗?
各种叫声,
,老鼠,窗户,马,冲锋号
还有冲锋号?
还有乐队指挥,可是一会像乐队指挥,一会又像指挥官,好像电影《打击侵略者》,公路上有许多部队,使劲吹哨,
成一团,坦克,汽车,鸟叫,还有笛子
你认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差不多,我们好像互相能看见大脑。
他们的脑子可能更黑暗,可太怕了。
是,你说得对,深不见底。
恶梦还在持续,不改变怎么能行呢。
杜眉医生深叹了口气。作为博士和院长助理杜眉医生有一套完整的精神治疗理念,也有相当的权力。事实上她是带着研究任务下到基层病院的,带有博士后工作站
质。发给病人
带是一项重大改革,至今没出现任何意外事件,显然是成功的,当然还要再看。将李友贵排除病房受到一些阻力,事情有些复杂,主要是李友贵资格太老了,光李友贵历经的院长就不下七个,据说他的铜哨还是第二任院长颁发给他的。多少年来李权贵作为病房的核心,秩序的象征,功不可没,实际上是病院潜管理的根基之一。杜眉医生要终结李大头,引起上上下下的反对意见,院方认为就算不考虑李大头个人的历史功绩,从管理角度来说,病人没有一个中心将如何管理?谁能
夜守护病人?护士能代替病人的自我管理吗?李友贵实际上也是一级组织,人怎么能没组织?连正常人都需要组织,更何论精神病人?反对的声音到了院长那里,杜眉医生说不通院长,最后不得不把课题方案拿出来,院长大人向上级咨询了有关情况,通过了调离李大头的方案,总的说来事情还算顺利。
你认为明天情况会怎样?杜眉医生问李慢。
我不知道,李慢说。
你觉得你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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