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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不久,国民政府财政部出台了《伪中央储蓄银行钞票收换办法》,将法币与伪中储券的兑换率定为1:200,全国一片哗然。

 “看报啦,看报啦,法币换伪钞一块顶二百块,政府空前大掠夺,百姓的日子没法儿过了啊,看报,看报…”报童大声吆喝着拐进琉璃厂,逛街的人们立即争相购买,不一会儿就有人捶顿足:“完啦,这下儿完啦…”还有的人破口大骂:“什么他妈的狗政府,纯粹是氓!”反应快的拔腿就跑:“快回去买粮食,要涨价啦…”街上一片混乱。

 报童卖到慧远阁的门口,陈正科从铺子里出来买了一份,他看着看着,眼前一黑,歪在了台阶上。钱席才赶紧奔出来,使劲掐他的人中:“掌柜的,掌柜的您怎么啦?掌柜的…”伙计们七手八脚地把陈正科抬了进去。

 这一强盗掠夺式的收换办法致使百姓资产大幅贬值,此后不久,仅北平就有数千家商户因此而破产、倒闭。

 张幼林有日子没到荣宝斋去了,那天,他闲来无事,从鸟市回来,顺便到铺子里逛一圈。来到琉璃厂,只见街上一片萧条,很多家铺子都没开门,再往前走,发现慧远阁的伙计们正在往马车上装东西,钱席才扶着陈正科从里面慢慢地走出来。

 张幼林诧异地走过去:“陈掌柜的,您这是?”

 陈正科有些失态:“1比200啊,这不是明抢吗?好不容易剩下的这点儿家底儿一下子愣就打了水漂儿啦,这叫什么狗政府?简直就是明抢豪夺,强盗啊,就是一帮强盗!”

 “您别急,先稳稳,再想办法。”张幼林安慰着。

 “大东家,我比不得您的荣宝斋,我现在是没钱、没货、没权,什么都没有,还能有什么办法?您行啊,政府里有人通风报信儿,我是什么?今儿个就是给政府磕响头也救不了慧远阁,我他妈真想…”

 钱席才打断了他:“掌柜的,您上车吧,再不走,债主来了就麻烦啦。”

 陈正科上了马车:“走吧,走吧,走了清净,一了百了…”

 张幼林目送着马车渐渐远去,钱席才把慧远阁的大门锁上,叹着气:“唉,完啦!”

 王仁山隔着窗户看到了张幼林,他招呼伙计们排成两队,站好了等着东家。

 张幼林迈进门槛,觉得新鲜:“哟,今儿怎么了?”

 王仁山高声喊道:“鞠躬——”

 伙计们和王仁山一起给张幼林鞠躬。

 张幼林倾尽所有,帮助王仁山在法币兑换前将资金全部用于储货,最大限度地减少了荣宝斋的损失,王仁山怀着感激之情和伙计们表达对东家的敬意。

 纸里包不住火,张乃光的办公桌上展开着两幅一模一样的《西陵圣母帖》,他大发雷霆:“娘的,骗到老子头上来了,好大的胆子!”

 魏东训皱着眉头:“到底是谁在骗您呢?”

 张乃光又看了看:“的,老子看着都他妈一样!”

 “荣宝斋的宋怀仁要拿字画儿保命,他要是敢拿假的糊您,这不是找死吗?”

 张乃光想了想:“不是宋怀仁,那就是天津的贺锦堂,反正跑不出这俩人去。”

 “宋怀仁那天跟我提过,《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是他们东家祖传的宝贝,哪是真哪是假,张先生应该最明白,您请他鉴定不就得了?”魏东训提出了建议。

 “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张乃光有些犹豫“《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以前是张家的宝贝,要是请张幼林来鉴定,他会不会夺我之爱呀?”

 “局长放心,以张先生的人品,绝不会另有他想。”

 “那就好,你去安排吧。”

 几天之后,魏东训到荣宝斋去接张幼林,王仁山乘机提起结账的事,魏东训很不以为然:“王经理,你荣宝斋把市政府各部门的文房用品都包了,可着全北平再也找不出第二家南纸铺有荣宝斋做的生意大,司法局的这点儿欠款还致于追得这么紧?”

 “魏先生,您不知道,跟政府来往的买卖全是赊账,现在的票子眼瞧着一天比一天,账再不收回来恐怕就成一堆废纸了,我求您了,魏先生,回去跟张局长说说,起码儿也得把去年的欠账清了。”他冲魏东训连连拱手“拜托,拜托了!”

 魏东训看了一眼张幼林:“您也别光指着我,干吗放着现成的东家不用?局长正好请张先生帮忙,何不顺便催催账?”

 王仁山苦笑着:“这种事儿请东家出面儿不大合适,还是劳您大驾吧,得,我这儿给您行礼了。”

 魏东训赶紧扶住王仁山:“别,王经理,咱们是老情了,我呢,也别让您为难,一会儿跟局长提提,不过,提归提,成不成我也没谱儿。”

 张幼林开口了:“仁山,没什么磨不开的,我去说,咱也别净打肿脸充胖子,铺子都快开不下去了,就是孔圣人,今儿也得为五斗米折。”

 魏东训接过话说:“您肯出面儿,这事儿就好办了,得,王经理,我们走了。”

 到张乃光的办公室,张乃光热情地从里间出来:“哎哟,大东家,有失远,有失远啊!”“张局长,咱再不见面儿,以后恐怕是没机会喽。”张幼林深情严肃。

 张乃光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怎么讲?您老这是来的哪一出啊?”

 “荣宝斋要是倒闭了,我就得跳楼了,哪儿还有什么东家?”

 张乃光连连摆手:“不可能,不可能,您是跟谁赌气吧?荣宝斋这么大的铺子镇着琉璃厂半条街,哪儿能说倒就倒啊。”

 “刚才王经理还在催欠款呢。”魏东训适时地上一句。

 “就这点儿事儿啊?张先生,对不住,对不住!魏秘书,你通知财务部,这两天就把欠款划过去。张先生,小事一桩,您放心当您的东家,有我在,就是前门楼子倒了,荣宝斋也不能倒。”张乃光豪气冲天。

 张幼林作揖:“那我替王经理谢谢了,您老兄一句话的事儿,王经理愣是憋了仨月没敢提,权重如山啊。”

 张乃光笑着:“这点儿事儿都把您给惊动了,我还能不给面子?”

 “要说面子大,还得说您,一个电话,得,我就得坐在司法局的沙发上听您调遣。”

 “不敢当,您别怪罪,今天请您来是公事儿私事儿都有,这公事儿还就得在这儿说。”

 “不管公、私,有事儿您直说,哎,看您这喜兴劲儿,准是又得着什么宝贝了吧?”

 “还真让您说中了,我淘换到了怀素的《西陵圣母帖》,他妈的,一下儿来了两幅,我这点儿道行您知道,不辨真伪,今儿得诸您给掌掌眼。”

 “《西陵圣母帖》?不可能。”张幼林摇着头。

 “您看看再说。”张乃光从保险柜里拿出两幅《西陵圣母帖》,展开。

 张幼林扫了一眼:“都是赝品。”

 “您仔细瞧瞧?”张乃光生怕张幼林看走了眼。

 “甭看,没错儿。”张幼林十拿九稳。

 “都是。”

 张乃光急得头大汗,他手忙脚地又拿出《柳鹆图》,展开放在桌子上:“张先生,这幅呢?您应该也很熟悉,请您也给掌掌眼。”

 张幼林不假思索:“也是仿作。”

 张乃光气急败坏:“娘的,骗到老子头上了!”他狠狠地把烟蒂扔在地上。过了半晌,张乃光缓过劲儿来,开口问道:“张先生,我听说,《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以前是在您手里,怎么出了赝品?”

 “当时为了糊日本人,不得已才找人仿的,仿作到了井上村光手里,至于是怎么传出去的,这我就不清楚了,您是从哪儿淘换来的?”

 反正是赝品,从哪儿淘换来的都他妈一样,等老子腾出工夫再来收拾他们,不过,张乃光从张幼林的话里还听出了另外的东西,他清了清嗓子:“这么说,真迹还在您府上?”

 张幼林俯身看画,没搭腔。

 张乃光进一步问道:“能否借来一眼福?”

 “仿得还真是不错。”张幼林答非所问。

 张幼林看完了画,抬起头,张乃光面凶相,他盯着张幼林:“不知好歹,老子非得给他点儿厉害看看!”

 张幼林假装没听懂:“张局长,您可别价,常在河边走,哪儿有不鞋的?玩儿古玩字画儿,看走眼是常有的事儿,吃一堑,长一智吧。”

 片刻,张乃光换了口吻,他微笑着:“张先生,《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我是真喜欢,我也知道,这是您家传的镇宅之宝,不过,万一有那么一天,您要出手,可一定先想着我呀?”

 “没的说,就凭咱们这些年的情,不想着谁也得想着您哪。”张幼林敷衍着。

 朱子华临时处理了一件其他的案子,宋怀仁被晒了好些日子才提审。那天深夜,他被带迸一间放着各式刑具、森可怖的地下室,隔壁还不时传来杀猪般的号叫声,宋怀仁被吓得浑身哆嗦,冷汗一个劲儿地顺着脖颈子往下,就差子了。

 朱子华坐在阴影里,他一见宋怀仁这副熊样儿就没情绪了,于是长话短说:“宋怀仁,我不喜欢啰嗦,问你什么如实回答,免得皮受苦,明白吗?”

 宋怀仁战战兢兢:“长官,我明白,明白。”

 “那你就说说,你和日本特务井上村光如何掠夺古玩字画的事,还有,主要谈谈《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的下落。”

 宋怀仁一买卖人,当初投靠日本人也不过是为了捞些好处而已,哪儿想到惹上保密局了?事到如今,他也犯不着替日本人背黑锅,于是,宋怀仁添油加醋地全招了,当然,他也把责任全都推到了井上村光身上,顺口胡诌什么“井上村光拿着我,不干就要我的命…”说到后来,宋怀仁一把鼻涕一把泪,仿佛他成了受害者。

 朱子华懒得搭理他,冷冷地问道:“照你的意思,这两幅字画你已经到魏东训手里了,是实话吗?”

 “长官,我要是有一句瞎话,您一毙了我。”

 朱子华沉思片刻:“那好,我放你出去,你把这两幅字画给我要回来。”

 宋怀仁一听就傻了,他结结巴巴:“那…要是魏东训不…不给,我…我该怎么办?”

 朱子华轻蔑地瞟了他一眼:“这我可管不着,怎么说那是你的事,这件事很简单,这两幅字画要是拿回来,你就可以活下去,拿不回来,你就得死,你要考虑清楚。”

 “长官,我想活,我想活,您放心,我一定想办法。”宋怀仁赶紧表了态。

 宋怀仁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呢?思来想去,他只好硬着头皮去司法局找魏东训。魏东训也不含糊,整整蹲了他仨多钟头才慢腾腾地走进会客室,宋怀仁战战兢兢地站起来:“魏先生,我…我有急事找您…”

 魏东训很不耐烦,他皱着眉头:“什么事?快说!”

 “是这样…我上次拿给您的两幅字画…”宋怀仁吐吐。

 “怎么啦?”

 “保密局的朱先生您认识吧?”

 “你说的是朱子华吧?认识,他怎么啦?”

 宋怀仁又吐吐起来:“那两幅字画…不知怎么,被朱先生知道了,他说…他说这属于敌产,应该由…由保密局接收保管…”

 魏东训一听就火了:“放!他朱子华有什么权力对司法局下命令?不给,他能怎么样?”

 宋怀仁“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魏先生,我求求您了…保密局我…我实在惹不起…朱先生说了,我要是要不回这两幅字画,我…我就没命了…”

 魏东训嘲讽地看着他:“姓宋的,保密局你惹不起,难道就惹得起司法局?”

 “不不不,我…我谁也惹不起,你们都是我的爷…”宋怀仁就差给魏东训磕头了。

 回到办公室,魏东训把朱子华惦记《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的事告诉了张乃光,张乃光自然是暴跳如雷,他爹啊娘的一通招呼,恨不得把朱子华的八辈祖宗都侮辱一遍。骂痛快之后,张乃光想出了一条计策,他拿出《柳鹆图》:“东训啊,你到琉璃厂,找个高手仿一幅。”

 “什么?仿一幅?”魏东训惑不解。

 张乃光也没有解释:“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云生腋下夹着几幅字画,开门帘走进荣宝斋后院的北屋,他把字画递给王仁山,着冻得通红的双手:“经理,这阵子溥大爷是真够勤快的,只要尺寸送到,准是提前活儿,不拖着了。”

 王仁山展开一幅,边看边说:“溥大爷是懒到家了的主儿,他能勤快?除非太阳从西边儿出来,头些年,有一回这位大爷愣给客人拖了一年半才差,得你急不得、恼不得,我看溥大爷准是手头儿没得用啦,这才上赶着写写画画的,挣饭钱。”

 “倒也是,物价涨得这么厉害,谁心里不肝儿颤啊。”

 “这阵子给书画家的润笔别耽误,能早结尽量早结。”

 正说着,张幼林走进来,他诧异地看着王仁山:“外边儿这么冷,你这屋里怎么还不笼火?”

 “嗨,生火烟气大,我这些日子口老觉着憋闷。”王仁山撒了个谎。

 张幼林半信半疑:“不会是卖炭的长了钱,你舍不得用吧?”

 “瞧您说的,该用还得用,前边铺子里不是暖暖和和的?”

 云生给张幼林沏上茶:“东家,您喝口水。”

 张幼林嘘了嘘茶叶,抿了一口:“我说经理,你这茶不对呀。”

 王仁山苦笑着:“今儿您老人家就将就点儿,涨价闹的买卖不好做,眼瞧着过了历年就是年关了,今年的‘官话儿’①还不知该怎么说呢,能省还真得省点儿。”

 ①官话儿:这里指年终给伙计们发红包。

 “你这可有点儿小家子气了。”

 “我也是没辙,法币再这么贬下去,前景可不妙啊!”王仁山忧心忡忡。

 “躲过了初一,还有个十五在后头等着呢,唉,盼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

 “东家,还有件窝心的事儿呢,我在心里憋了好几天了,魏秘书来通了个信儿,说张乃光想问问您,有没有意思出让《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

 张幼林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盯着王仁山:“司法局的货款划过来了吗?”

 王仁山摇摇头:“还没有,张乃光是个口是心非的东西,前些日子还答应得好好的,这两天又变卦了。”

 张幼柿一拳砸在桌子上:“《柳鹆图》、《西陵圣母帖》,我张家三代人豁出命来保了几十年,没想到现如今成了祸害!”

 宋怀仁提心吊胆地挨了些日子,当他差不多已经万念俱灰地再次来到司法局的时候,万万没想到,魏东训竟然没怎么刁难他就归还了《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宋怀仁喜出望外,他立即狂奔到保密局,上气不接下气地把字画呈给了朱子华。

 朱子华得到这两件宝贝爱不释手,他把《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展开,和北平地图并排悬挂在办公室的北墙上,仔细地欣赏着。

 门外有人喊:“报告!”

 朱子华身子没动:“进来!”

 郑天勇走进办公室,他手里拿着文件夹递到朱子华的面前:“长官,这是一份逮捕令,请您签字。”

 朱子华看也没看就签了字。

 郑天勇合上文件夹,看了看《柳鹆图》,谄媚地问道:“长官,这真是那个皇上画的吗?”

 朱子华点点头:“嗯,北宋的徽宗皇帝,这幅画传世已经八百多年了。”

 “哟,那可值钱了,这书法呢?”

 “更值钱,已经传世一千一百多年了,你看,这上面还有历代收藏家的收藏印,光皇帝就好几个,有南唐李后主的、明朝英宗皇帝的,还有清朝乾隆皇帝的…”

 “长官,那个宋怀仁怎么处置?”

 “他的事先放一放,过一阵再说,我还不信他敢跑了。”

 郑天勇面有难:“宋怀仁是个汉,我们收到不少有关他的检举信,这样的汉我们要是不意思意思,舆论…恐怕待不过去。”

 “宋怀仁的罪行还是比较轻的,他不过是和日本人拉拉扯扯,介绍日本人买些古玩字画,从检举信上看,他手上好像还没有人命,要是这样的人都追究,那么沦陷区里好人就不多了,北平就是再建一百座监狱也关不下。”

 “我明白了,长官。”

 “不过,说是这么说,可宋怀仁的案子还不算完,先把他挂起来,以观后效吧。”

 以观后效?啥叫以观后效呢?咱又不能到保密局去表现,宋怀仁仔细琢磨了一番之后,决定回荣宝斋上班,他要争取在近期内做出几档子脸的事儿给朱子华看。

 第二天,宋怀仁大摇大摆地走进荣宝斋,他又恢复了似前的派头,背着手在营业厅里踱步,东瞧礁,西看看,只是大伙儿都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谁也没搭理他。

 宋怀仁终于坐下:“启贤啊,给我沏杯茶去。”

 任启贤瞟了他一眼:“沏茶?对不起了您哪,店里生意不好,买不起茶叶了,我们都改喝刷锅水了,怎么着,给您也来一碗?”

 宋怀仁一拍桌子站起来:“嘿!你怎么说话呢?见我宋怀仁走了背字儿,连你也想挤对我?”

 “不敢,宋先生,您有事儿没事儿?要买东西您掏钱,要是没事儿就赶紧走,别耽误我们营业。”

 “我可告诉你,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我是来上班的,我这个副经理是东家任命的,咱东家可没说要撤换我,怎么着?谁瞧我不顺眼找东家说去,跟我说不着!”宋怀仁气哼哼地又坐下。

 王仁山一直在核对账目,他终于抬起头来:“老宋啊,不是让你在家歇着吗?东家待你不薄,你那工钱待遇不是一点儿没少吗?”

 “王经理,我正要跟您说呢,我已经没事儿了,保密局的朱先生说,这案子已经结了,我在敌伪时期的表现不算汉,结论已经有了,也劳驾您跟东家说一声,我想来上班了。”

 “老宋啊,有句话我本来不想说,可我要是不说出来,你总是不明白。你是不是汉,政府有政府的说法,咱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说法,这是两码事儿;就算政府说你没事儿了,可老百姓不认可,那谁也没辙,鬼子在北平待了八年,谁都干了点儿什么,老百姓心里自然有杆秤啊。”

 “王经理,照您的意思,我就该找一地儿钻进去?天地良心啊,这八年里我可没干什么缺德事啊。”宋怀仁还理直气壮。

 李山东实在忍不住了,他大声吼道:“姓宋的,你还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赶紧走!”

 宋怀仁瞪起眼睛:“李山东,连你一个伙计也敢欺负我?你就不怕我将来…”

 还没等宋怀仁说完,李山东抄起墙角的长柄扫帚向他扑过去,宋怀仁见势不妙,仓皇逃出了荣宝斋…

 张乃光遇见朱子华是在一个舞会上,舞会的场面很大,北平国民军政要员们都携着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夫人、小姐在舞池里翩翩起舞,朱子华身穿笔的军服,佩上校肩章和一个女人在跳华尔兹,这一对男女的舞姿出众,引来不少旁观者。

 一曲结束,众人纷纷鼓掌,朱子华春风得意地向众人频频致意,张乃光挤入人群:“哎哟,这不是朱组长吗?少见,少见!怎么样?老弟近来好吗?”

 “哦,是张局长,你也来跳舞啦?你的舞伴呢?”

 张乃光拍拍自己的大肚子:“我这个岁数可是跳不动喽,还舞伴儿呢?这会儿我家那个河东狮吼就在郡边看着我哪,你要是个女人,这老娘们儿就该扑过来和我拼命了。”

 朱子华大笑起来:“早听说张局长惧内,看来是真的了?”

 张乃光凑过去小声说道:“子华老弟,有件事我想向你核实一下,我局里最近收到不少检举信,都是告一个叫宋怀仁的汉,我正想抓他呢,可听说他的案子被你们保密局接手了,有这事儿吗?”

 “哦,你问这个?”朱子华点头“没错,我们是在办这个案子,因为这其中牵扯着不少伪特务组织的敌产,按照对口接收的原则,我们保密局理应负责,张局长有什么异议吗?”

 张乃光赶紧摆手:“没有,没有,我只是好奇,听说你老弟收藏了两幅珍贵的字画,你知道,我从民国五年就开始搞收藏,手里多少也有几件好东西,一般的字画咱还看不上眼,可要是真有《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那样的宝物,我还非要看看不可,怎么样?朱组长,找个时间,请几个有身份的朋友,我来摆一桌,你把字画带来,让我们开开眼,如何?”

 “好说,好说,我随时恭候。”朱子华爽快地答应了。

 不久之后,张乃光在全聚德包了个雅间,邀请了几位有头有脸的国民军政官员,大伙闲聊着。

 警察局的柳局长问道:“张局长,你今天请客总要有个说法吧?”

 “是啊,是新娶了一房姨太太,还是捡到一坛金元宝?你给说说嘛。”城防赵副司令附和着。

 张乃光摆摆手:“没事儿,没事儿,不过是想和大家聚聚,一起吃个饭。”

 魏东训推门进来:“保密局北平站朱子华先生到!”

 身穿军服的朱子华出现在雅间门口,他双手抱拳:“抱歉!抱歉!朱某来晚了,还请各位老兄多包涵。”

 张乃光上去握手:“哪儿的话,朱组长能大驾光临,张某受宠若惊啊,请这边坐,这边坐。”

 朱子华回头对随从吩咐:“把字画挂起来,让张局长和各位老兄给我掌掌眼。”

 张乃光故作惊讶:“朱组长,您还真把字画带来啦?我还以为您就是这么一说呢,朱组长真是太客气了。”

 “你张局长是收藏大家了,可别看不上我这些小玩意儿哟,说实话,我也就是玩玩票而已。”话是这么说,可朱子华的脸上还是洋溢着一种骄傲的神情。

 《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被悬挂在北墙上,官员们纷纷围上去观赏。

 “我的天,怀素的狂草?不得了啊,朱组长还自称是玩票,你的收藏是故宫博物院的级别。”柳局长羡地看着朱子华。

 “徽宗的画儿虽说传世不少,可件件是珍品,都是价值连城啊。”财政局的王局长也赞叹不已。

 张乃光面带微笑:“朱老弟,您这两幅字画鉴定过真伪吗?”

 “也找了一些行家鉴定过,没什么问题,关键是这两幅字画有出处,应该是真迹。”

 “都是哪些行家呀,这么肯定?”

 张乃光的话里明显的具有挑衅的意味,朱子华的脸一沉:“张局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朱组长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行家也难免有走眼的时候,鄙人就上过不少回当。”张乃光依旧是笑眯眯的。

 “那以张局长一个收藏大家的眼光看,这两幅字画是不是真迹呢?”

 “有一半儿的可能是真的。”

 “哦,那另一半儿的可能就是假的了,理由呢,理由是什么?”

 “很简单,就在前几天,我也得到了《柳鹆图》,加上我以前收藏的《西陵圣母帖》,和您这两幅简直一模一样。”张乃光回过头“魏秘书,把我那两幅字画挂起来,也让朱组长给我掌掌眼。”

 魏东训打开早就准备好的卷轴,挂在墙上,来宾发出一阵惊叹。

 赵副司令仔细地看着:“还真是一模一样,连细小的笔触都毫无二致。”

 朱子华吃了一惊,冷汗从脑门上滚落下来,但他不肯服输,仍然强硬地说道:“张局长,即便如此,那也不能证明我的字画就是假的。”

 张乃光不大笑起来:“朱老弟,你非要这样认为当然也可以,收藏家都是这样,只要自己认为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不过…我可没朱老弟这么自信,在座的诸位老兄,谁要是喜欢收藏名家仿作,我愿意奉送。”

 柳局长马上答腔:“哎哟,那我先谢谢张兄了,反正我不是收藏家,幅仿作挂在客厅里我也知足了。”

 朱子华一声不吭,他脸色铁青地走到自己的两幅字画前,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字画,火苗迅速飞蹿着向上卷起…

 赵副司令大声惊叫:“赶快灭火,赶快灭火!把房子点着了可了不得…”

 张乃光则慢悠悠地鼓起掌来:“好啊,烧了也好,省得有人拿假画再去害人,魏秘书,把我那两幅也点了,给大伙儿助助兴!”

 朱子华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回到保密局,他气得直拍桌子,立即差人叫来了宋怀仁。

 宋怀仁小心翼翼地走进朱子华的办公室:“朱先生,您找我?”

 朱子华指了指椅子,宋怀仁坐下。

 朱子华依旧铁青着脸:“现在北平司法局正在调查你在伪时期当维持会长的事儿,我们准备把你移交给司法局。”

 “交给司法局?”宋怀仁的心里一掂量,觉得不对劲,赶紧追问“长官,我这案子…你们不是已经结了吗?”

 “谁告诉你结了?是我们通过调查,认定你不是日本人留下的间谍。”

 宋怀仁站起身,连连鞠躬:“谢谢长官,谢谢长官!”

 朱子华冷冷地说道:“间谍的嫌疑是排除了,但你在伪时期所犯的汉罪是确凿的,按照业务归口的原则,你的案子应该由司法局负责,因此,我们决定把你的案子移交给司法局。”

 宋怀仁听罢,大惊失,他“扑通”一声跪下,磕头不止:“朱先生,朱先生,您不能把我交给司法局…我…我是为了您才得罪的张局长…您饶命,饶命啊!”朱子华阴冷地笑了:“到了司法局,恐怕你就再也出不来了。”

 “司法局我不能去,朱先生,您无论如何得拉我一把。”宋怀仁哭了。

 朱子华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救你?我凭什么?放你出去?恐怕没那么容易,你我有过命的情吗?没有哇,那凭什么呢?不把你交给司法局,我拿什么向上峰代?不把你送走,又用什么堵住我部下的嘴呢?”

 宋怀仁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像开了闸的河水,奔涌不止:“朱先生,我冤枉啊,当初日本人着琉璃厂成立维持会,是东家和王经理让我出面干的,我真是冤枉啊…”朱子华不耐烦地冲门口喊道:“来人,把他带走!”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早晨,李山东和徐海打开荣宝斋的大门准备卸窗板,突然发现张幼林正站在门口,李山东颇感意外:“呦,东家,您今儿真早。”

 “睡不着啊。”张幼林神情疲惫地。

 “您到后院歇会儿,我给您沏茶。”李山东转身进了铺子。

 张幼林没忙着进去,他问徐海:“你说,宋怀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这个…这人论做买卖是够精明的,可就是…做人有点儿那什么…我说不上来。”徐海支支吾吾。

 张幼林望着东边升起的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感叹着:“月轮回,又是一天哪!”

 云生急急忙忙从铺子里出来:“东家,您有事儿?”

 “宋怀仁…昨儿个夜里没了。”

 云生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儿?”

 “汉罪,被执行死刑了,我刚接到的通知。”

 徐海也很吃惊:“东家,他的事儿不算大,手上又没人命,照理说,判个两三年徒刑也就差不多了,他是有罪,可罪不该死呀?”

 张幼林长叹一声:“唉!我也没想到宋怀仁会被毙,这的确有些冤枉,看来司法局也会草菅人命。”沉默了半晌,张幼林又说道:“云生,帮我办件事儿,你待会儿去趟左家庄,请化入场帮着把后事办了,挑费都记在我的账上。”

 云生有些犹豫:“东家,宋怀仁被抢毙了,政府自有安排,我看您就不必管了吧?”

 “唉,大家共事一场,好也罢,坏也罢,临到了都是一把灰,人都没了,就别计较了。”张幼林向铺子里走去,他刚要迈进铺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站住,回过身叮嘱云生“你再去趟法源寺,烧几炷香,请僧人念念经,赶早儿超度了他,下辈子可别再做坏事儿了。”

 “您放心吧,我这就去办。”云生带上钱,匆匆地走了。

 徐海感叹着:“东家,您可真是好人啊!”张幼林无奈地摇摇头:“这世道,好人又能怎么样?你看咱荣宝斋,生意是越来越不景气了,比伪时期还糟糕。”

 “主要还是因为政府各部门欠款不还,咱就是想告他们,法院也不会受理,上次我问法院的人,像这种情况,我们能不能起诉政府,您猜人家怎么说?想告政府?你长着几个脑袋?”

 “盼了八年啊,总算是盼回了我们自己的政府,可这个政府啊,我是越来越看不透了,它究竟是不是好政府?我还想再看一看,时间长了,也许就看清了。”

 徐海愤愤地说道:“东家,我看这个政府孙子的,您没地方说理啊,就这么熬着吧!”

 就这么熬着,晃晃悠悠,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1948年的初。那天傍晚,张幼林正在自家的书房里写字,王仁山匆匆走进来:“东家,您还写字儿哪?有人要找事儿了!”

 张幼林放下笔:“仁山,你坐下,慢慢说,荣宝斋不死不活了两年,已经这样儿了,还能再倒霉到哪儿去?”

 “魏东训刚找过我,还是那两幅字画的事儿,说张乃光…”

 张幼林得听下去,他打断了王仁山:“这又不是什么新事儿,张乃光惦记那两幅字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张乃光的意思是,他为这两幅字画已经耐着子等了两年,他想问问,张先生还打算让他等多久?现在他的耐已经到了头儿,想找张先生说道说道了。”

 张幼林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想和他谈,你转告魏秘书,我那两幅字画现在不卖,将来不卖,永远也不打算卖!”

 王仁山皱着眉头:“东家,我听到一个消息,应该是可靠的,宋怀仁临被处决之前,写了两份儿供词,一份儿是揭发您在日本人投降之后,指使荣宝斋收购嘉禾商社的字画儿,将敌产据为己有;另一份儿是,宋怀仁指认少东家和共产有来往。”

 张幼林“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放!”

 “您别急,谁都知道宋怀仁被毙了,这两份供词是死无对证,况且是不是宋怀仁写的也很难说,可张乃光事隔两年以后又把这事儿抖落出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明摆着是威胁您,咱们得好好合计一下,这一关怎么过。”

 “怎么过?反正是要字画没有,要命有一条!让他张乃光看着办吧。”张幼林咆哮起来。

 “东家,刀把子在人家手里攥着,硬顶不是事儿,得想个辙。”王仁山心平气和地说道。

 过了半晌,张幼林颓然地坐下:“我是没辙了,为这两幅字画,张家三代人提心吊胆了近百年,心血都快耗尽了。”

 “我倒有个主意,”王仁山低了声音“第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第二天一早,张幼林取出《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默默地将它们展开,悬挂到墙上。注视着这两幅经沧桑的字画,张幼林的耳畔似有似无地又响起祖父张仰山临终前说的那些话:“今后张家子孙就算是遇到天大的难事,也不准将国宝卖掉,否则,就是最大的不孝…”他仿佛又看到母亲倒拿着掸子,咬着牙往自己的背上:“说!你把画儿拿到哪儿去啦?说…”

 张幼林的流泪“刷”地滚落下来。

 张小璐推门进来,他很诧异,试探着问:“爸爸,您…怎么了?”

 张幼林抹了一把眼泪:“小璐啊,我问你件事儿,你一定要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和共产有联系?”

 张小璐不觉一愣:“爸,您问这干什么?”

 张幼林直视着儿子:“回答我,难道还怕你爸爸去告密吗?”

 张小璐赶紧摇头:“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有几个清华的同学,抗战时去西山参加了八路军,前两年我们在街上遇见又恢复了联系,正巧那时我接到通知,让我们这些预备役军官重返部队,同学们劝我,千万不要参加内战…”

 张幼林打断他的话:“我问你,现在还找得到他们吗?”

 “可以联系上,平西门头沟一带有共产的根据地。”张小璐回答得十分肯定。

 “那马上离开北平,去找你那些同学。”

 “爸,出什么事儿了?”张小璐瞪大了眼睛。

 张幼林收起字画,递给儿子:“事情紧急,你今天就走,走时带上这个。”

 “我为什么要带着字画走?”张小璐惑不解。

 张幼林长叹一声:“唉!有人在打它的主意,这人很有势力,我们斗不过他,所以,你必须带走,保护它。”

 “爸,这是我们张家的传家之物,谁在打它的主意?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这个世道,哪儿有王法?惹不起咱总还躲得起,孩子,你带上它走吧。”

 张小璐思索了片刻:“爸,我该怎么处置这两幅字画?”

 张幼林不无留恋地抚摸着两个卷轴:“孩子,你知道,这两幅书画承载着我们张家三代人的希望,当年我祖父曾打算作为张家的传家之宝,一辈接一辈地传下去,无论到什么时候,就是饿死也不能卖掉,否则,就是最大的不孝,张家的子子孙孙永远不会原谅他。近百年来这两幅书画历尽坎坷,这其中的甘苦,只有我们张家后人自己知道,不足为外人道啊。时至今,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两件国宝…实在不适合由张家保管了。”

 “为什么?”

 “因为在一个个人的生命财产包括个人尊严都毫无保障的社会里,连生命的价值都变得微不足道,更何况两幅书画呢?没有一个政治清明,提倡民主、自由、公正的政府,那么这个国家的每一个公民都将生活在黑暗中,永远没有希望。我仔细考虑过,这两件国宝级的字画实在不适合私人收藏,张家三代人为它已经熬尽了心血,实在没有能力再继续保护它了,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由一个民主、自由、公正的新政府保管它,这样珍贵的字画,只有一个政治清明的好政府才有资格收藏它…”张幼林老泪纵横“要和它分手了,我这心里…很难过,真是舍不得…”

 看着父亲伤心的样子,张小璐有些犹豫:“要不…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张幼林擦干了眼泪,他态度坚决:“走吧,你必须走,带上它,走得远远的,你妈那儿由我去说,孩子啊,你走时…不必和我们告别,悄悄地走…”

 张幼林转身走出了书房,张小璐着泪喊道:“爸…”

 荣宝斋的生意越来越不景气,云生指着货架子上少得可怜的几沓纸对王仁山说道:“您看,冰雪宣、云母宣、净皮、棉料都没多少了,安徽的纸要是再上不来,恐得用川纸顶了。”

 王仁山摸着冰雪宣,十分惆怅:“北方的书画家都用不惯川纸啊,这些先收起来,留给老人吧,唉!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进货呢。”

 就在这当口,任启贤送完货,拉着空板车走进广安门的城门,他被几个士兵拦住,一名军官走过来,上下打量着他:“小子,多大啦?”

 “我还小呢,六十了。”任启贤没好气儿地答道。

 “嗬,你小子还各,怎么说话呢?”

 “老总,我说您有事儿没事儿?我可没工夫跟您逗咳嗽,没事儿我走了啊。”

 “走?往哪儿走?没事儿我能找你吗?告诉你吧,老子找你不光是有事,而且还是公事,跟我们走吧。”

 “跟你们走?干什么?”任启贤倔犟地梗着脖子,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厄运已经来临。

 一名士兵把他拽住:“长官看得起你,带你当兵去,有饭吃、有钱儿花。”

 “我不去!”任启贤挣脱着。

 军官吼道:“少他妈啰嗦,这由不得你,给我带走!”

 “你们讲不讲理?这不成了土匪吗?”任启贤和士兵厮打起来。

 “他妈的,给脸不要脸,把这小子给我捆起来,你不是不想当兵吗?老子非让你当不可…”

 任启贤被士兵们捆了起来,他骂着:“好啊,要非让我当兵,没关系,大爷我就当,反正别让我赶上打仗,上了战场大爷我第一就照你后脑勺上打…”任启贤的话还没说完,后背就狠狠挨了一托,他连拉带拽地被士兵们拖走了。

 任启贤的失踪对荣宝斋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从经理到伙计,一个比一个情绪更加低落。铺子里仅有的那点儿货卖得差不多了,柜台里空空,李山东百无聊赖地拿着掸子东掸一把、西掸一把,王仁山心事重重地抱着一卷旧蓝布进来:“山东,帮着把货架子给围上。”

 李山东放下掸子,懒洋洋地走过去:“经理,都没东西了,还围它干吗?”

 “你看着空架子心里舒服是吧?”王仁山没好气地把旧蓝布蹾在柜台上。

 “三五天都没个人进来,肚子都喂不,谁还有闲心写字画画儿的。”李山东嘟囔着。

 “我看你是想回家了吧?”

 “回不回家倒无所谓,可铺子里没货,又没客人,咱就这么干耗着?”李山东扯起旧蓝布往货架子上围。

 “别围到头儿,出半格,好歹放几张宣纸进去撑撑门面。”

 “经理,这都一个多月了,启贤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我看…”后面的话李山东没有说出口。

 王仁山长叹一声:“唉!祸不单行啊,铺子本来就不景气,启贤又…将来我怎么和他父母待啊,人家可是把儿子送到荣宝斋学徒来的。”王仁山真想大哭一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人都没有再言语。

 下午,荣宝斋终于来了买主。一前一后两辆洋车停在铺子门口,瘦先生搀扶着胖太太从前车上下来,胖太太吩咐后车的车夫:“韩老五,你看着钱。”说完,和瘦先生一起向铺子里走去。

 进了铺子,胖太太四处打量着:“这就是荣宝斋?”她显然大失所望。

 王仁山上去:“是,太太、先生,您二位用点儿什么?”

 “空的什么都没有,就你这样也敢叫荣宝斋?”

 “太太,您要用什么这儿没有,我可以给您从库里调过来。”

 胖太太嘴一撇:“算了吧,等你把东西调来又不知道是什么价钱了。”

 王仁山苦笑着:“您知道,现在的物价是一天三变,谁也说不准哪。”

 瘦先生倒背着手走到西墙的书画前:“这都是谁的画儿?有名儿吗?”

 李山东跟在他身后:“都是知名书画家的作品,您看的这幅是齐白石齐老先生的。”

 胖太太也走过去:“齐白石?好像听说过,就是他吧。”

 “您要…订画儿?”王仁山疑惑地看着胖太太。

 “我才不订呢,咱们一手钱一手货,今天就说今天的,明天怎么样我管不着,就这个…什么石的画儿,给我来五十张。”

 “齐白石的画儿,五十张?”王仁山不睁大了眼睛。

 “怎么?嫌少?那就一百张。”胖太太不客气地又加了一倍。

 李山东差点儿被吓着,他半张着嘴,半晌才说出话来:“一百张?字画儿也囤积啊?”

 胖太太颇为得意:“没见过是吧?那我就让你见识见识,告诉我,除了齐白石,还有谁的画儿?”

 这下儿王仁山和李山东都不敢轻易开口了,见没人言语,瘦先生假内行地摇着脑袋:“这样,花卉、虫草、果蔬、树石都来点儿,还有…”

 胖太太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行了,就你那点道行还在这儿耍?”随后她转向王仁山“就一百张,什么中堂、条幅、扇面…干脆,你随便看着来吧,我付现钱。”

 “天哪,一百张…这么多?”王仁山不知如何是好。

 胖太太叹了口气:“唉,实在没东西可买了,几幅画先收着,总比存废纸票子强。”她吩咐瘦先生:“去,把韩老五叫进来。”

 瘦先生去叫韩老五的当口,胖太太对王仁山说道:“告诉你,我才不订画儿,今天就付全款,别等着画好了又涨价。”

 王仁山又是一惊:“付全款?那我得跟东家商量商量,您稍等。”

 王仁山转身要去打电话,胖太太横过身子拦住他:“你别找辙,价钱不能变,就按你现在的润格走。”

 王仁山很是为难:“太太,您看,现在的物价没个谱儿,这一百张画到拿过来的时候…”

 “今天你店里的润格可是明码标价,我才不管拿过来的时候是什么价。”胖太太蛮不讲理。

 韩老五扛着一麻袋金圆券进来:“撂哪儿?”

 王仁山无奈地摇摇头:“就放这儿吧。”

 韩老五把麻袋放在地上,转身又出去了。

 李山东帮着王仁山把麻袋拖到账柜前,悄声说道:“经理,咱赔大发了!”

 王仁山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无可奈何:“那有什么辙?除非关门儿。”

 韩老五又扛进一包来:“够吗?”

 胖太太吩咐:“都搬进来,咱把这点儿钞票全砸在这儿。”

 “这么大的数目,怎么个点法儿?”李山东边解麻袋边发愁。

 王仁山过去和胖太太商量:“太太,您看,逮金圆券一时半会儿点不完,您二位先坐着喝点儿水,我和伙计慢慢给您过数儿。”

 胖太太皱起眉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我可没那闲工夫,痛快点,我看你还是过秤吧。”

 “那就省事儿了,山东,把台秤搬来。”

 李山东推来台秤,王仁山定砣记数:“1000万圆86斤7两…”

 自从小璐走后,何佳碧郁郁寡,终于病倒在上,张幼林的心里也不痛快,为了使荣宝斋能够维持下去,王仁山咬着牙借了笔款子,可谁承想,俩月就赔得一干二净,唉!张幼林在家里坐不住,他溜达出来,沿着大街向鸟市走去。

 张幼林看见赵翰博拎着鸟儿笼子面走过来,他停下脚步,双手作揖:“赵先生,您可是有日子没见了,怎么着,遛鸟儿呢?”

 赵翰博摇摇头:“哪儿啊,我是卖鸟儿来的,瞧见没有?这对百灵我是养不起啦,到鸟儿市上看看,给它们找个好人家吧,价钱好商量。”

 “好嘛,您这新闻界的泰斗,怎么连只鸟儿都养不起了?不至于吧?”张幼林有些不大相信。

 赵翰博苦着脸:“不瞒您说,如今我比叫花子强不到哪儿去,就冲这一天三变的物价,我离要饭也不远了,唉!政府天天嚷嚷限制物价,可限制得了吗?日本人投降以后,三年多的时间,物价上涨了八百万倍,如此恶劣的通货膨,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也是非常罕见的。”

 “咱们彼此彼此啊,赵先生,我还欠着您的情呢,您动用社会舆论,联合各界知名人士为我鸣不平,我还要到府上专门致谢呢。”

 “您太客气了,张乃光作为司法局长,为了两幅字画儿居然指使汉诬陷您和荣宝斋,这太可了,哎,这事儿后来怎么样了?”赵翰博关切地问。

 “荣宝斋有账目为证,收购嘉禾商社字画的口供不攻自破,司法局费了半天劲也没找着茬儿,他张乃光说我儿子是共产,可小璐不在北平,他又没地方查去,也就这么悬着了。”

 “但愿到此为止吧!”

 “借您吉言,不过,我也想开了,要字画儿没有,要命有一条,大不了赔上我这条老命,至于《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他张乃光休想得到!”

 张幼林是铁了心要跟张乃光斗到底,反正字画已经安全地带出了北平,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告别了赵翰博,张幼林漫无目的地向前定着,不知不觉来到了琉璃厂。

 琉璃厂街上是一派败落的景象,店铺的幌子被昨夜的大风吹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也没人收拾,行人寥寥无几,大多数店铺都没有开门营业。张幼林缓慢地走着,不住地摇头叹息,王仁山从后面紧走几步赶上来:“东家。”

 张幼林站住,他指着荣宝斋隔壁大门紧闭的古韵堂,长叹一声:“唉!”

 “前两天东街连着倒了三家儿老古玩铺子,都是百八十年的老店,东家,不成咱们也…”后面的话,王仁山说不出口。

 “国运不济呀,仁山,我明白,眼下是干耗耗不起,可买卖一做就赔,做得越大赔得越多,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无回天之力了!启贤有消息吗?”

 “有人看见他被抓壮丁了,唉,国共正打得你死我活,这时候被抓去当兵,不是擎着送死吗?”

 张幼林百感集,他的眼泪“刷”地下来:“启贤,我对不住你啊,你遭了难,我这当东家的…救不了你啊,我张幼林…是个废物点心…”

 “东家,您别价…”王仁山扶住张幼林,进了铺子。

 晚上回到家,何佳碧把张幼林唤到边:“幼林啊,我想了又想,荣宝斋不能就这么趴下,咱还得想法儿借钱,这回跟我娘家借。”

 张幼林摆摆手:“算了,我谁也不求,你还是死了这份儿心吧。”

 “不,幼林,这么些年,我从没跟娘家张过嘴,眼下荣宝斋到了这个份儿上,我跟亲弟弟借,他不会见死不救。”何佳碧很固执。

 张幼林沉默不语。

 “我求你了。”何佳碧挣扎着要坐起来“我给你跪下…”

 张幼林赶紧扶住她:“你这是干吗呀?”

 何佳碧着眼泪:“我跟了你一辈子,知道你是个不轻易低头的人,可这不是你个人的事儿,荣宝斋是张家祖传的买卖,说什么也不能败在咱们手里,只要能借到钱,无论如何撑下去;再说了,铺子里还有王经理和伙计们,他们辛辛苦苦跟着你干了这么多年,荣宝斋要是倒了,大伙儿都到哪儿吃饭去?”

 这后一条理由打动了张幼林,他沉默半晌,缓缓说道:“唉,我应了你还不行?”

 第二天一大早,王仁山接过张幼林的电话,吩咐徐海和李山东:“你们俩到顺源祥米店买粮食去。”

 徐海想了想:“这绷子不近哪,王经理,大老远的干吗去那儿?”

 “顺源祥米店是太太娘家开的买卖,东家过去办事儿,你们跟着把粮食买回来,这日子口儿要是没个人,指着排队买粮食?腿站折了也不一定见着粮食儿。”

 张幼林坐着洋车赶路,街上开门营业的商户不多,急匆匆穿行的人却不少,很多人都在惶惶不安地来回串店,偶尔过来一两辆洋车都是载货不载人,叫车的人随着拉货酌车走。

 快到顺源祥米店了,前面突然动起来,有人大喊:“粮店要放粮啦,粮店要放粮啦…”路人听罢,纷纷向前奔去。

 顺源祥米店的门外哄哄地挤着一大堆人,铺子的大门开了一条,带眼镜的第账房先生把一块木牌子挂到门板上,上面写着:白面7500元/斤,子面3200元/斤。众人立即炸了窝:“又涨了300,这价儿还他妈有谱儿没谱儿了…”

 起风了,天空传来阵阵雷声,挤在前面的人开始用拳头砸门:“开门,开门,快卖粮食…”后面的人则拼命往前拥。

 看到这阵势,张幼林吩咐车夫:“绕到后边去,从后门进去。”

 进到米店里,张幼林硬着头皮说明来意,何佳碧的弟弟、顺源祥米店的东家何兆光哭丧起脸:“姐夫,不是我驳您的面子,我们的买卖也不好做,动资金也很困难,您说,这日子口儿,不开门儿吧?政府说你囤积居奇,扰市场,可开门儿,您瞧这阵势,能开吗?”

 伙计带着两个警察进来,何兆光过去冲两个警察拱手:“这么多人非出子不可,还得请您二位帮忙维持维持。”

 高个子警察翻了翻白眼:“我们只管抓囤粮的商,其他的管不着。”

 “咚咚咚…”外面的民众把门砸得更响了。

 矮个子警察背着手走了几步:“何掌柜的,算是帮您一把,给您立个新规矩,粮价加500,我们兄弟和你二一添作五。”

 何兆光还在犹豫,大门忽悠起来,似乎马上就要被挤垮了。

 高个子警察大手一挥:“就这么着吧,行不行也由不得你了。”说着,他拉开门栓,从里面把大门打开,挥舞着警驱赶门口的人:“靠边儿,滚开,都他妈滚开!”

 账房先生跟在矮个子警察身后出来,他哆哆嗦嗦地在粮价上各加了500,又哆哆嗦嗦地躲回到铺子里,众人又愤起来:

 “子面刚还3200,大的工夫儿就涨到3700?”

 “黑心的商啊,还让不让人活了…”

 一时民怨沸腾,两个警察眼瞧着就要弹不住了,这时,一辆军用卡车疾驶而来,众人躲闪着让开路。卡车在米店门口停住,跳下十几个持的国民士兵,一个配上尉军衔的军官指挥士兵:“先清门口。”

 士兵们横驱赶众人:“靠边儿,都靠边儿!”

 米店门口很快被清理出来,军官站在车上大喊:“都安静…安静!听我说,不法商囤积粮食,哄抬物价,必须严惩!”

 人群中有人附和:“对,严惩商,平抑物价!”

 也有人高喊:“别说废话,快卖粮食。”

 军官继续说道:“上峰指令,所有商,政府都要严惩,所有囤积的粮食政府都要没收!”

 何兆光蹿出来,他撕心裂肺地喊道:“长官,不能啊,我这是在卖粮食啊,警察可以给我作证…”他在人群中搜寻着刚才那两个警察,谁知,他们早已不知去向了。

 “政府平价卖粮…好啊!”众人欢呼起来。

 军官挥着手:“安静…安静,没收的粮食都要押到前方充任军粮。”

 士兵们随即把铺子的大门撞开,扛起粮食往卡车上装。

 众人明白过来,叫喊着:“放下,那是我们的救命粮,不能当军粮,不让他们抢走,强盗…”老百姓和士兵撕扯起来,站在汽车上的军官拔出间的手,向着天空“啪、啪、啪”连放三,嘴里喊着:“谁敢再抢?老子崩了他…”

 人们被镇住了,纷纷向后退去,士兵们一袋一袋地往卡车上装粮食,其中一袋散落到地上,立即有人上去捡拾,众人蜂拥而上。混乱中,老幼多人被挤倒,一位妇女的钱袋散了,纸币被狂风刮得漫天飞,妇女号啕大哭:“钱,我的救命钱…”她的女儿——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哭着帮妈妈捡钱…

 眼瞧着刚刚平息下来的人群又套了,士兵们不由分说,挥舞着托冲向人群。

 乌云翻滚,大雨倾盆而下。李山东躲闪着大兵挥舞的托,后退中被倒在地上的老人绊倒,撞向帮妈妈捡纸币的小女孩,徐海冲过来一把扯开小女孩,小女孩挣脱了徐海,继续跪爬在泥水中疯狂地抓钱,她凄惨地叫着:“妈妈,钱,钱啊…”倒在地上的老人不顾践踏,拼命地往怀里扒拉散落在地上的粮食…

 目睹此情此景,张幼林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又是一个雨天,天空响起一个炸雷,荣宝斋高悬在门楣上的匾被震得摇摇坠。张幼林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过来,王仁山在前,云生、李山东扛着木梯子在后也从铺子里出来,王仁山紧走几步搀扶张幼林,张幼林在门口站住,他抬起头,凝视着荣宝斋的匾,良久才缓缓说道:“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皮之不存,将焉附…”他无力地抬了抬手“摘吧。”

 王仁山的眼泪涌出来,他抓住张幼林的胳膊:“东家…”

 “给我摘!”张幼林使劲用拐杖戳着地面。

 王仁山和伙计们大哭起来:“东家,荣宝斋就这么…完啦?”

 张幼林猛地跺脚大喊道:“摘啊!”云生和李山东爬上梯子,慢慢地把匾摘下来,张幼林老泪纵横,突然,他捂住口,颓然倒下,王仁山和伙计们哭喊着扑过去…

 轰鸣的雷声再次响起,天空像被撕开了个口子,瓢泼大雨疯狂地倾泻下来。此时,国内战局处在急剧的变化之中,中共领导下的华东野战军在济南战场上已大获全胜,东北野战军正在攻克锦州。此后不久,平津战役拉开了序幕,张幼林、何佳碧和北平一百多万市民一起,在困顿中苦熬岁月。

 1949年1月31,北平终于和平解放,当天,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一部从西直门进入北平城,接管了北平的防务,原北平守军傅作义部二十多万人开往城外听候整编,平津战役宣告结束。

 1949年2月3,中国人民解放军举行了隆重的北平入城仪式。那一天,道路两旁挤了欢呼的人群,张幼林、何佳碧站在前门大街离人群稍远的一个高台阶上,他们望着入城的队伍和欢呼的人群,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两位老人很久没有这样舒心、惬意了。

 张幼林举起单简望远镜仔细察看着,何佳碧有些着急,她催问道:“都看见什么了,跟我说说?”

 身穿解放军军装的任启贤雄赳赳地走在队伍里,张幼林一眼就发现了,他激动起来:“启贤?他参加解放军了?”

 原来,任启贤被抓壮丁,辗转到了国民整编第七十三师,在济南战役中,他俟机逃脱,加入了人民解放军。

 何佳碧接过望远镜:“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瞧见?”

 张幼林指给何佳碧,这时,张小璐所在的部队走过来,他远远地就看见了父母,兴奋地走出队伍,拨开人群跑过来。

 “爸爸、妈妈!”张小璐举起右手,行了个军礼。

 张幼林愣了一下,随即和张小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爸爸,《柳鹆图》和《西陵圣母帖》我已经交给了人民政府,将来会在新的故宫博物院展出!”

 “太好了,太好了,这下儿我就放心了…”张幼林老泪纵横“小璐啊,咱那铺子…”

 “我都听说了,爸爸、妈妈,一个新时代开始了,荣宝斋垮不了,它会继续存在下去,新政府会帮助咱们,我们首长说,荣宝斋是代表中国文化的一张名片,只要中国文化在,荣宝斋就会永远存在下去。”

 张幼林不住地点头:“这就好,这就好啊!”泪眼模糊中,的人群点燃了鞭炮,无数炮竹炸响着,震耳聋;大街上,红旗招展,解放大军源源不断地开进北平…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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