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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

 女司机的话像一把钢刀,扎进了侦察员的心脏。他捂着膛,像一个热恋中的青年一样,痛苦万端地弯下了。他看到她的粉红色的脚在地毯上翻来覆去地擦着,比手还要灵活。恶的情在他的心里泛滥“婊子!”他咬着牙骂了一句,转身往门外走去。他听到女司机在背后大声喊叫着:“嫖客,你别走!欺负女人,你算个什么东西!”但他还是大踏步地向门走去。一个银光闪闪的玻璃杯带着风声,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去,碰在门上,反弹回来,落在地上。他回过头,看到她敞着膛、大口息着,眼睛里盈泪水。他心中一时百感集,低嗓门说:“想不到你是这样无,竟跟一个侏儒睡觉,为了钱吗?”她呼噜呼噜地哭起来,哭着,哭着,突然把声音拔高,沙哑又尖利,震动得磨砂吊灯周围的金属饰片叮叮当当响。她撕扯着前的衣服,用拳头捶打房,用指甲抠脸,用手撕头发,用头撞白色的墙,在疯狂自的同时,她歇斯底里地大叫几乎震破了侦察员的鼓膜:

 “滚——滚——你滚——”

 侦察员吓坏了。他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他感到死神正在摸自己的鼻子,用凉森森的、涂着红指甲的手。一股股的了大腿,尽管他清楚地知道子很不雅观。很不舒服,但还是任由它们奔涌而来,非如此就要崩溃。在子的过程中他获得解除巨大精神压力后的愉悦,他哀求着:

 “求求你不要这样…求求你…”

 女司机并不为他的哀求、他的小便失感动而停止自、降低哭嚎的调门。她脑袋撞墙的动作更加猛烈,每一下都让墙壁发出沉闷的回响,脑浆迸出的情形随时都会发生。侦察员扑上去抱住了她的。她打了一个,从搂抱中窜出去。窜出去不撞墙了,改换了自方式,凶狠地啃手背、像啃猪蹄一样,真啃,不是装模作样吓唬人,几口下去便血模糊。侦察员既是情急生智又是无可奈何,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连连地磕着头,说:

 “亲娘,我叫你亲娘还不行吗?亲亲的娘,您大人不见小人的怪,宰相肚里撑轮船,权当我放了一个,一个臭。”

 这一招果然有效,她停止了啃手,闭着眼,咧大嘴,哇哇地哭。侦察员,像电影里常见到的氓无赖一样,抡起双臂,一左一右地扇自己的脸,一边扇一边骂:

 “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是土匪,是氓,是狗,是粪缸里的长尾巴蛆,打、打死你这个王八蛋…”

 第一巴掌扇到脸上时,有一点火辣辣的感觉;三五巴掌过后,就像扇在牛皮上一样,没有痛楚,也没有了火辣辣,只剩下麻酥酥。继续扇下去,连麻酥酥也消失了,只剩下“呱唧呱唧”的瘆人声响,好像不是在扇自己的脸,而是在扇着一个褪猪的尸体,或是一个死女人的腚。他就这样一下狠似一下地扇下去。心里竟莫名其妙地产生了报仇雪恨般的快。打到后来,他的嘴停止了对自己的詈骂。他把说话的力气省下来运到手上,以便增加巴掌的力道。于是巴掌接触皮的响声便愈加响亮了。他看到她闭拢了嘴巴,停止了哭泣,傻呆呆地看着自己。侦察员心中暗暗得意。又凶狠地了自己几个嘴巴后,停下了手。这时他听到门外的走廊里有嘈杂的人声。他小心翼翼地说:

 “小姐,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她呆着不动。瞪着眼咧着嘴,脸上凝固着令侦察员骨悚然的表情,宛若一尊狰狞的雕像。侦察员缓缓地站起来,嘴里说着暗藏着愤怒的甜言语,双脚偷偷地朝门口挪动。你千万不要再生气,千万,我这个人生来就是一张臭嘴,不是门,胜似门。我这辈子吃亏就吃在嘴上,屡教不改,他的股触到了门。我真对不起你,衷心地向你道歉。他的股向门板施加压力,门声嘎吱,震耳聋。我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我简直就是从牛羊的百叶胃里反刍出来的东西,我简直就是从猫狗的肚子里吣出来的东西,恶心极了恶心极了,真的,恶心极了…他喋喋不休地嘟哝着,终于感到冰冷的空气扑在了背上。他看了她最后一眼,便从门中侧身溜出来,门随即合拢,把她挡住了。侦察员顾不上多想,迈开大步向走廊的尽头跑去,惶惶胜过丧家之犬,忙忙超出漏网之鱼,着面,有一个衣冠楚楚的小男人在一个女侍者的引领下匆匆走来,他一个箭步,几乎是从两个小矮人的头上跨越过去。不理睬那女侍者惊讶地喊叫声,侦察员已经跑到了走廊的尽头。他顺着走廊拐弯,推开一扇油腻的门,甜酸苦辣的味道扑鼻,热嘟嘟的蒸汽包围上来。蒸汽中有些小人们在忙碌着,影影绰绰,匆匆忙忙,都像小鬼一样。他看到那些小人们有刀的、有拔的,有洗碗的、有调料的,看似七八糟,实则井井有条。脚被什么东西拌了一下,低头看竟是一砣子冰冻在一起的黑色驴属大概有三五十。他马上想起“龙凤呈祥”想起全驴大宴。几个小人儿停止了工作,好奇地打量他。他身退回去,往前跑,找到了楼梯,按着扶手旋下去,听到一声女人的惨叫,残余的又泚了一下子。女人惨叫一声后即无声无息,不祥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随她去吧!他不顾一切冲开“莱红”大理石铺地的大厅里红男绿女们的翩翩舞姿,公然破坏着优美音乐的舒缓节拍,像一匹挨了的臊气冲天的癞皮狗,宛若一发黑色的炮弹,冲出了出了灯红酒绿的一尺餐厅。

 跑到一条阴暗的小巷子里,他才想起来,适才在门口,那一对双胞胎小侏儒被自己吓出了尖叫声。他背靠在墙上,大口息着,回望一尺餐厅的灿灿灯火。大门上的霓虹灯变幻着颜色,使斜飞的雨珠忽红忽绿忽黄,他意识到自己站在初冬的一个寒冷雨夜里,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只有公墓的围墙才会有这样的度,他想,在酒国与厄运结下了不解之缘,今晚算不上死里逃生也算得上虎口险。优美的音乐从一尺餐厅里透出来、散布在窸窸的夜空里。他谛听着音乐心里竟泛起一股酸滋味,几滴凉森森的眼泪可怜巴巴地滚出眼睑。一时间他把自己美化成一个落难的公子,但没有贵族小姐来拯救。空气又又冷,根据手脚的痛疼他知道气温已降到零度以下,酒国的天气突然变得冷酷无情,斜飞的雨丝在降落过程中变成了冰珠,落在地上跌碎,跌碎无数又凝结,于是地上就有了一层冰壳。远处,被路灯照耀着的街道明晃晃一条,一辆孤独的汽车歪歪扭扭地爬行。一群黑色驴跑过驴街的情景像古老的梦境一样被回忆起来,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过吗?真有那样一位稀奇古怪的女司机存在吗?真的有一位名叫丁钩儿的侦察员前来酒国调查吃婴儿的大案吗?真有一个人叫丁钩儿?难道我就是丁钩儿?他摸摸墙壁,墙壁冰冷;跺跺土地,土地坚硬;咳嗽一声,膛疼痛。咳嗽声传出去很远,消逝在黑暗中。他证明了一切都是真实的,沉重的感觉无法消除。

 他感到半凝固的冰雨点儿打着腮,凉森森的很惬意,宛若小猫爪子挠。他猜到脸很烫,想起自己打自己耳光的无赖行径。麻酥酥的感觉来了。火辣辣的感觉来了。女司机狰狞的面孔随着麻酥酥火辣辣的感觉来了,驱赶不去,在眼前晃动;女司机可爱的面孔随着狰狞的面孔来了,驱赶不走,在眼前晃动;女司机与余一尺的形象并着膀子来了,愤怒和嫉妒并着膀子来了,混合在一起,像古怪的劣酒,毒害着他的心灵。他比较清醒地意识到: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魔鬼一样的女人,好像一线上挂两个蚂蚱一样。

 侦察员用拳头打着是公墓、或者是烈士陵园的石头围墙,嘴里骂着:婊子!婊子!臭婊子!为了一块钱就子的臭婊子!手上的剧痛竟然减轻了心里的痛苦,于是他把另一只手也攥成拳头擂打石墙,于是他把额头也频频地向石墙上撞去。

 一道雪亮的光柱照住了他。两个夜间巡逻的警察严厉地问:

 “你是干什么的!”

 他慢慢地转回身,抬手遮住眼睛,一时感到舌头僵硬,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搜搜他。”

 “搜什么?一个疯子。”

 “不许吵闹,听到没有?”

 “回家去吧,再闹就送你去派出所!”

 警察走了,侦察员眼前一片漆黑。他感到又冷又饿,他感到头痛裂。理智在黑暗中恢复,警察的盘问唤起了他过去的荣耀。我是谁?我是省检察院大名鼎鼎的侦察员丁钩儿。丁钩儿是个在风月场上打过滚的中年人,不应该为一个和侏儒睡觉的女人发疯。荒唐至极!他低声嘟哝着,掏出一条手绢捂了捂血的额头,啐了几口血唾沫。我今天的丑态传回去能把哥儿们的门牙笑掉。他摸了摸间,那块铁硬邦邦的还在,心里安定了许多。去,找家旅馆,吃点东西,休息一夜,明干活,非把这帮家伙的尾巴揪住不可。他命令自己往前走,撇开这闹神闹鬼的一尺餐厅,不要回头。

 沿着幽暗的小巷,侦察员往前走,刚一迈步便跌了一个仰巴叉。后脑勺子着地,嗡一声响。手按地时感到地上冰滑冰凉。小心爬起来,一步三趔趄,小巷的路面崎岖,结冰后格外难行,侦察员从没走过这样艰难的路。偶然一回头,灯火辉煌的一尺餐厅扑进了他的眼,刺痛了他的心。像中了弹的野兽一样,他呻着扑倒在地上,蓝色的火苗在脑子里燃烧着,热血一阵阵冲上头来,脑袋像膨大的气球,随时都会爆炸,痛苦撬开了他的嘴,他想嚎叫,嚎叫声便冲出喉咙,像装着木头轮子的运水车,在石头的巷道里“格格”地滚动着。在声音的驱使下,他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滚动起来,滚动着追赶着本轮子,滚动着逃避木轮子的辗,身体滚动成木轮子,与本轮子粘在一起,随着木轮子的隆隆转动他看到街道、石墙、树木、人群、建筑物…一切的景物,都在转动,翻来覆去,从零角度到三百六十角度,永不停息地转动。在转动中他恍惚感到有一件硬硬的东西硌着,疼痛难忍。他想起了,便掏出了。摸到柄熟悉的轮廓时,他的心脏一阵怦怦跳,过去的荣耀又一次涌到眼前。丁钩儿,你怎么能堕落到这种程度?你像一个酒鬼一样遍地打滚,为了一个跟侏儒睡过觉的女人你把自己糟蹋成一堆城市垃圾,值得吗?不值得太不值得!爬起来,站起来,像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一样!他手扶着地站起来,感到头晕得很厉害。侧对面一尺餐厅的灯光又在惑他。只要一看到那灯光,绿色的火苗便在他脑子里熊熊燃烧,理智之光便被蒙敝。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恶的灯光,那灯光照耀着毒和纵,罪恶滔天,吸引力巨大,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人像漩涡边缘上的一棵草。他用管子在自己大腿的暄上拧了一下子,让尖利的痛楚驱赶心猿意马,他呻了一声,一步步走进黑暗中。

 幽暗的小巷仿佛永无尽头,没有灯火,但晦暗的天光显示出了小巷两侧石墙的轮廓。愈来愈密集的半雪半雨的颗粒在晦暗中降落下来,发出一片神秘动人的声响。通过声音他猜到石头墙里默默地肃立着无数的青松翠柏,象征着当年牺牲在这座小城里的无数英魂。成千上万的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活着的人还有什么痛苦不能抛弃呢?他默念着、篡改着这条著名的语录,心中的痛苦渐渐减轻。一尺酒店的灯光已被层层叠叠的建筑物噬,石墙夹峙的巷道被胡思噬,时间流逝,黑夜在凌乱的冻雨声中向前进,一阵模模糊糊的犬吠增添了暗夜里这小城的神秘色彩,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出石头巷子,一盏嗤嗤作响的瓦斯灯在前边接他,他奔向了那灯火,就像投奔光明的飞蛾。

 一个馄饨担子热气腾腾在瓦斯灯光圈里。他看到炉子里的炭火放着金黄的光芒,听到燃烧的木炭僻啪作响,看到炸裂出的火星,嗅到散发出焦豆的香气,还听到馄饨在锅中翻滚的声音,更嗅到它们勾魂摄魄的味道。他想不起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胃肠绞动,发出咕噜噜的鸣叫;双腿酸软,支持不住身体;浑身哆嗦,额头上汗珠密布。他瘫倒在馄饨担子前。

 卖馄饨的老汉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拖起来。他说:

 “老大爷,我要吃馄饨。”

 老汉把他安顿在一个“马扎子”上坐下,端一碗馄饨过来。他接了碗、勺,不知凉热,片刻工夫,便吃喝干净。一碗下肚,饥饿感更深。连续四碗灌下去,似乎还不,但一低头时,一只馄饨便从胃里返上来。

 “还吃吗?”老汉问。

 “不吃了,多少钱?”

 “您就别问了,”老汉用怜悯的目光看看他,说“如果手头方便,就给我四分钱;手头不方便,就算我老汉请客。”

 侦察员的自尊心受到了巨大的伤害,他幻想着衣袋里能有一张百元大票,崭新的,边角锋利,像小刀一样,手指一弹波波响,甩给那老汉,轻蔑地看他一眼,转身便走,嘴里吹着呼哨,哨声如利刃,划破茫茫无边的暗夜,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让他终生难忘。但侦察员口袋里没有一文钱。他在咽馄饨时就咽下了尴尬与狼狈。馄饨一个接一个地涌上来,他咀嚼了它们再咽下去,现在他才品尝到馄饨的味道。他悲哀地想到:我变成了反刍动物。他愤怒地想起偷走了自己的钱包、手表、打火机、证件、剃须刀的鱼鳞小妖,想起油头粉面的金刚钻,想起性格乖戾的女司机,想起大名赫赫的余一尺,想起余一尺,想起余一尺时女司机结实、丰体便横陈在眼前,绿色的火又燃烧起来。他赶快把自己从危险的回忆中解救出来,使自己面对着吃了人家馄饨无钱付账的狼狈境地。只要四分钱,简直像奚落叫花子一样。一文钱难住了英雄好汉。摸遍了口袋没有一分钱。衩和背心悬挂在女司机家的枝形吊灯上,从她家里出来形同逃窜。寒冷的夜气侵入骨。万般无奈他掏出了手,轻轻地放在一只白瓷青花碗里。钢蓝色的手在碗里放光芒。他说:

 “老大爷,我是省里来的侦察员,碰上了坏人,抢去了财物,只余下一把手,手可以证明我不是混吃白食的人。”

 老汉慌忙弯下,双手捧着盛的碗,连声说:

 “好汉,好汉,您能来吃馄饨是老汉的造化,快收起您的家什,俺害怕。”

 丁钩儿拿过,说:

 “老汉,你只要四分钱,是你早就看出我不名一文;你看出我不名一文还煮馄饨给我吃你并不情愿;忍受你的误会我也不情愿。这样吧,我给你留下个姓名地址,碰到难处时你可去找我——有笔吗?”

 “老汉是个卖馄饨的人,大字不识,哪来什么笔?”老汉道“领导,好领导;长官,好长官,俺第一眼看到您就知道您是大人物,微服私访来了,体察民情来了,老汉不要您留姓名地址,只求您老人家放老汉一条生路。”

 丁钩儿苦笑一声,道:

 “微服私访个!体察民情泡屎!我是世界上的头号倒霉鬼。这馄饨我不能白吃你的,这样吧——”

 他拍了一下手出弹匣,抠出一颗金光闪闪的子弹,递给老汉,说:

 “送给你做个纪念。”

 老汉连连摆着手,说:

 “不敢呐,不敢呐,首长,几碗烂馄饨,算得了什么?碰上您这大仁大义的人,是小老儿三辈子前修下的福气,不敢呐,不敢…”

 侦察员不愿让他无穷无尽地哆嗦下去,抓住他摇晃的手,硬把那颗子弹拍进去。他感到老汉的手烫得像火炭一样。

 这时候背后一声冷笑响起,宛若猫头鹰在墓碑上鸣叫,吓得他撮肩缩颈,下面又窜出一股

 “好一个侦察员!”他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分明是个越狱逃出的罪犯!”

 他战战兢兢地背转身,看到大的法国梧桐树干下,站着一位身披破旧军大衣的干瘦老汉。他双手端着一支双筒猎,身边蹲着一只遍体虎纹的长大狗,它不动声地蹲着,双目炯炯,如同两道光,显示出大将风度,狗比人更让侦察员胆寒。

 “丘大爷,把您老人家惊动了…”卖馄饨老汉低声下气地说。

 “刘四,我说你多少遍了,不许可你在这儿摆摊子,你偏要在这摆摊子!”

 “丘大爷,惹您生气了,家里穷,老闺女要学费,没法子,为子女做马牛,闹市不敢去,被人抓住罚款,罚一次半个月挣不回来…”

 丘大爷晃晃猎,严厉地说:“你,把扔过来!”

 丁钩儿乖乖地把手扔到丘大爷脚下。

 “举起手来!”丘大爷命令着。

 丁钩儿缓缓地举起手。他看到被卖馄饨老汉称为丘大爷的瘦老头一手平端着猎,腾出另一只手——双腿弯曲,上身保持着随时可以击的姿势——把那支“六九”式公安手捡起来。瘦老头丘大爷掂量着那支手,鄙夷地说:“一支破橹子!”丁钩儿抓紧机会奉承道:“听这话您是个玩的行家里手。”瘦老头脸上顿时焕发出煜煜的光彩,嗓门拔高,沙哑高亢,富有感染力量:“你算是说对了,老子玩过的,没有三十支也有五十支,捷克式、汉造、俄式花机关、汤姆式、九连珠…这是长的;短的有德造大镜面、西班牙大鼓、日本王八匣子,鸡腿匣子左轮子,狗牌橹子牌橹子马牌橹子,这,”他把丁钩儿的往空中一抛,又伸手接住,动作敏捷,手爪准确,与他的年龄不大相称。他头颅奇长。细眼鹰钩鼻,没有眉毛,也没有胡须,脸皱纹,面色乌黑,如同一节在炭窑里烧过的树干。“这,”他轻蔑地说“是娘们儿的玩艺儿!”侦察员不冷不热地说“这准头还不错。”瘦老头端详了一下手中的,颇有把握地说“十米之内准头不错,十米之外用不管。”丁钩儿道:“老大爷,真有你的。”瘦老头把丁钩儿的手里,哼了一声。

 馄饨老汉说:

 “丘大爷是老革命,咱酒国市烈士陵园管理处处长。”

 丁钩儿说:

 “怪不得呢!”

 “你是干什么的?”老革命问。

 “我是省检察院的侦察员。”

 “你的证件呢?”

 “被小偷偷去了。”

 “我看你像个逃犯!”

 “是像个逃犯,但我不是逃犯。”

 “怎么证明你不是逃犯?”

 “你可以给你们市委书记、市长、公安局长、检察长打电话,问他们知不知道一个名叫丁钩儿的高级侦察员。”

 “高级侦察员?”老革命嘻嘻地笑着说:“有你这熊样的高级侦察员吗?”

 “我栽在一个女人手里,”丁钩儿说。他本来想自嘲一句,没想到话一出口竟引起了绞心的痛苦,他不由自主地蹲在馄饨摊子前,用血迹斑斑的拳头捶打着血迹斑斑的额头,声嘶力竭地喊首“我栽在一个女人手里,栽在一个和侏儒睡觉的女人手里…”

 老革命走过来,用冰凉的口戳戳丁钩儿的脊梁,大声说:

 “你给我滚起来!”

 丁钩儿站起来,泪眼婆娑地看着老革命那颗乌黑的长头,好像他乡遇到了故,也像部下见到了首长,更像儿子重逢了亲爹——他感情冲动地抱住老革命的腿,哭着说:“老前辈,我窝囊啊,我竟栽在这样一个女人手里…”

 老革命抓住丁钩儿的衣领,把他提拎起来,两只闪烁着鳞光的小眼,死死盯着他,约有半袋烟工夫,然后,啐了一口,从里摸出手,扔在他面前,转过身去,一声不吭,摇摇晃晃地走了。黄大狗跟随着他,同样一声不吭,狗上挑着一些水珠,亮晶晶的,宛若粒粒珍珠。

 卖馄饨老头把那颗金光闪闪的子弹放在他的旁,匆匆忙忙收拾了担子,关掉瓦斯灯,担起担子,一声不吭地走了。

 丁钩儿僵在黑暗中,目送着人影消逝。远处有昏暗的灯光像鬼火一样闪烁;头上,法国梧桐的庞大树冠,阻碍着千万颗雨滴,沙沙沙一片响,人走灯灭,树上的响声被放大了许多倍。他六神无主地爬起来,没忘记摸起弹。空气又冷又,周身疼痛难捱,置身陌生市井,仿佛末日来临。

 老革命那两只恶狠狠的眼睛里,隐藏着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丁钩儿产生了对他倾诉衷肠的愿望。是什么力量,在短短的时间内,把一个吃钢丝屙弹簧的男子汉变成了一条丢魂落魄的癞皮狗?难道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司机会有这么大的力量?不可能,把全部责任推到一个女人头上是不公道的,这里边定有奥妙,而这个率狗夜巡的老人就是察所有奥妙的人,他那颗长长的头颅里,积蓄着丰富的智慧。丁钩儿决定去找老革命。

 丁钩儿挪动着僵硬的腿脚,朝着老人与狗逝去的方向。他听到遥远里有夜行列车通过铁桥的声音,钢铁撞击,铿铿锵锵,增添着夜的深沉与神秘。道路起伏,一个大下坡,他蹲着哧溜下去。抬头看到一盏路灯,照着一堆碎砖头,砖头上白茫茫,似乎蒙上了一层霜。又走了几步,一个古老的大门口出现在侧面。门楼垛子上,亮着一盏电灯,照着花格子大铁门,照着挂在门楼垛子上的白漆木牌,照着牌上的红漆大字:酒国市烈士陵园。他扑上去抓住门的铁,像囚犯一样,铁粘手,揭掉了手上的皮。黄大狗咆哮着扑上来,他没有退缩。老革命沙哑、高亢的嗓门在门垛子后边响起,震慑住大黄狗不叫不跳垂头摆尾巴。老革命闪出身来,猎挎在肩上,大衣上的黄铜扣子威风凛凛。

 “你想干什么?”他严厉地问。

 丁钩儿溜着鼻子,用哭腔说:

 “老前辈,我真的是省里派来的侦察员。”

 “你来干什么?”

 “调查一桩重大案件。”

 “什么重大案件?”

 “酒国市一些灭绝人的干部烹食婴儿案件!”

 “我毙了他们!”老革命怒吼着。

 “老革命别发火,让我进去慢慢说。”

 老革命打开大门上的一扇小门,说:

 “钻进来吧!”

 丁钩儿犹豫了一下,因为他看到小门的边角上,挂着一缕缕黄的细

 “你想不想进来?”

 丁钩儿一哈钻了进来。

 “你们这些饭桶,哪里能比得上我的狗?”

 跟随着老革命,丁钩儿进了大门左侧的传达室。他想起了市郊罗山煤矿的传达室,罗山煤矿守门人那一头狗似的发在他的脑海里浮现着。

 传达室里灯光明亮,墙壁雪白,一铺火炕占去了房间一半。炕头上立着一堵与坑同宽的墙,墙外垒着一个灶,灶上支着一口锅。灶里着松木劈柴,火光很旺,松脂味很香。

 老革命摘下猎挂在墙上,掉大衣扔在炕上,手,说:“烧劈柴,睡火炕,这是我的特殊化,”他看着丁钩儿问“我革命几十年,拳大的疤落了七八个,搞这点特殊化应该不应该?”

 丁钩儿沉浸在融融暖意里,睡意朦胧地说:

 “应该,太应该了。”

 “可是那狗养的杂种俞科长硬要把松木劈柴换成槐木劈柴!老子革命一辈子,巴头子都让鬼子的机打掉了,断子绝孙了,烧点松木劈柴算什么?老子八十岁了,尽着烧还能烧几棵松树?我说,你就是天王老子下凡也挡不住我烧松木劈柴!”老头子越说越激动,双臂挥舞起来,嘴角冒出泡沫“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他们吃婴儿?吃人?野兽!是谁?老子明天就去毙了他!先斩后奏,大不了再给我个处分,老子这辈子杀了几百号子人,老子专杀坏人,叛徒,反革命,侵略者,到老了再杀几个吃人野兽!”

 丁钩儿身上奇,衣服冒着水汽,水汽里包含着浓重的灰垢味。他回答老革命的问话:

 “我正在调查这件事。”

 “调查个!”老革命说“拉出去毙了就行了,调查个!”

 “老前辈,现在是法制健全的时代,没有确凿的证据,怎能随便毙人?”

 “那你快去调查,还蹲在这里干什么?你的阶级觉悟哪里去了?你的工作热情哪里去了?敌人在吃人,你却在这里烤火!我看你是个托派!是个布洛乔亚!是个帝国主义的走狗!”

 丁钩儿被老革命一顿痛骂,如同狗血淋头,朦胧睡意尽消,中热翻滚。他大咧咧地剥下衣服,赤条条一,脚下穿着破鞋,蹲在灶前,拨拨火,添几油汪汪的松木劈柴进去,焦香的白烟冲进鼻腔,打一个舒服的啊啾,用劈柴架起衣服就着灶火烘烤,衣服嗞嗞响,像臭驴皮一样。火烤着皮,有痛有着挠着,越越挠越舒服。

 “你他妈的是不是生了疥?”老革命说“老子当年睡稻草窝长了疥,全排都长了疥,那个啊,挠,抓,血淋淋的皮了,还是,钻心拱肺地,丧失了战斗力,非战斗减员,八班副马山想了个办法,买大葱,买大蒜,石头砸得稀巴烂,加上盐,加上醋,一把一把抓着往身上糊,辣辣的,麻麻的,长爪子挠狗蛋,说不出有多舒坦!那么多的疥,竟给狗的治好。偏方治大病,病了公费治疗,老子把脑袋挂在带上闹革命,公费治疗理应该…”

 丁钩儿从老革命的话里听出了辛酸与牢,听出了一部艰难困苦的革命史。他原想对老头儿倾诉衷肠,竟变成了老头儿对他发。他感到失望,明白了这世界上谁也救不了谁的道理,人人都有烦心事,说出来不充饥不解渴。他抖抖衣服,干泥巴,打打,穿在身上,热乎乎的衣服烫着皮,舒服到云彩眼里去了。体沉浸在舒坦里,精神的痛苦又缓缓生长,赤的女司机与驼背罗圈腿的小侏儒同共枕的情形清晰地出现在眼前,生动如画,如同他曾从钥匙孔里窥视过一样。越想越生动,越想越丰富。女司机肤金黄,如同一条滚滚的母泥鳅,身上生着粘膜,滑溜溜、腻滋滋,散发着淡淡的腥味;余一尺像一只癫蛤蟆,身疥疙瘩,用四只生蹼的爪子抓挠着她,一片片的泡沫,一阵阵瓮声瓮气的蛤蟆叫…他的心脏像风中的树叶一样哆嗦着,他想撕开膛,把心脏挖出来砸在她的脸上…婊子婊子臭婊子!他仿佛看到——确凿地看到威严如大理石雕像的侦察员丁钩儿用穿着大皮鞋的脚端开了白色的房门,一张大——只有一张出现在面前,上惊呆了女司机和余一尺——他像癫蛤蟆一样翻到下——肚皮上布深红色的丑陋斑点——站在墙角上瑟瑟发抖——、驼背、罗圈腿或者x腿,大得不成比例的头,白色的眼球,弯弯曲曲的鼻梁,没有嘴的嘴,稀疏的黄板牙,嘴像一个黑出化脓般的恶臭,两扇又大又薄像豆腐皮一样干巴搐半透明的黄耳朵,两条黑猩猩的胳膊——前肢——几乎触到地面,身上生着糟糟的绿,变形的多趾的脚,还有那黑不溜秋的驴生殖器——你怎么能跟这样一个丑八怪睡觉?侦察员大声地、不由自主地吼叫着——你说什么?你他妈的说什么?老革命丘大爷胡胡涂涂地问——大黄狗耸动着颈上的呜呜发威——她惊叫一声,手忙脚地拉起被单子蒙住了身体,像电影里常见的那样——她的身体在被单下哆嗦——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那熟悉极了的体…那丰的…结实的…芳香的…犹如万箭穿心,空前的悲壮——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蓝色的光芒,脸色铁青,线条僵硬,冷冷一笑,寒彻肌肤——举起手,食指在扳机护圈里,轻轻一摇,手潇洒转动,然后,瞄准,啪!一声响,余一尺身后的大镜子迸然炸裂,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哗啦啦地响着落在地上——余一尺瘫在地上——侦察员入套,一语不发,转回身——绝对不回头——大踏步地走出一尺酒店——原谅我吧!原谅我吧!她哀嚎着裹着被单跪在地上——绝对不回头——走在酒国市阳光灿烂的大街上,街道两侧站了人,都用崇敬中含着几分畏惧的目光盯着他,有男人,女人,老头,老太太,那位老太太酷似自己的母亲,眼睛里含着泪光,翕动着苍老的嘴,说:孩子,我的孩子——一个身穿洁白长裙,披散着金黄长发的姑娘,分拨着挡在她面前的重重叠叠的人群,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花,浓密的睫翻卷着,高耸的脯剧烈地起伏着,息着分拨着层层叠叠层出不穷的人群喊叫着带着娇滴滴的哭腔喊叫着:丁钩儿——丁钩儿——丁钩儿没有回头,连眼珠也没有转动一下,迈着坚定的、落地有声的步伐,着太阳走去,着万道霞光走去,走去,最后,与那轮鲜红的太阳融为一体…老革命坚硬的大手按住了丁钩儿的肩膀。与太阳融为一体的侦察员打了一个哆嗦,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他的心还在怦怦跳,眼里夹着悲壮英勇的泪水。

 “你他妈的发什么魔症?”老革命鄙夷地问。

 侦察员慌忙用衣袖沾掉眼里的泪花,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几声。

 经过一番汹涌澎湃的幻想,他感到郁闷的膛有了些许隙,但劳累过度的脑袋却有些沉重,耳朵眼里有蜜蜂飞行般嗡嗡声。

 “我看你个狗的是感冒了!”老革命说“瞧你那个脸,红得像个猴腚一样!”

 老革命转身,从炕里摸出一个白瓷红标签的酒瓶子,晃晃,说:“老子给你治治感冒,喝酒,灭菌,杀毒。酒是良药,包治百病。当年老子四渡赤水,两次路过茅台镇,老子发疟疾掉队,跳到酒窖里去藏着,白匪在外边打,吓得我直哆嗦,喝酒吧,惊,咕咕咚咚,一口气喝了三大碗,心也定了,胆也壮了,也不哆嗦了,摸起一子,冲出酒窖,打死两个白匪,抢了一支钢,追上了泽东的队伍。那时候,泽东、朱德、周恩来、王稼祥,都喝过茅台酒。泽东一喝茅台,脑子神机妙算,要不,那么几个兵,早给人家灭了。茅台酒为中国革命立过大功。你以为选茅台酒做国酒是胡乱选的?是纪念!老子革命一辈子,喝点茅台理应该。俞科长那鬼崽子想断了我的茅台,用什么‘红鬃野马’来顶替,他个熊!”

 老革命把酒倒在一个遍体伤疤的搪瓷缸子里,仰脖灌下一大口,说:“你也闹一口,这是正宗茅台,不掺一滴假。”看到丁钩儿泪汪汪的眼睛,他轻蔑地说“不敢喝?只有叛徒、内才不敢喝酒,他们怕酒后吐真言,了秘密。你是叛徒吗?你是内吗?不是,不是为什么不敢喝酒?”他又是仰脖一大口,酒经咽喉时发出呼噜噜的声响“你不喝,老子还不舍得给你喝呢!你以为老子点茅台容易吗?老子被那个托洛茨基分子俞科长卡得死死的,落地凤凰不如立起来,身体快速长大,长大到一米高便停止增长,他知道这是酒的魂——茅台酒的魂,站在墙角,对着侦察员微笑。他跳起来去捕捉他,脑袋却重重地撞在墙上。

 在天旋地转的美妙感觉里,他感到一只冰凉的大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他猜到了手的主人。他随着头皮的痛楚站立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团凌乱地折叠在地上的猪大肠——冰凉滑腻是皱折发着腥臭气息令人恶心——一折一折地被神直了,并且他知道只要老革命一松手,这堆猪大肠就会淋漓尽致地滑落在地。

 那只大手转了一下,使他面对着老革命修长黝黑的脸庞,适才曾使他感动万分的慈祥微笑已被化石般的冷酷代替,在老革命的脸上,他感受到了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的冷酷无情。你这个狗娘养的反革命,老子给你酒喝,你却顶老子的卵蛋!你还不如一条狗,狗喝了我的酒还会对我摇摇尾巴呢!老革命的唾沫星子进他的眼睛,辣得他眼球疼痛难忍,张嘴哭叫起来,与此同时,有两只肥厚的大爪子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的脖子被狗嘴顶住,狗嘴上的坚硬胡须扎着他的脖颈,使他不由自主的、像遇到危险的鳖一样把脖子搐进去,他感觉到狗嘴里出的热烘烘的气息,嗅到了狗嘴里的酸溜溜的腐臭味道,自己是一弯弯曲曲的猪大肠的感觉突然重现,青白的恐怖袭上心头。狗吃猪大肠,哧溜哧溜响,像小孩吃粉丝一样。他恐怖地嚎叫起来,眼前随即一片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自以为被狗吓瞎了眼睛的侦察员眼前又出现了一线光明,那光明渐渐扩展着,宛若太阳从层云中往外挣扎,最后僻啪一声响,烈士陵园传达室的一切景物猛地。虎落平川遭犬欺!”

 酒香洋溢,吸引着丁钩儿的望;感情澎湃,正是饮酒的大好时光。他一伸手把老革命手里的搪瓷缸子夺下来,嘴含住缸子沿,一憋气了个底朝天,片刻后,肚子里倒海翻江,眼前盛开了朵朵粉红色的莲花,在飘袅在薄雾中焕发着发人深省的光芒。那就是茅台的光芒,那就是茅台的精神。一时间他感到世界变得极端美好,包括天,包括地,包括树木,包括喜马拉雅山顶上的皑皑白雪。老革命嘻嘻地笑着,把搪瓷缸子夺过去,往缸子里倒酒,酒涌出瓶口时发出“卟咚卟咚”的声响,得他耳膜轰鸣,口腔里涌出唾。他看到老革命的面孔变得那般慈祥,慈祥得难以形诸语言。他伸出手,他听到自己伸着手说:给我,我还要喝。老革命在他面前跳跃着——那么灵巧地跳跃着,说:不给你喝,老子点酒也不容易。我要喝,他吼着,我要喝,你把我的馋虫勾出来了,为什么又不给我喝?老革命把缸子触到嘴边,灌下去,很猛烈。他恼怒地扑上去,抓住了那缸子也抓住了老头子硬邦邦的手指。他听到了牙齿碰撞缸子沿的声音,感觉到润滑的、凉森森的酒了手上的皮肤。在抢夺缸子的过程中他逐渐生长起恼怒的情绪,膝盖回忆起格斗的技巧,它弯曲着,顶在敌手的小腹上。他听到老革命哎哟了一声。缸子便到了手中。他迫不及待地把缸子里的酒倒进喉咙,意犹未尽,他寻找酒瓶。酒瓶子横躺在地上,仿佛一个中弹牺牲的美少年。他心中悲痛绝,好像是自己失手把这少年打死一样。他想弯把那肤雪白、带鲜红的酒瓶捡起来——把那美丽的少年扶起来——却莫名其妙地跪在了地上。而那美少年却连打了几滚,在墙角那儿空灵剔透地站扑进了他的双眼。他看到老革命正在灯下擦拭双筒猎,他擦的那样专注、认真、一丝不苟,宛若一个爹在为独生儿子洗澡。虎纹大狗安详地趴在灶火旁,长长的嘴巴搁在松木劈柴上,双眼盯着灶中香气扑鼻的、金黄的火苗,显得格外深沉,像一个大学里的哲学教授。它在想什么呢?侦察员被狗深刻思考的姿态住了,狗痴痴地望着灶火,他痴痴地望着狗,渐渐地,狗脑中的辉煌画面——他终生没看见过的画面——在他的脑中缓缓地出现了,那么奇特那么动人心弦,伴随着云般的音乐。他被深深地感动了,鼻子像被人重重地捣了一拳,又酸又麻,两行热泪,不知不觉地挂在了腮上。

 “瞧你那点出息!”老革命看了他一眼,说“我们播下虎狼种,收获了一群鼻涕虫。”

 他抬起衣袖,擦干眼泪,委屈地说:

 “老大爷,我栽在一个女人手里…”

 老革命不地斜他一眼,穿上棉大衣,挎起猎,招呼一声:“狗,咱们巡逻去,让这个窝囊废在这儿哭吧!”

 大狗懒洋洋地爬起来,充同情地盯着侦察员一眼,便尾随着老革命,出了传达室。装在门背后的铁丝弹簧把木板门响亮地弹回来,一股、寒冷的夜风扑进来,使他打了一个战。他感到孤独和恐惧,喊一声:“等等我。”拉开门,追上去。

 门口的电灯使他们身侧出现了模糊的暗影,冻雨依然下,也许是夜更深了的缘故,那窸窣之声显得愈加清晰、密集,宛如无数的小兽在那里爬行。老革命向着陵园的深处走,向着森森的黑暗走。狗紧跟着老革命,他紧跟着狗。起初还能借着门口那盏电灯的光芒看清狭窄的、鹅卵石铺成的道路两侧修剪成宝塔形状的柏树的大致轮廓,一会儿,沉重的黑暗便从四面八方包抄上来。他体会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的滋味。黑暗愈深,冻雨敲打树枝的声音便愈响亮,糟糟的,紧密的声音让他感到心中烦而空虚,只是凭着声音和气味,他才感觉到老革命和大黄狗的存在。黑暗其实是一种具有强大压力的物质,能把人挤成薄饼。侦察员感到恐惧,他嗅到了隐藏在青松翠柏之间的烈士墓的气息。他感到那些树木都是一些不怀好意的黑色大汉,抱着膀子站着,嘴角挂着冷笑,心里转着坏念头,在它们身下,那些黄草枯立的坟头上,坐着一些茸茸的英灵。恐惧使他酒意全消,他下意识地抓住了间的手,抓时感到手上出了冷汗,有什么东西怪怪地叫了一声,通过黑暗中的翅膀扇动声,他猜到叫者是一只鸟,什么鸟不知道,也许是猫头鹰吧?老革命咳嗽了一声,狗叫了一声,这两声世间的声音给了侦察员很大的安慰,他也夸张地咳嗽了一声,连他自己也能听出,这声咳嗽带着浓厚的虚张声势的味道。老革命一定在暗中嘲笑我,他想,连这条跟思想家一样的走狗也会嘲笑我。他看到了狗眼放出的碧绿光芒,如果不知道这是一条狗,一定会错认为这是一条狼。他无法自制地连连咳嗽起来,一道刺目的电光突然在他的眼上。他捂住眼睛,刚要张嘴说几句反抗的话,电光突然转移了方向,定定地照在一座白石头凿成的墓碑上。墓碑上的刻大字看样子不久前重新油漆过,鲜红的颜色,令他触目惊心。碑上的大字是什么他没有看清,他被红色照黑了眼。像亮时一样突然地电光消逝,他眼前还有一些火星闪烁,脑子里却通红一片,像传达室里那个燃烧着松木劈柴的灶膛。他听到老革命在他面前沉重地呼吸着,冻雨落木的声音突然隐退,一阵剧烈的、山崩地裂般的声音在附近响起,震得他不由地跳了起来。他搞不清楚这是什么东西爆炸,他也没心思去考虑,关键的是,从电光照亮烈士墓碑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勇气突然灌注进他的身体,像病酒一样的嫉妒,像寡妇酒一样的恶软弱,像爱情洒一样的辗转反侧、牵肠挂肚,通通排出体外,变成酸臭的汗、腥臊的。而英猛的、像奔驰在哥萨克草原上的一匹烈马一样的伏特加(vodka)变成了他,犷豪放、中有细、富有冒险精神、富有刺、像狂的西班牙斗牛士一样的格涅克(cognac)变成了他。他吃一口红辣椒,咬一口青葱,啃一口紫皮蒜,嚼一块老干姜,一瓶胡椒粉,犹如烈火烹油、鲜花簇锦,昂扬着精神,如一撮尾酒中的公,提着如同全兴大曲一样造型优美的“六九”式公安手,用葛拉帕渣(grappa)那样的劣凶险的步态向前狂奔,似乎只是转眼间的功夫,侦察员便返回一尺餐厅,踢开了一扇洁白如玉的房门,举起手,对准女司机和坐在女司机膝上的一尺侏儒“啪啪”两,打破了两颗头颅。这一系列动作像世界闻名的刀酒一样,酒体强劲有力,甘甜与酸共寓一味,落喉顺畅利落,宛若快刀斩麻。

 二

 一斗兄:

 大函及大作《烹饪课》俱收悉。

 关于去酒国采访的事,我已跟领导初步地提了一下。我们领导不太愿意让我去,因为我是军人,而且刚由上尉晋升为少校(减了两颗星加了一条杠,还不如三星一杠的神气,所以我并不得意),理应到连队去跟战士们同吃同住同练,写出反映新时期军人风貌的小说或“报告文学”到地方去采访写作,关系上不太顺溜,尽管酒国这几年轰轰烈烈,颇为引人注目。这事儿我不想罢休,我继续努力争取,冠冕堂皇的理由倒也多得很。

 酒国的首届猿酒节,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一次盛会,到时觥筹错,酒气弥漫,诸多头重脚轻飘飘魔的酒徒队里,希望能出现我肥胖的身影。

 我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已到了最艰苦的阶段,那个鬼头鬼脑的高级侦察员处处跟我做对,我不知是让他开自杀好还是索醉死好,在上一章里,我又让他喝醉了。因为创作的痛苦无法排解,我自己也喝醉了,没有飘飘成仙之愉悦,却览了地狱里的风景。风景那边最差。

 大作《烹饪课》是用了一晚上的时间读完的(反复读了几遍)。对你的小说,我越来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勉强地说几句,可能又是以前说过的那些话的重复,什么前后风格不一致了,什么随意太强了,什么分寸感把握得不好了,等等等等,所以我想与其老生常谈一番,不如干脆闭嘴。但我还是遵嘱把小说专程送去了《国民文学》,周宝他们不在,我写了一个纸条,把稿子留在桌子上。能否发表,就看你的运气了。但根据我的经验,这篇小说多半难以发表,你我虽未谋面,但也是老朋友了,所以直言不讳。

 我坚信你能写出既有较高的质量又能符合《国民文学》选稿标准的小说来,只不过是个时间的问题,早一点,或是晚一点。你千万不要灰心丧气。

 前后算起来,你寄给我并由我代转的稿子有六篇(《一尺英豪》在我这儿)了,如我能去酒国,当去《国民文学》把稿子替你取回来,到时带给你,由邮局寄既不安全又麻烦,我每去邮局寄一次东西就紧张好几天,那些坐柜的先生女士们永远绷着一张抓特务、搜炸弹的脸,让你自己都感到装在纸袋里的仿佛是些反革命传单。

 《酒国奇事录》找不到就算了,这几年这种稀奇古怪的书出了很多,多半是些胡编造的东西,没有什么价值。

 即颂笔健!

 莫言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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