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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叶荣秋被爆炸时掀起的浓烟呛得晕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迷糊糊地醒了过来。黑狗的手绕过他的脖子勾到他前,被他紧紧握着,他松开了那只手,将搭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膊拨开,坐了起来。

 军的飞机已经走了,四周只剩下一片焦土,地都是死人,这些尸体在噼里啪啦的燃烧着,燃烧是这片静谧的平原上唯一的声音。

 叶荣秋不敢置信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仿佛置身梦境之中。几秒之后,他清醒了,猛地扑过去查看躺在自己身边的黑狗的情况。黑狗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毫无知觉,不知是死是活。

 “黑狗!小黑!”叶荣秋一只手抱起他,另一只手拍着他的脸,颤声叫道:“表叔叔!你醒醒!”

 黑狗还是没有反应。

 叶荣秋感觉自己的手心了,他惊恐地松开黑狗,然后看到自己的手上全是鲜血:那是黑狗的血。

 “啊!”叶荣秋尖叫着手脚并用地后退。黑狗死了,被日本人炸死了,他心想。他开始泣,感到痛苦,然后哭着爬了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脚腕很痛,是扑倒时扭到了。

 路面上有一个庞然大物在燃烧着,叶荣秋茫然地看了一会儿,才认出那是自己的汽车。军的一枚炸弹丢在了汽车边上,飞溅的火星点燃了油箱,汽车发生了爆炸,那是比军的炸弹还剧烈的爆炸,叶荣秋就是被汽车爆炸时产生的热和烟火呛晕的。

 叶荣秋跌跌撞撞地跑到汽车边上,透过火光,他看见车里面有一个人影,耷拉着脑袋坐在驾驶座上,正跟着汽车一起燃烧——那是阿飞。在军投弹时,怕极了的阿飞钻进车里,以为能找到保命的屏障,却没想到最后是作茧自缚了。

 叶荣秋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望着燃烧的汽车发呆。

 从死人堆里和路边的水沟里慢慢爬出了三四个人,他们是这场轰炸中为数不多的幸存者。这些人漠然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就分头走了,有的往西,有的往东。叶荣秋看到活人,眼神终于有了一点光彩。他追上了一个人,问那人:“你去哪里?”

 那个士兵说:“我回家种地去了。”

 叶荣秋又开始茫然了。虽然这场灾难中还有幸存者,但是那些人与他没有关系。他只有一个人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这让他感到恐惧,比眼看着炸弹爆炸的那一刻还要难受。

 突然,只听噼啪的一声,叶荣秋脚边一具正在燃烧的尸体上一个火星飞溅到了叶荣秋的腿上,顿时叶荣秋只觉得腿上一烫,他的子烧了起来。西的面料并不易燃,火星很快就熄灭了。然而这个突然爆裂的火星仿佛点燃了叶荣秋体内的什么东西,让他突然疯狂地尖叫起来,然后从地上捡起一件大衣试图去扑灭那具尸体上的火。

 火没有被他扑灭,反而越烧越旺了。

 叶荣秋感到愤怒。愤怒并且无力。最难受的不是愤怒,而是无力,无力让他变得更加愤怒,他想要捡起一把对着天空扫,但是天上已经没有了供他扫的目标。他找不到一个发口。

 他现在应该怎么做?

 突然,一只手搭在叶荣秋的肩上。叶荣秋回过头,就看见黑狗站在他身后。叶荣秋惊讶地看着黑狗,又往刚才黑狗躺的地方看了一眼——那里是空的。他一愣,视线回到黑狗身上:“你…你没死?”

 黑狗以为叶荣秋在开玩笑,因为自己总是爱这样开他的玩笑,但是他一秒他就知道并不是这样——叶荣秋扑进他怀里,用力勒着他的脖子哇哇哭了起来:“你没死!你没死!”

 黑狗乐了,拍拍他的脑袋:“大侄子,我没事儿。”

 叶荣秋这会儿顾不上架子了,毫不掩饰自己疯狂的喜悦,喜极而泣,眼泪鼻涕都往黑狗脏兮兮的衣服上抹。过了一会儿,叶荣秋平静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开黑狗,指着还在燃烧的汽车说:“阿飞死了。”

 黑狗回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叶荣秋又说:“你背上都是血。”

 黑狗把衣服下来,他的背上有一道很长的伤口,是汽车爆炸时飞出的铁片刮伤的,长但是不深。

 叶荣秋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依赖,他只是不停地问黑狗:“现在怎么办?”

 黑狗说:“看看还有没有活的。”

 于是两个人开始在尸体的残片中翻找可能幸存的人。刚才连淤泥都不愿沾染的叶荣秋这会儿不嫌脏了,因为他自己已经足够脏了——也不是不嫌,那些焦土和血淋淋的碎让他害怕作呕,可是他知道这不是嫌弃的时候。叶荣秋实际上是个厉内荏的家伙,他喜欢在无关紧要的时候展现自己的优越感,这让他有安全感。他的优越感来自他内心的空虚,可他并非不懂事。

 场面非常的惨烈,军弹药充足,两个排的人他们投了十几颗炸弹,分摊下来每三四个人就能享受一颗炸弹,对于这些新兵蛋子们来说真是一项殊荣。叶荣秋翻找了一会儿,觉得这些残肢断臂中不会再有活人了,于是他开始盯着天空发呆——除了天上,他不知道他的眼睛还能往哪里放,其余到处地方都是让人难受的画面。

 黑狗突然叫道:“快过来帮忙!”

 叶荣秋连忙跑过去,只见黑狗从一具尸体下面拖出了一个人,这人全身都是血和泥,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但是他的手在颤抖,确实还活着。叶荣秋与黑狗合力把那人拖到了路边。

 黑狗问他:“你还好吧?”

 那人虚弱地轻呼:“痛…”他一定很痛,因为他右边膝盖以下的部位都不见了。

 黑狗问叶荣秋:“你有能止血的药吗?”

 叶荣秋无措地看了眼正在燃烧的车子:“在车上。”不仅是药,他的食物、银钱、换洗衣物等等物资全部都在车上,很快就要化为灰烬了。

 黑狗只好用刚才自己下来的上衣把那人的断腿扎了起来。叶荣秋用手把那人脸上的泥和血抹去,愣了一下:“是你?”

 这人正是刚才指挥农民兵给叶荣秋他们推车的军官。那军官很勉强地对着叶荣秋笑了笑,问他:“我的腿是不是没了?”

 叶荣秋很为难地咬着嘴不知道怎么回答。

 “还在。”黑狗替叶荣秋解了围。几秒之后,他又补充道“只是短了一点。”

 那军官又笑笑:“谢谢。”

 黑狗替那军官扎完腿,又跑到别的地方去找活人,但是没有收获了——还活着的都已经自己爬起来走了,只剩下军官那样断了腿的爬不起来。

 没有找到人,黑狗又开始找东西。他试图捡几把,但是他发现这几十个人里有的本来就寥寥无几,而且他们身上的还没有子弹。最后他捡了几件破损的不算太厉害的衣服和食物以及水回来。

 黑狗把东西给叶荣秋,叶荣秋不想接那些血淋淋的东西:“你为什么捡死人的东西?”

 黑狗懒得跟他解释,硬把东西进他手里,然后把那军官背了起来:“军爷,我背你去医院。”

 然而那军官也对他扒死人衣服的行为有异议:“他们是军人。”

 黑狗说:“他们是死人,我们是活人。”

 那军官无话可说了。他被黑狗摆着扛到背上的时候有气无力地咳了两声,然后说:“欧青,天津人,十三师运输营少尉排长。谢谢你们。”

 黑狗愣了一下,才知道他在说他自己的名字。

 又有一个穿着军装的幸存者从田埂里爬了出来,往他来时的方向跑去。欧青叫道:“等一下。”但是他很虚弱,那个人没有听到他的叫声。

 黑狗大声叫道:“喂,你等等!”

 那个新兵蛋子停了下来,茫然地看着他们。

 欧青问他:“你去哪里?”

 那士兵似乎有些畏惧欧青,往后退了两步,小声说:“我想回去找我娘。”

 欧青沉默了几秒钟以后,说:“那你把军装下来再走吧。”

 那人听到欧青愿意放他走,顿时松了口气,利落地把军装下来丢到地上,撒丫子跑了。

 黑狗叫叶荣秋把那人丢下的衣服捡起来,叶荣秋不情愿,但是还是捡了。这次欧青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欧青指了指南边,说:“往那走,几里地外有个县城。”

 黑狗什么也没说,顺着他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叶荣秋也什么都没说,拿着东西跟在黑狗股后面走。这时候他不再想黑狗与他不是一路人了,也不想黑狗是个大麻烦。是个大麻烦也得紧紧攥着。他没了车,没了钱,没了仆人,就只剩下黑狗了。这时候要是没有了黑狗,可不是要了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的命?

 黑狗看了眼耷拉着脑袋低眉顺眼的叶荣秋,好笑地问道:“二少爷,你咋啦?受伤了?”

 叶荣秋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了他一眼。其实他扭伤的脚踝很痛,但是他看了看欧青的断腿,开不了这个口,于是他摇摇头,又把头低下去了。

 黑狗咂咂嘴,嘟哝道:“儿子,你真是…”没有事情的时候,叶荣秋就趾高气扬的像只孔雀;可一旦遇到什么事,他就立刻乖顺的像只小兔子,傲气全无,让人想趁着这机会把平里受得讽刺和轻视挖苦回去都有点下不了嘴。黄三爷那次是这样,这回还是这样。

 黑狗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欧青往背上抬了抬,往前走去。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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