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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春风转,吹动及的青草,一波一波,堆栈而来。

 草间,青年一身萱草锦袍,眼轻阖,面朝小溪,风负手而立。

 耳边是风声、草声与水声,织成动人小曲…他长年深居庄中,可一年中有几回,总会来到这无人之处闲晃。

 春日听草,夏来听蝉,秋听枯叶,冬听落雪,经年累月下来,即便眼疾在身,对事物瞧不真切,也算对季节替有相近于一般人的体会。

 暖风拂面,青年惯有的笑容又扬高了些,就这么静静地立着,彷佛要与草融为一体。

 “三爷真是个翩翩公子呀…”远处,有个声音感叹着:“要小人说,眼看不清又有何妨?三爷除了阅册时要下人逐字读来,誊写时要下人一旁代写,生活可没有一点儿需要假手他人之处哪…再者,瞧瞧三爷那笑,如春风、如冬,如软呼呼的白糖糕、如软呼呼的黑糖糕,又如那松松软软的桂花糕…多风雅温和、多让人亲近、多人畜无害…多…多…”三爷犹是听力过人,这距离想是听不见的,于是他便放胆说了,说到后来,在有限的字汇里,已找不到合适的形容。

 分别站在两旁,两个高过他许多的男子缓缓转头斜觑过来。站在中间那多话的小矮子一身铁灰衣,是下人装扮,见了两人投来的视线,也只是嘿嘿两声,接着问:“护容,你与三爷成黏在一块儿,可不这么想吗?”

 左方的李护容是三爷的护卫,天生就没有太多表情,闻言平声回着:“主子笑来没有甜意。”说的,便是方才那些甜腻腻的形容了。

 “咦!是吗?小人倒觉得三爷总是眉笑眼笑的哪…”小矮子侧侧头,喃道。

 “护容倒是看得仔细。”右方男子一身猖狂的华丽红衣,轻笑着。瞇细的眼瞟着身旁的奴才,不曾移开。“孙谅,府里哪个奴才像你一般多话,还净说些废话?你跑出府来,就是为了说那些?”

 “二爷教训的是,小人回府自掌嘴巴。”孙谅虽不如护容是打出娘胎就跟在主子身旁,可长年跟在二爷身边当差,爷的心思还能摸清一二。自己心直口快,一总要讨骂讨罚个几回,因此习以为常,自知该领什么样的处分。

 “…孙谅,是我平时待你太好,让你就知道贫嘴,是不?”洪二爷睨着他打哈哈的嘴脸,轻问:“说,是何事?”

 “是。”孙谅敛敛笑,省得真将二爷惹火了就不好。他望着二爷一阵,眼飘向侧边的护容。

 洪二爷心中有底,道:“但说无妨,护容不多话,你三爷不问,他不会像你那么碎嘴。”

 二爷真爱随处找机会教训自己。孙谅咳了声,回着:“单家小姐送来拜帖已过三,二爷曾吩咐今该回,这…小人在府中遍寻不着二爷,问了管事才知在此,于是赶紧跑来。敢问二爷,当如何回复?”

 说到遍寻不着几个字时,李护容瞄了孙谅一眼,不摇摇头。同为誓死效忠主子的,有人天未明便起身等候着被差遣,有人则睡到上三竿才起身找主子。

 洪二爷目光眺远,看向了溪边草间的青年。“孙谅,随我回府,我回封简笺让人送去客栈,你到路上接应单小姐入庄。”转身,径自步出,往回庄里的路走去。

 “是!”孙谅一蹦一跳地跟在二爷后头去了。

 李护容看着那主仆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的确如二爷所说,主子不问的事,他从不多嘴;主子喜好平静,对大部分的事不大关心,上至陵墓祭典,下至庄里琐碎,一切皆依着平时打点大小事的二爷。

 可…单小姐毕竟曾是主子未过门的子,虽然婚约解除后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主子思念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已多年没有听见过。犹记得小时单小姐经常入庄与主子为伴,两小无猜玩得不亦乐乎,然单小姐随其父上门退亲时却是没一点留恋。李护容思及此,皱了皱眉。

 就算如此,是不是至少该告知一声好些?

 李护容双眼瞅着主子走近溪边,正侧过身,寻了一处稍坐。

 荒草间,那看了一世的温润笑容不变,令李护容眉间微松,一步步向主子走去。未久,主子回过头来朝他扬声说道:

 “护容衣袍好吵,先行回府候着吧。”

 于是,将方才有的犹豫全都下,李护容领命离去。

 *

 单清扬在市集绕了几转。人群嘈杂拥挤,身边喧闹着什么、摊贩兜售着什么有趣的奉陵特产,她没看仔细,意识过来时,已出了城门向西走去。

 已经离城一小段路,闭上眼,还是甩不开方才在酒楼四周投来的视线…单清扬咬咬牙,施展轻功跳跃在晚葱郁的树林间,听着耳边风声呼啸而过。

 她逃呀逃、逃呀逃…可,能逃多远、逃去哪?那些话她在归鸿听过百回千回,以为离开衮州,回到岳州,便能暂且离她不堪的现在,哪怕就是几也好。只是她忘了,什么结亲退婚、什么移情别恋,没有一样是假,全都真真切切;她人生所有的美好都在奉陵,可所有的苦难也都从奉陵萌芽。

 怨不得人、怨不得人…

 冲出树林那一瞬,暖刺目,单清扬眼微瞇,脚下步伐放慢。

 双眼适应了光线,映在眸中的是一望无际的荒草。

 单清扬顿了顿,眉间舒开,缓步在草间,一步一步,竟有些忘了方才正恼着哪桩事。

 这儿她认得,小时也常来,却不是从城西,而是从奉陵山庄那头沿着石径而来。城西小路与山庄石径通往同一无人之处,中间一条窄而浅的溪隔开,溪里被下了咒,从她如今所站这头,见不着那头人影;若走进溪中或喝了溪水,便在眨眼间忘却自己为何身在此处,循原路离去。

 天漠石壁挡在山庄前头,挡去许多盗墓人,若有能耐进入墓中的,大多是越过小溪破了咒语而入;可咒语下得不尽相同,有几回是放了猛虎数头,破除咒语的方法得要斗一番,人头入了虎口方能化开。

 今儿个眼前景象是荒草及膝,瞧不出什么端倪,然她并非要越溪入墓,只想寻一无人处暂歇。

 空旷处风大些,四下虽无人,单清扬却仍惯性地下面纱,将面容裹得密实。来到溪边,她垂眼,清澈溪水在脚边。

 那一瞬,单清扬忆起…阿声。

 她总会在心里偷偷唤他阿声。不是三爷,而是她心中的阿声。

 大爷、二爷骗过阿声,说这溪水是出的孟婆汤,喝了,便忘了世间不愉快。那时,阿声笑应:自有记忆开始,便无一感到不愉快,没有一刻是想忘却的。

 蹲下身,单清扬怔怔地盯着动的溪水。

 喝了这清清溪水,能忘多少事?

 忘了为何身在此处、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忘了不愉快…然而会不会,曾有的珍贵回忆也被一并抹去?

 手,伸出了。

 却在碰触的前一刻停下。

 *

 洪煦声动动耳,转头盯着远方模糊之处,未久,听闻什么自林间飞出,翩翩落地。

 步伐越来越近,他看清了那人影。

 他明白,脚边溪里下了咒,那头望不穿。

 那身影缓步而来,而风吹草动间,他听得清楚,这步伐分明是…

 明知看不清,仍瞇着眼但求模糊身影能清晰几分。那身影走来,相隔数步之遥,一身暗衣袍与面纱就在眼前。

 面纱遮面,只出始终低垂的眼睫…从前她不喜爱暗衣衫的,总说那让心情也跟着沉了似的…

 伸手,又停手。几乎忘了两人间相隔一道咒,洪煦声想揭下那面纱,却又暗暗讶异于心中这从未出现过的探究望。

 分明是连亲近家人刻意隐瞒事情也绝不开口去问的个性,却被一方面纱轻易挑起了探究望。发生了什么事,才让眼前的她…不是她了?

 她…会入庄吗?

 …自己在意她入不入庄吗?

 想唤她,声音却只到喉间便收回。

 怔怔地望着那人儿许久许久,还是无语。

 直到她起身离去了,洪煦声还是停留原处。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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