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不过数十载,什么是忠诚?什么是正义?什么是
芳百世?什么又是俯仰无愧于天?
雨来了,打
干涸黄土,须臾倾盆如瀑,城内没有人闪躲,那些人神情木然如行尸走
,容貌枯稿,身躯骨瘦如柴,有人仰起头渴饮雨水,有人缩在屋詹下盯着泥地,好像那已经好久寸草不生的土地会冒出什么似的。
城外,北方缸子的军队驻扎山坳口,密密麻麻地,几乎将往南往西的大道堵死,山路上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俨然已将这座位于三大城与两大要道间枢纽位置的羌城完全死锁。
靼子的士兵在城外大口喝酒、大口吃
,豪
的歌声
夜不绝,雨一来,那些吵闹的声音穿过城墙和雨帘,听来有几分讥讽和嘲笑。
时值天朝与北国
战的第七年,位居边关要
的羌城封城抗敌第九个月。
羌城虽非北国突破天朝防线的要城,却是天朝与西域、关外交通要道上的一大枢纽,占据它虽无法立刻突破天朝对北国的防线,却能截断天朝北方各要城的联系。
它是一座山城,崇山峻岭环绕其间,城内土地贫瘠而多畸零,不利农耕。盆地地形虽然易守,却必须保持制高点的军力充足,数月前北国派出名将呼
勒逐一攻下制高点,
整座羌城陷入围地,不得不封住城门。战争持续到了第九个月,城内所有粮仓却在三个月前就已告馨,帝都援军迟迟未来。
“太守大人,您说说,士人汲汲为名,匹夫汲汲为利,飞禽走兽汲汲为温
,这三者当真有高贵下
之分吗?”
书房里传来陌生男子的声音,原本躲在花园小山后的小身子悄悄挪动,动作有些迟缓。今早只喝了一碗米汤,白如开水的汤汁浮着两粒米,阿爹说他吃
了,
娘也说她吃
了,要她乖把米汤喝完,但喝光了米汤,她肚子仍是饿,但她知道,阿爹其实已经数
未进食,
娘也是,他们都是骗她的…
“何谓忠君爱国?何谓民族大义?你把城门紧闭饿死你的百姓,就为了让后人赞你
杆子硬,或者天朝那个正坐在大殿上和百官大享山珍海味的狗皇帝他
会赏你一块区额,上头该写什么?宁死不屈?或者彪炳千古?”
窗太高,她太矮,而且没力气,只好偷偷摸到门前,推开一道
。
她闻到烤
的香味,不知是从城外传来,或者是她的幻觉?肚子咕噜咕噜直响,她希望阿爹没听见。
“这鸡腿真香,皮烤得酥脆,
而多汁,太守大人,要不要来一块?”大刺刺坐在案上的黑衣男子,嘻皮笑脸地边啃鸡腿边说道。他没忽略门外那根本瞒不了他的动静,更加大方地咀嚼,还把油亮的手指
得啧啧有声。
咕噜咕噜——
小家伙肩膀缩了缩,可是比起被大人发现的忐忑,她肚子更饿。上次吃最后一口饭是什么时候?一个月前?两个月前?府里粮仓早就空了,阿爹下令城内富豪必须缴粮,也把府内的粮仓大开,在围城的第四个月实行每户配给的制度,只希望撑到援军到来。
阿爹背对着她,坐姿依然端正
直,不说话。
“说真的,”黑衣男子砸了咂嘴,还打个
嗝,“天朝跟靼子这么僵持不下已经几年了?呼
勒将军没兴趣把已经宛如死城的主城再搞得天翻地覆,杀你们无济于事,他的军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你把城门打开,
呼
勒进城,百姓立刻就有饭吃。”
瞧瞧那些靼子一个个吃
喝酒,红光
面的,城里有人挖了狗
往外逃,城外靼子抓一个杀一个,城内则祭出死罪,把所有
填死封死,就怕靼子偷闯进来,简直
百姓等死。
明相梧依然闭目不语,义正严词或慷慨
昂只是多费力气,再说他其实也没多的力气可浪费,只能用沉默表达坚持。
“哎呀!”黑衣男子一手支颊,叹道:“我真想知道那些
口忠孝仁义的『君子』,这时候在做什么?在帝都烹龙煮凤吃得
嘴油腻,然后回家呼呼大睡,等着早朝到庙堂之上继续和同僚高谈阔论,见到皇帝时跪得比谁都卑微,头瞌得比谁都响、砰击敌人砰击得口若悬河,脸红脖子
,如此这般…是为忠君与爱国,不知道他们见识过人间地狱没有?”他嘲讽地扯嘴笑,“见过战争结束后,秃鹰与乌鸦争食那些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的士兵尸体吗?战袍底下不再是活生生的血
之躯,怀里揣着的也许是远方家人寄来的家书,心里念着未过门的
子或未出世的孩子,但谁在乎呢?”
黑衣男子顿住,眼角瞥见挤在门
外的小小身影,冷笑。
“对了,太守大人…您有多久没听见城里有婴儿啼哭呢?”
明相梧睁开眼,看着黑衣男子越来越冰冷嘲讽的眼神,早就没力气做任何抗辩,心头却突然一震。
黑衣男子的笑越来越狰狞,眼里的深恶痛绝像利刃,直直往他心里
。他从桌子上一跃而起,拿出怀里的巾子抹了抹手,来到窗边,“太守大人喜欢吃饼吗?豆沙饼、鲁
饼和芋头酥,是不是特别爱吃城东王六麻子那家传了三代的饼?王六麻子一年前娶了媳妇,正好是九个月前,两口子有了喜讯,我记得那时太守大人还送礼道贺过…”
黑衣男子转过身来,看着明相梧越来越死白的脸,“王六麻子的夫人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城里的粮却一天天减少,到两个月前,连树皮草皮都被啃光了,粪坑里一只蛆都值千金啊…这是地狱吗?不,地狱岂是那些高坐庙堂之上的人所能想象?”黑衣男子挥笑,“王六麻子的夫人早该临盆了吧?一家子饿得皮包骨,甚至记不起最后一口粮是多久以前入口的…太守大人,您听见婴儿啼哭声了吗?”
“住口…”明相梧闭上眼,体力早已空乏,握住椅背的手关节却泛白。
“皇帝的野心,臣子的愚蠢,还有太守大人您想
芳百世,您
杆子硬,您舍得自己的孩子每天只喝一碗米汤,自己喝水度
,您是父母官,却让您的子民饿到只能吃自己的骨
…”
“住口!”
“哈哈哈…”黑衣男子向后一跃,退到窗边,宛如飞鸟般灵敏,“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替呼
勒传话,大人,您是如此爱民如子,如此忠君爱国,但您的子民能支撑多久呢?所谓名留千古,永远都是官,真正活在地狱里的又是谁呢?帝都夜夜笙歌,那些高风亮节、义正词严大唱在敌前宁死不屈的仁人义士,不知道有没有过山穷水尽,饿到连泥土都敢
进肚子里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在绝望时尝过人
的滋味?尤其是自己骨
的?呵呵呵…”
是饿到头昏眼花了吧?小家伙缩在窗边,以为自己看见了那黑衣人化作黑色大鹰,双翅能遮天目。这场骤临的雨停了,黑鹰倾刻已在高空中盘旋,彷佛正睥睨着这座死寂的人间炼狱,然后朝城外飞去。
但小家伙更快注意到的是,黑衣人把啃完的鸡腿随手丢在地上,她
了好几口口水,多想冲过去捡起来,却迟迟不敢动。
明相梧身形一顿,双手扶住桌面,愤怒与悲怆对此刻的他来说太劳累,眼前一花便几乎要晕了过去,但他不能倒。
小家伙终于偷偷溜进阿爹的书房,看着阿爹的背影,默默捡起地上的鸡腿,擦擦上头的灰尘。
好可惜呢!鼻头都还连着
。她都快忘了鸡腿是什么味道了。小家伙
着口水,来到阿爹身边,困难地抬起头,看着阿爹苍白枯瘦的侧脸,悄悄把鸡腿放到案上。
咕噜咕噜——不过,她好饿哦!
明相梧低下头,这才发现女儿。
他的青儿脸颊早就没有以前的红润圆胖,甚至像小乞丐一样若无其事地捡拾过去府里只会丢给狗吃的骨头。他没力气震惊,只剩
腔的悲伤与心疼。
他蹲下身,把只能算
骨头的鸡腿放到女儿手上。
“吃吧!”他泫然
泣。堂堂太守,却比讨饭的老乞丐更没用,老乞丐还懂得鞠躬哈
,求大爷赏他爷儿俩一口热腾腾的饭,而他只能让自己的女儿捡人家丢在地上不要的
骨头。
“阿爹吃。”她有喝米粥,阿爹没有。
“爹不饿,你留着。”
明冬青咽着口水,想了想,“我拿去跟姊姊一起吃。”
“好青儿。”明相梧笑着拍拍女儿的头,看着她脚步虚浮地走出书房。
黑衣人的话,像毒蛇在他心房钻动,啃咬着他的心和血
。他失神地往外走,
走过破败的门廊和寸草不留的庭园,亡
当年亲手种下的山桃树早已枯死,他甚至没有力气去凭吊。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而他身为太守,无论如何必须坚守到最后一口气。
坚守到最后一刻,哪怕…届时先城已如死城,他得拿全羌城千余口人的性命,在地狱里为天朝守门吗?
一且拿下羌城,将是呼
勒逐一攻破天朝在北方门户的重大助力,战祸会更快波及到关内其他城镇,人间炼狱不会消失,悲剧只会继续蔓延。
羌城千余口人的白骨,原是一道残酷却必须存在的止火线啊!
就算援军再过百
也不会来,他还是只能选择等死,选择让他的子民、他的骨
被饥饿凌迟至死。
他真的有办法做到吗?有办法看着骨
挨饿而死,看着他从小居住到大的城镇,那些乡亲父老变成地狱里的饿鬼,被
得做出天理不容的事来吗?
此刻,他最大的痛苦是,他真的动摇了,天朝何其遥远,那不是他生长的地方,那里没有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没有他一起成长的手足,也没有看着他娶
生子的长辈。
在地狱里认清自己的自私,是一种罪过吗?
再忍一天吧!九个月都忍过了,多一天又如何呢?来到宗祠之上,面对明家列祖列宗,他
起
杆,要自己不能做出让祖宗蒙羞的事来,那些等不到援军而送命的羌城百姓,必须死得有价值!
第二天,黑衣男子又来了,带来了让他更震惊的消息。
“东方的枭城已经投降了。朝廷有人将和呼
勒里应外合,战争不会持续太久。”今天的点心是山猪
,他还带了几个豆沙包,咬了一口,呸地一声,把包子往窗外丢。
小不点果然很快冲上去捡起来,还以为没被发现,偷偷把被咬了一口的包子藏在衣服里,缩在窗边,巴巴地盼着还有更多食物飞出来,等一会儿她好分给姊姊和阿爹一起吃。
“我不相信!”
“你怎么不想想,你派出多少秘密信使?靼子可能逮着几个,也总有漏网之鱼,再说羌城失联这么久,朝廷为何迟迟没派援军下来?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
黑衣人的话让明相梧心下一惊。早听闻皇上夺回帝位后,朝内仍然暗
汹涌,更不用说远在国境边的重镇,朝廷尚无余力一一安抚,若是有人拦阻羌城求援的讯息也不无可能。
他先城上下千余口人这九个多月的磨难,可能根本是白受的!那些不幸饿死的无辜人民原本不该送命!
“内讧都没完没了,还想跟北国打仗,天朝的皇帝究竟是愚笨呢,还是根本不把人命当一回事?”有本事斗垮心狠手辣的华皇后,也许不是愚蠢之辈,但恐怕是个好大喜功、刚愎自用的暴君。
“我不相信枭城太守会投降。”枭城太守素以刚正不阿闻名,不可能做出此等苟且卖国之事。“你自己看吧!”黑衣男子丢给明相梧一封信,“战争打了那么久,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呢?几年战祸下来,枭城太守那把老骨头能撑多久?那老顽固可能会抵死不降,但他儿子可不一定。”
“再说,你可知将与呼
勒里应外合的人是谁?这人的权势足以只手遮天哪!你是要开城门,将来建国有功,或者等呼
勒收拾了天朝狗皇帝,来征收你的羌城?到时就算呼
勒将军不想对你们这些老弱残兵动手,只怕朝廷其他大臣不会高兴。”
“卖国贼与靼子怎么想,明某一点也不在乎。”但他无法不在乎正在挨饿的羌城子民啊!
黑衣人哼笑,把最后一颗包子往外丢,起身准备离开。“卖国?究竟是卖谁的国?战死的将士、饿死的百姓,是给谁卖命?”
所谓忠孝仁义,巩固的究竟是百姓的福祉,或者帝王的江山?那些打着“正统”的旗帜剧除异己之辈,不就是
口忠孝仁义?
黑衣人离开了,他看出明相梧的动摇,对他的挣扎却没有丝毫同情。世人不过沧海一粟,却总妄想在苍茫天地间留下一些什么,或在历史长河中树立不朽典范,史官一笔定功过,读书人一个个将名留青史视为至高无上的荣耀,然而所谓青史,歌颂的还不是谁当皇帝的狗当得最象样?
朝代更迭,士人的价值观未曾改变,因为皇室乐于把这套制度延续到千秋万世,让更多所谓的仁人志士争相成为他们忠心不二的走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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