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表象世界
　　她在犹豫，风楼安静地等待。

　最后她坐到了副驾上。风楼暗叹，但愿她是骗子，如果她是平常的女人，那就正如大丈夫所猜测的那样，若一个男人惹得女人生了气，女人就会用接近另一个男人的方式来报复。这也太让天下男人心寒了。

　当然，这天下男人并不包括风楼在内，他只是替别的男人叹息而已。风楼希望：成功失败皆是风景，围城内外一样zì yóu，男人女人都一样。

　伊藤叶以为风楼要飙车，不过风楼开的车倒是很慢很规矩，糟蹋了这辆Boxster，就像用波音飞机来滑翔那样暴殄天物。

　车子驶向的方向是上海最著名的风景区外滩。不过最后车子穿过黄浦江，来到陆家嘴金融贸易区。风楼很熟练地在花旗银行大厦附近找到了一个泊车位。

　风楼学着007的绅士样子，给伊藤叶打开车门。

　风楼让伊藤叶稍等一下，他跑到花旗商店去买了一些七七八八的零食和饮料出来，坦然地笑道：“随便买了些吃的，喜不喜欢都将就一下了。我们到江边去，这儿是最好的风景，最能完美诠释上海和中国的风景。”

　伊藤叶随着风楼来到江边，时值末的黄昏，江风习习，有一种慵懒的惬意，伊藤叶带着一些揶揄，道：“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吗？”

　风楼将目光远眺到江对岸那华灯初上的外滩，悠然道：“你知道一个人遇到一个知己的机率是多少吗？”

　伊藤叶感觉到身边这个男人跟别的男人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睛和心神从来不固定在自己这个大美女身上，而是像云朵一样，飘来去，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并且完全出于自然而然。

　伊藤叶：“呵呵，没算过。”

　风楼听到她这个俏皮的回答，扭头笑了笑，继续他的眺望和悠然语声：“答案是：零。”

　伊藤叶“哦？”了一声。

　风楼：“所以呢，所谓的酒逢知己，只是一种表象。只要两个人中间有一个尽情地表达自己，而另一个人善于倾听，善于附和，那就是算知己了。我看你…哦？我叫‘楼主’，你该怎么称呼呢？”

　伊藤叶：“叫我叶子。楼主？嘻嘻！”

　骗子的最高境界就是忘记自己是骗子，喜怒哀愁羞怨憎都表达得自然而中庸，伊藤叶就是这种高手，你看她一颦一笑间，多么的随心所。

　风楼更赞她连用来骗人的名字都统一为“叶子”厉害。

　风楼：“叶子，呵，叶子一定是这么一个善于倾听的人，是世界是所有想表达自己的人的知己。”

　伊藤叶质疑：“你不是想说，因为我是善于倾听，善于附和，所以一定会附和你，这个是我最想来的地方吧？”

　风楼向她伸了一个大姆指，再道：“是啊！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也应该是叶子最喜欢的。它可以最接近上海最繁华最有活力的金融中心，又没有外滩那么拥挤，了三教九的让人心慌意的人。这里的人轻轻地说话，默默地传情，花草树木随着微风轻轻地摆动，小虫子的鸣叫是声音的主角，仰望一下就可以看到中国最高的楼，远眺一下就可以看见中国的近代史。很吧？”

　伊藤叶回头仰望了一下中国第一高楼金茂大厦，不以为然：“这是你们有钱人喜欢的地方吧？跟我没什么关系，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这个地方。空气污浊，车来船往，比较吵。”

　乘着她的仰望，风楼偷偷欣赏她的侧影。黄的裙子轻柔地包裹着她的娇躯，隐隐约约描摹出一个青春四溢的少女天然而致命的惑。她的间是一朵夸张地大的草绿色蝴蝶结，倍添抚媚。

　伊藤叶忽然扭头，风楼有些慌乱地收回目光，在她窃笑的目光中感到一些被惑的挫败。

　“怎么？我的回答让楼主失望了吧？”伊藤叶发现他偷看自己之后，信心倍增，声音也多了几分得意。

　风楼：“没有，怎么会呢？我很有把握，这也会成为你最想来的地方，这不是一片普通的风景，它是有励志和振奋作用的。这么说吧——原来我对金融没有什么好感，对我来说，它就像一团散而无序的战场，你一股脑儿冲上去，不知道就死在什么地方了。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当我仔细地去研究金融与投资的时候，我发现了它的规律和具有美学韵律的起伏，这个可了不起。对一件事情的了解和掌握的最高境界，不是彻底地了解，而是发现它的内在的美。”

　他越说越激动，于是乎旁若无人地做起讲演的手势来，四周的游客不多，但是还是有几个，他们用好奇和取笑目光来打量风楼。

　伊藤叶有些惊讶，一分钟前还以为这是一个冷静得像冰一样的男子，现在却马上看到他犷不羁的另一面。

　“不好意思，失态嘞！”风楼收敛了一下情。

　伊藤叶很公关地道：“没有啦，楼主讲得很好，连我这样对金融什么的毫无兴趣毫无知识的人都感觉得到你的情！”

　她的是意思是她不懂什么金融投资，不要跟我说这些了。其中的意思讲得天下第一委婉，很可能大部分人都听不出来她的真正意思呢。当然，风楼听出来了，他哑然失笑，道：“呵呵，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有！太有了，因为男人无论做什么，成就什么，最后还是要跟一个女人一起来分享他的成功和喜悦，做女人真是太幸福了！”

　伊藤叶美丽的眼睛里忽然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落寞，悠悠然道：“不知道楼主找到跟你一起分享喜悦的人了吗？”

　风楼好像比伊藤叶更加不堪，整个脸都变得寂寞，一声长长的叹息，仿若延绵千年。

　伊藤叶试探道：“没有？你刚才说，找到知己的机率——为零。”

　风楼沉默了片刻，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样子，说：“真是聪明。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好了，现在带你去你最不想去的地方！”

　伊藤叶扬了一下嘴角，道：“既然是我最不想去的地方，为什么我还要去？”

　风楼神秘地眨眨眼，道：“因为你必须去哦。”

　伊藤叶停住脚步：“那我要是不去呢？”

　风楼：“随便罗。其实你迟早也是要去的，晚去不如早去，跟别人去，不如跟我去，起码我还算半个绅士吧？你看像不像？”他摆了一个夸张而滑稽的属于中世纪的姿势。

　伊藤叶毫无心机地笑了出来。

　Boxster启动。

　伊藤叶很好奇：“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地方是我最不想去的呢！希望不要像刚才那个方一样让我失望。”

　风楼面上的表情变得很奇怪，缓缓道：“唉…一定会让你…大失所望…”

　伊藤叶一愣：“嗯？”

　风楼继续：“这个地方叫作——陆家嘴警署。”

　伊藤叶：“警…署。”

　风楼直视前面，像一个很合格的司机。

　“像姑娘这么不像坏人的人都要进去，我还真是心痛，不过没有办法。欺诈和勒索的事情，总有一天会走到这一步的，我很抱歉，让这一天早到了一点儿…”风楼声音坚定而沉着，就像为谁敲响了丧钟。

　伊藤叶猛地伸出手掌，用力抓住风楼的右手臂。

　风楼透过后视镜，看到她漂亮的脸蛋上是青色的恐惧。

　越来越接近陆家嘴警署，已经看见了门口的警卫。伊藤叶抓着风楼的手掌倾尽全力，她还用漂亮整齐的牙齿狠咬着下，甚至闭上了眼睛。

　谣传说鸵鸟碰到可怕的敌人它就会把自己的脑袋瓜儿埋进沙子里，以“逃避”敌人。伊藤叶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Boxster毫不停留地开过了陆家嘴警署，过了一会儿，缓缓地泊在一个叫作菊园的小区边。

　风楼悠然道：“伊藤叶…像是一个日本名字，嗯，记起来了，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著名人物，伊藤博文，他是第一个弃政从商的重要政客，从他开始，日本人开始渐渐远离官僚主义，他让日本人懂得，做生意也可以获得荣誉，被人尊敬。唉，希望中国的伊藤博文早出现…”

　他轻轻拍了拍伊藤叶仍然抓着他的手的手，柔声道：“对不起，吓着你了，没事儿了，我…不是警察，也不是模范市民，你现在还是zì yóu的。”

　伊藤叶慢慢地放开风楼的手，缩到她自己的怀里，风楼看到晶莹的泪像两道小溪，悄悄地淌下来，看样子她吓得不轻。

　风楼也不安慰她，却给她讲起江湖经验来：“伊藤小姐啊，你的道行似乎还不怎么高，让我来提点一下你，作为今天把你吓着的一点小小的赔偿。首先，你们的战略看似高明，却其实并不高明。

　我总结了一下，骗人的手段分三个等级：第一，骗了初一，到了十五就跑路的骗术；第二，高明的骗术，骗了别人还让人给你数钱那种；第三，最高明的骗术，明明是骗子，还要正大光明，明明是天下最大的骗子，你还不能对他怎么着，你还得在他的威武之下卑躬屈膝，甚至对他感恩戴德。你们呢…最多算是从第一种到第二种的过渡。”

　他从跑车的小舱里找出纸巾递给伊藤叶拭泪，还继续讲经：“高明骗子的启蒙应该从那一句话开始：窃国者候，窃钩者诛。骗得越大，骗得越冠冕堂皇，你就会超越骗术，成为…社会上的成功人士。

　中国是全世界最精彩的地方，就因为整个国家都在行骗，上至名人领袖，下至贩夫走卒，每个人都是欺骗的信徒。我们从小就接受以虚伪为核心内容的教育。这种教育告诉我们，我们是活在社会主义的天堂里，它强迫我们写下恶心的赞歌式作文，威我们幻想不可能的美好未来。每一个人，为了适应这个伟大的社会，都必须戴上荒谬绝伦的可笑脸谱。

　等你长大了一点，你知道了，祖国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你知道了，祖国是最不zì yóu的国家之一，你知道了，这片土地上的财富被少数人不劳而获，你知道了，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被破坏、污染。你什么都知道了，当然，也知道了应该在两极分化中，奋起力气，走到剥削者的那一极跟他们同合污。

　让我来总结一下中国的精英们是如何崛起的，呵呵，最近中国很流行这个词：‘崛起’。央视拍了个《大国崛起》，纽约时报和加拿大广播公司拍了《中国之崛起》。

　…我是不是太罗嗦了？”他自言自语了一大段，忽然想起来，身边还有一个安静的听众。

　伊藤叶居然笑了，脸上的泪珠还没擦干净，仿若梨花带雨。她摇了摇头，表示请他讲下去，她不说话的原因是因为，她不想让自己刚刚呜咽过的不好听的声音被他听到。

　“如果你是医生，想发财的话，首先应该动个手术，先把自己的良心除。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要在各种七糟的媒体上广而告之，妇科病、病、乙肝、糖病，这些是最好的发财媒介。或者你干脆来一个免费体检，等那些迷茫的患者上钩之后，你要面带着严肃的表情，睁着眼睛说瞎话，小病说成大病，没病说成有病，把患者吓住之后，乘热打铁，按照患者的衣着和他们来到医院所使用的交通工具，判断他们身上的财富，然后使劲儿地下猛药，下贵药，做B超，住院观察，千方百计地掏空病人带来的每一分钱。

　如果你是房地产开发商，你应该清楚，现在的中国是史上最繁荣的地产时代。外国的平均利润是10％，而在中国，你可以获得高达40％的利润。这么高的利润从何得来？答案是，你必须给zhèng fǔ职能部门另外的40％利润。地产未开发，先开发zhèng fǔ职能部门。这是行规，不知者死。用最便宜的价钱，买到最具潜力的地。用最便宜的建材，最廉价的施工队伍，只要保证楼不倒塌，什么漏雨、渗水，一边儿去吧，整个世界都这样，你就省省吧。容积率、配套、交通，都可以忽悠，开盘后，房价要高到把老外吓倒。老百姓爱买不买，反正房子的价格只会升不会跌，因为有‘达人’也投资在房产上，跟着他们吃香的喝辣的，错不了。

　如果你是警察，你也好发财，因为世界上最赚钱的专业是抢劫专业、偷窃专业、贩毒专业、小姐专业、盗版专业，这些专业的从业人士的上级主管部就是你们，怎么发财？不用多说了吧？

　哎…太多太多的路子，这些名门正派都是高明的骗子，正大光明的骗子，想当安全行骗的骗子吗？去做商人吧，去做房地产开发商吧，去做警察吧，政客吧。真正在江湖上行走的血统纯正的骗子没有什么前途，嘿，伊藤小姐，考虑一下换行吧。”

　伊藤叶把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精彩的骗子论，还是出自这么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之口，这个新鲜劲儿啊。

　“你呢？你是骗子吗？”伊藤叶恢复了生机，她的声音很好听，把声优也要比下去了。

　风楼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嗯，我也不例外。从发现SEO这种新兴职业开始，我就知道，这整个世界就是一个表象的世界，一切的信息都是被人自觉或不自觉地扭曲了的，因为每一个人他都有自己的立场，他要扬长避短，他要趋利避害，所以，他表达给别人的信息就不是真正的信息，而是他秀出来的广告。传媒公司就是最大的骗子，我就是一个大骗子。哎，我说的SEO，搜索引擎优化，你懂什么意思吗？”

　伊藤叶：“是不是指把网页做得可以在搜索引擎里面排名很靠前，然后当用户搜索的时候很容易看到你的网页？”

　风楼兴高采烈地吹了一个口哨：“好叶子，讲得比我这个职业SEO还要清晰！嗯，你的网页凭什么要排别人前面呢？凭人品？凭良心？当然不是，你得知道搜索引擎排名的原理，然后去骗搜索引擎。有没有货真价实的网页不用SEO就能排在前面呢？有，但是少，就像悬壶济世的医生，有良心的房产开发商，凤麟角。当你从事一个行业，才发现你不能讲良心、讲厚道，你必须把自己变成骗子，才可以生存下去，这就是这个荒谬的表象的世界。搜索引擎本身也是一个大骗子，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搜索结果是跟广告混在一起的，这种不叫骗，什么才叫骗？”

　伊藤叶呵呵笑起来：“原来，咱们大家都是同行哦！跟你说的医生和开发商什么的比起来，我们算是好人了，啊，我是好人，我是好人，太好了！”

　风楼还是一副多愁善感的样子：“骗子啊…我是一个有理想的骗子，这是跟别的骗子稍微不同的地方。”

　伊藤叶现在对风楼非常感兴趣，甚至超过了问他为什么知道她是骗子，知道她叫伊藤叶。“可以告诉我吗？”

　风楼却摇头：“不可以。”

　伊藤叶：“为什么？”

　风楼：“讲出来，怕给别人笑话。”

　伊藤叶双手合什：“我不笑，保证。”她用花痴一样的目光看着风楼，没有男人可以受得了哦。

　风楼：“…理想…有房，有车，有二！”

　伊藤叶脸一沉：“骗子！”

　风楼笑哈哈。

　“这是别的男人的理想。我的嘛…我不想说，也说不好。这样吧，我说一下什么才是我心中的理想的特征。它呢…天上的星辰，骤雨般落在大海上，嗤嗤繁响。海波如山一般的汹涌，一切楼屋都在地上旋转，天如同一张蓝纸卷了起来。树叶子空气舞，鸟儿归巢，走兽躲到它的。万象纷中，只要我能寻到它，投到她的怀里…”

　老半天也没有下文，伊藤叶：“完了？”

　风楼悠然道：“嗯，就这么多了，我今天已经说得够多了，呵呵，叶子真是一个好的听众，天下所有人的知己。”

　Boxster在伊藤叶指定的地方停了下来，半晌，伊藤叶轻声道：“我们还会见面吗？”

　风楼沉思片刻，道：“等你离纯正血统的骗子行列，我们就是同道中人了，那时候，见面的机会就大了。”

　伊藤叶：“…谢谢！”

　风楼微笑而不语。

　伊藤叶：“谢谢你对我说那么多，我会好好想想你的话的。表象的世界，很有道理，很深刻。”

　伊藤叶慢地下车，希望风楼留给她一个联系方式，最终，她失望地关上车门。

　Boxster优雅地转了一圈，绝尘而去。 　ｍ.ｂＷOｘＳ.ｃO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