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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净土千秋掩风流 第六十三章
  “不,不是…”我觉得我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好像蒙受了不白之冤一样,心中焦急而又愤懑,挣扎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挤出了这样几个字,打断了他的倾诉。

 多尔衮一怔,转眼看了看我。不过此时他那双是血丝的眼睛里,并没有半点希冀的色彩。相反,竟然有一种更加令人压抑到窒息的绝望。烛光的焰火照耀进他明亮的眼睛里,折出血般的妖娆来,就宛如那夕阳西下,落长河之时,被彻底染红的滔滔江水,虽滚滚涌动,却没有任何生命的存在。又像同样笼罩在残下的古原,千载沧桑,百年孤独,让我瞧着瞧着,心头涌起一丝悲凉。

 这悲凉似乎在提醒着我,我们之间也许真的没有什么希望所在了。我不再努力辩白,只重地息着,口微微地起伏着,很疲惫地和他对望,无语,更无凝噎。

 起初我以为他冤枉了我,可是仔细想来,我真那么无辜吗?虽然当时我愤怒到失去了理智,可出手的那一霎那间,我真的有想过让他死。他死了,我们之间的一切恩怨纠葛就可以干干脆脆地了结了;他死了,我就不用再总是战战兢兢地担心他哪一天会伤害到我和儿子了;他死了,我就可以无牵无挂地获得最大的轻松了…我曾经爱他如爱自己的生命,我曾珍惜他如珍惜这世间最宝贵的东西,我曾把他当作我人生中的一切。为了他,我甘心忍受人间一切悲哀。然而。这一切地一切,竟然在那一晚悉数烟消云散了。究竟是我太疲倦了,情愿刀断水;还是我真的如他所猜想,我的爱已经转移到儿子身上,再也分不出多少留给他了?若真如此,相对而言,他还真是吃亏了。按照那个逻辑。我需要他的时候就依赖着他。不需要他的时候就将他抛在一边,实在是个薄情寡义的女人。他这般伤心,也是在所难免的了。

 多尔衮像是能完全看透我此时心中所想一般,眼睛里原本地悲凉,渐渐转变成了一种极深沉,极深沉地哀伤,好像在悼念着什么,悼念着我这些年来对他的情意。对他的爱慕,对他的关怀?他平素是个坚毅果决的人,有时候甚至会严重到刚愎自用的地步。然而他独独对我,这般优柔寡断,这般难以割舍。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这段十多年所积累下来的深厚感情彻底埋葬,而且还是由他亲手来埋葬,这种感觉,想来焚心如火吧。

 最后。哀伤竟然在他脸上幻化成冷笑,一种极其诡异的冷笑。他地肩头颤抖着,双手掩脸,隐隐有似笑非笑,似泣非泣的声音传出。这声音起初是极压抑的。可慢慢地,越来越发清晰了。

 他放下手时,眼圈已然红了,却没有泪,脸上依旧是令我寒彻骨髓的笑意。“哈哈哈…我真傻。我真是太笨了,为什么我非要等到你忍无可忍。等到你恨我入骨,方才开始醒悟呢?现在,是不是什么都晚了,我无论做什么,都挽不回你的心了?”

 不等我回答,他忽然起身,仰头望天,叹道:“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可如今,我恐怕守望你几百几千个夜,看着月亮圆了缺,缺了圆,你的心也未必能回来。你说说,我要不要悲歌当泣,长歌当哭呢?”说罢,他沉默片刻,竟当真唱了起来,起初是极低沉,极缓慢地,似似唱。然后渐渐浑厚苍凉,有如萧萧北风在茫茫山谷中回,撞击着听者的心扉深处,似乎连灵魂也跟随着他的歌声,一并悲凉起来:

 “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将恐将惧,维予与女;将安将乐,女转弃予。习习谷风,维风及颓;将恐将惧,置予于怀;将安将乐,弃予如遗。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无草不死,无木不萎;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释义:和煦地东风微微吹起,雨连绵下个不停。当初恐惧危难时,相依只有我和你。如今安乐生活好,你却把我来抛弃。和煦的东风微微吹起,忽成旋风吹个不停。当初恐惧危难时,你把我紧紧搂怀里。如今日子安乐生活好了,你却弃我如丢烂东西。山口的大风刮个不停,一直刮过高山顶。地上百草全都枯死,山间树木尽皆凋零。你忘了我的大恩情,却只把小怨记分明。

 这歌声,如悲鸿未彻,从高空中箭后堕落大地,绝望的哀鸣声回在山涧峡谷,旷野草原;似焦尾绝响,低昂,悲壮,声断气绝后仍余音袅袅。

 最后一句,他重复唱了几遍,唱着唱着,人已经转身走了出去,步履并不见得沉重。随着他越走越远,声音也渐渐远去,不过仍然有些许回响“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忘我大德,思我小怨…”直到彻底消失。

 我以为他不会回来了。他消失了很久,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大概是回京去了?我已彻底伤了他地心,我成了他心目中无情无义,自私冷酷的女人,就算我肯原谅他,想来他现在也不会原谅我了。

 多尔衮走后,阿娣跑进来伺候我吃饭。通过她的讲述,我得知了我昏后的详细经过。我一直默默不语地听着,该吃照吃,一点也没有耽搁,好像和平常一样,再平淡不过。说实话,我虽然知道东青其实是个善良的孩子,却没想到他竟然宅心仁厚到这样地地步。我很是欣慰,然而,却隐隐有些不妙地感觉----自古以来,但凡成功的帝王,多半是冷酷无情之人。心慈手软,心地善良地人是很难笑到最后的,东青偏偏却是这个后者。以后,不知道东海是何等人物。若给他机会来争的话,能保证东青不会因为这种仁厚而输给东海?不过不管如何,经过这个事情,多尔衮对东青地印象大为改观,可以说是刮目相看了。如果东青能够继续保持住这样的好印象,那么后多尔衮应该不至于又再反悔什么的,我也可以安心了。

 “皇上去哪里了?”我终究忍不住问道。

 “下午时候从您这里出来。就奔到林子里去了。一直没有回来,也不准人跟着,现在都入夜了,想来也不至于在外面宿的。”

 我黯然了一阵,然后不自觉地说道:“还是让人分头去找找吧。若是他执意不肯回这里来,总也不能让他宿,他现在身子也不好,别再着凉了。”

 一声叹息终究在中没有发出。唉,他还真是个可怜的男人哪。以前是怀疑我和哪个男人有私情,后来又怀疑我为了自己的母国而背叛他,现在又怀疑我为了儿子而出手谋害他。这么多年来,他有过过几天真正安心的日子?以前,我倒是很疑惑他为什么要这样,患得患失,永远都处于各各样。甚至莫名其妙地忧虑之中,根本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往严重点说,他很可能已经患上了狂躁抑郁症,甚至有被迫害妄想地可怕倾向。可这些年来,随着我对于他童年。少年时候的经历和细节的渐渐了解,算是能够明白其中究竟了。

 少年时候的多尔衮,也许是个内心有自卑情结的人。他从小不受宠爱不受重视,父亲死后母亲被殉葬;年纪幼小没有军功却有半个旗在手,他必然会受到周围人们明里暗里的嘲讽;皇太极时期他给皇太极当马前卒。也很可能遭到很多人的憎恶和仇视…加上他内向的情和喜欢表现出来地矜持和高傲。必然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这样的人,表面上对于别人的评价不屑一顾。实际上心里头却是非常重视的。久而久之,就会生出疑心,把别人全部往坏出揣测,以为别人在背地里说他的坏话,对他怀有恶意。而他又不喜欢和人开诚布公地交流,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长期下去,恶循环,就形成了现在这般的糟糕状况。

 而执政之后,他竟有些厉内荏的意思。话说论起某些方面地政治手腕来,他的确不及皇太极,即使是在无数次努力之后,他仍然无法达到和兄长的同一高度。在感受到深刻的挫折之后,就难免会心态失衡了。可是表面上,他仍然要装作若无其事,装作虚怀若谷。然而他在人后的矛盾纠结,我却是能够体会,甚至是瞧在眼里地。他这种心态究竟是什么?是高处不胜寒的恐慌和孤独,是一种苛求自己完美的强迫症。他在百般苛刻地刁难自己,一切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如果达不到预期目的,他就要难受了,要钻牛角尖了,要把自己拼命地往死胡同里赶了。

 我真无法想象,他要是再这样继续下去,将来究竟会成什么样子,会不会彻底崩溃掉?更无法想象,如果我像他这般的精神状态,还能支撑下去多久。眼下地他,就犹如破旧不堪,四面透风地毡房,在暴风雪的肆下还能坚持几时,已经很成问题了。

 忍不住地,我竟又有些心疼他了。他对我,真地没有什么恶意,甚至充着包容和宽仁。每次冲突,受伤的也不仅仅是我,每次也都是他主动低声下气地来求我。作为一个极强势的,很大男子主义思想的人,能够对我这样例外已经很不容易了。之前我那么恨他,一半也是实在忍受不了他那样冷酷地对待东青。可现在看来,他也意识到了父子之间的误会,开始悔改了,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将他判个死刑,不给他这么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呢?

 再想想,他其实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为帝王者,哪个不是粉黛三千、喜新厌旧,有几个能这般在乎儿女私情的呢?就算我绝倾城如何?随着时光的流逝,现在的我也比不得那些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了。就算我能得他心意又如何?得一时不代表得一世,司马相如富贵之后尚且想纳妾呢,更何况他多尔衮本就算不得什么情种情痴。天天对着一张脸,时间久了能没一点厌烦?

 我也有过少女怀的时候,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可惜那不过是明明知道不可能实现的幻想,一只敢个寄托在记之中,从来不敢说出口的幻想“我呀,要嫁的那个人----当我对他笑时,他会觉得快乐;当我对他哭时,他会感到心痛;当他看着我时,他会觉得世间无可取代;当我离开他时,他会痛不生。他的眼里只有我,他的心里也只有我。一生一代一双人,这就是我心里想嫁的那个人。”

 现在看来,这幻想虽然没有完全实现,可也算实现了一半。何况这个男人远比我想象得还要优秀许多,我还何苦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不懂得珍惜他呢?虽然他的子别扭,脾气怪异了些,还喜欢胡思想误会人,可人无完人,我有必要那么苛求他吗?

 想着想着,我起身,在这个怪异的环境中探索着,四处走动查看着。果然,这个墓一看就是经过精心设计过的,虽装饰简洁,不显奢华,可瓮道、配室、墓室、起居室、石券门之类的布局和细节都是独具匠心的。七年前,应该就是我和他在喀喇河屯重归于好之后,他决定开始设计建造的。应该说,这个想法和这个决心,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下了。这里应该是个山清水秀的,他喜爱的地方吧?不知当初选择这个地方,将来和我同眠于此的时候,他究竟是怎样的心境。他倒是厉害,瞒我很严实,这些年来我一点也不知。

 在墓室里,我看到一座一尺来高的汉白玉石台,在它上面停放着一具巨大的,足有一人多高的金漆棺椁,这是用云南最昂贵且不朽的梓木制成的梓宫。它实在太高了,我根本无法看到里面,只能端着灯烛,在外面照了照,只见上面镌刻了密密麻麻的文和蒙古文。文我都认得,看了看,内容基本就是萨的那套说辞和教义。

 这些东西实在没有什么看头,灯烛一直照到底部,我正准备起身时,目光忽然被最下端的一行小小的汉字给吸引住了。字数不多,但字迹却很是熟悉,我顿时一诧,仔细一看,不由呆住了。只见这上面的汉字是按照我的笔迹镌刻上去的,内容既熟悉又陌生,我想起来了,是十六年前我刚刚嫁到盛京不久的一个晚上,在烛光下,写给他的一个字幅,一首汉朝的乐府诗:“上,我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之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手一颤,灯烛掉落在地上。到这时,我的泪水,才肆无忌惮的汹涌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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