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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盛名难符 地拳折胫
 此人一到,名师跌脚。

 曾大业或者是一时大意惯了,并且南北派会这地堂招的人也实不多见,而他自己少壮时候,本曾下过苦功。曾大业近十年没遇过敌手,接见这不速之客,起初还当他是江湖上沦落的人,来求帮衬的。

 曾大业为人虽业不正,对武林同道却常常帮衬。及至一见面,这人不过是四十多岁的山东侉子,蓝布袄,左大襟,白骨扣钮,布袜子,大洒鞋,怪模怪样,怯声怯气,嘴络腮短胡,一对蟹眼,可以说其貌不扬,但体格却见得坚实,双手青筋暴。曾大业照样令弟子侍立两旁,方才接见来宾,叩问姓名、来意。

 来人突如其来的就说道:“以武会友,特来登门求教。”家乡住处,姓名来历,一字不说,只催着下场子。

 曾大业还没答话,徒弟们那里得来人这么强直,哄然狂笑,立刻揎拳捋袖,要动手打人家。这人回身就走,问场子在那里。

 曾大业冷笑,问来人用双刀还是用单刀。山东侉子漫不注意的说:“全好。”

 曾大业甩去长衫,扎绑利落,吩咐弟子,把他惯用的青龙双刀拿来。山东侉子就从兵器架上,取两把刀,却非一对,一长一短,一重一轻。

 曾大业未尝不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但是群弟子既然哄起来了,也不能再气馁;又兼以数十年来,一帆风顺,实际更不能含糊。起初他还要设法子试探来人的来头,但见这个山东侉子竟取了差样的两把刀,这岂不是大外行吗?登时把悬着的心放下,口头上仍得客气几句,说道:“在下年老,功夫生疏了,朋友既肯指教,你远来是客,我曾大业是朋友,绝不能欺生。朋友,你另换一对刀吧。这边兵器架上,双刀就有好几鞘。”

 山东侉子道:“曾师傅,你放心,俺老大远的来了,不容易,你就不用替我担忧。我当初怎么学来的,就怎么练。我倒不在乎家伙一样不一样,不一样也能宰人,你信不信?可是的,曾师傅,你这就要动手,也不代后事吗?”

 曾大业怒骂道:“什么人物!姓曾的拿朋友待你,你怎么张口不逊!教你尝尝!”双刀一分,随手亮式,“双龙入海”,刀随身走,身到刀到,双刀往外一砍。

 这不速之客只微微把身一转,已经闪开,冷笑道:“你就是万矮子那点本事,就敢横行霸道,藐视天下人?”

 曾大业怒极,他年逾五旬,看似年老,刀法不老,立刻一个“梅花落地”,双刀盘旋舞动,倏然肩头着地,往下一倒,腕、、肘、膝、肩,五处着地用力,身躯随刀锋旋转起来,在地上卷起了一片刀光。那山东侉子看着人怯,一声长笑,随即一个“懒驴打滚”,身躺刀飞,差样的双刀也展开地堂刀法。平沙细铺的把式场,经这两位地堂专家的一滚一翻,登时浮尘飞起,滚得两个人都成了黄沙人了。

 弟子们打围着看,纷纷指论:

 “好大胆,那里冒出来的!”

 “许是有仇。”

 “踢场子逞能的!”

 “哼,哼,你瞧,还是师傅行!”

 “这小子好大口气!”

 “找不了便宜去。”

 “别说话,瞧着,喝,好险!”

 “喂,差一点!”

 “吓,大师兄,咱们怎么着呢!”

 “看着!”

 “把兵刃预备在手里吧?”

 唯有杨蝉处于其间,一声不响,注目观招。以他那种身分,究竟看不出功夫的高低来。但到两方面把身法展开之后,这个辂轳过来,那个辂轳过去,优劣虽不辨,迟速却很看得明白。

 一起初,见得是曾师傅旋转得最为迅快,浑身就好像圆球似的,盘旋腾折,气力弥漫,那个山东侉子显见不如。但是看过良久,渐渐的辨出深浅来了。那侉子一开头好像慢,却是一招比一招紧,不拘腕肘膝肩那一部分,他仅仅一沾地,立时就腾起来,直像身不沾地似的,轻灵飘忽,毫不费力,当得起轻如叶卷,迅似风飘。那曾大业可是翻来覆去,上下盘总有半边身子着地,身形尽自迅快,却半身离不开地。

 曾门弟子也似乎看出不好来了:“大师兄,咱们怎么着?你瞧瞧,你瞧瞧!”

 二十几招过去,曾大业一个“蜉蝣戏水”,展刀锋照敌人一削,旋往旁一撤身,那山东侉子“金鲤穿波”,刀光闪处,呛□一声啸响,悬空突飞起一把刀片。

 就在同时,听“哎哟”一声惨呼,不觉得眼花一,忽地窜起一人,正是那山东侉子,浑身是土,双刀在握。一汪热血横溅出来,曾大业的双刀全失,身子在血泊里。群徒哗然一阵惊喊着。

 山东侉子一声冷笑道:“打遍江湖无敌手的地堂刀名家原来这样,我领教过了!姓曾的,你养好伤,只管找我去。我姓石名叫光□,家住在山东府南关外,石家岗子;我等你五年。我还告诉你一句话,种德堂的房契不是白讹的,是五年以后,三分行息,拿老小子一条跑腿换来的。你明白了吗?我限你三天以内,把人家的房契退回去;若要不然,要找寻你的还有人哩。再见吧,对不起!这两把刀一长一短,我还对付着能使,还给你吧!”拍的将那一对刀丢在地上,拍拍身上的土,转身就走。

 当曾大业失刀负伤时,大师兄和曾大业的两个侄儿,抢先奔过去扶救,却是一挨身,齐声叫喊起来。

 曾大业不是被扎伤一刀,曾大业的一条右腿已活教敌人卸下来了,只连着一点,鲜血地。

 这群徒弟惊慌失措,忽然憬悟过来,一齐的奔兵器架,抄家伙,嚷着道:“好小子,行完凶还想走?截住他!”

 山东侉子横身一转,伸左手探入左大襟襟底,回头张了一眼,呸的吐了一口道:“你们真不要脸吗?练武的没见过你们这伙不要脸的,你们那一个过来?”握拳立住,傲然的嗔目四顾。

 曾大业此时切齿忍痛,努力的迸出几个字道:“朋友!你请吧!你们不要拦…你们快把老大、老二招呼过来!”底下的话没说出来,人已疼昏过去。山东侉子竟飘然出门而去。

 徒弟们骇愕万分,有那机警的忙掇出去。只见那山东侉子到了外面,往街南北,巷东西一望,忽然引吭一呼,侉声侉气的唱了几句戏文。登时从曾宅对面小巷钻出来几个人,从曾宅房后钻出来几个人,从附近一个小茶馆钻出来几个人,都跟着那个侉子,顺大街往北走了。

 曾大业的两个儿子,当被寻回来,忙着给父亲治伤,访仇人,切齿大骂。这其间杨蝉心中另有一种难过,可是在难过中又有点自幸,自幸身入歧途,途未远。于是挨过了两天,杨蝉又飘然的离开了凤

 但是,杨蝉忽然懊悔起来。自己一心要访名师,既看出曾大业盛名之下,其实难符行到东昌府地界,天降骤雨。时在午后,天光尚早,前头有一座村庄。杨蝉健步投奔过去,打听此地名叫祁家场,并无店房,只有一家小饭铺可以借宿,杨蝉急急寻过去。

 饭铺前支看吊塔,靠门放着长桌长凳,铺面房的门口,正站着一个年轻的堂倌,系蓝围裙,肩卷白抹布,倚门望雨,意很清□无聊。杨蝉闯进铺内,浑身早已透了。

 小饭铺内没有什么饭客,柜台上仅坐着一个有胡须的人,似是掌柜,正和一个中年瘦子□谈。

 衣来,晾着,要酒要饭,一面吃,一面问他们,这里可以投宿不?回答说是:“可以的,客人这是从那里来的?”

 蝉回答了,阻雨心烦,候着饭来,也站在门前看雨。

 那胡子掌柜和瘦子仍谈着□话。山东果然多盗,正说的是邻村闹土匪的事。掌柜说:“邻村大户刘十顷家,被匪架去人了。头几天听说来了说票的了,张口要六千串准赎。事情不好办,爷们被绑,还可以赎;这绑去的刘十顷的第二房媳妇,才二十一岁。刘十顷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儿媳妇教贼架去半个多月,赎回来也不要了。”

 瘦子说:“他娘可答应吗?”

 掌柜说:“不答应,要打官司哩。打官司也不行,官面上早有台示,绑了票,只准报官剿拿,不许私自取赎。说是越赎,绑架的案子越多了。”

 那瘦子喟然叹道:“可不是,我们那里,一个没出阁的大闺女,刚十七岁,教土匪绑去了。家里的人嫌丢脸,不敢声张。女婿家来了信,要退婚。活气煞人!就像这个闺女自己做不正经事似的,娘婆二家都是一个心思,家里不是没钱,谁也不张罗着赎。谁想过了半年,土匪给送回来了。这一来,他娘家更嫌丢人,女婿家到底把婚书退回来了。”

 掌柜说:“听说这个闺女不是自己吊死了?”

 瘦子道:“可不是,好的一个闺女,长的别提多俊哩,情也安静,竟这么臊死了…”

 杨蝉在旁听着,不觉大为恚怒。只听那瘦子说:“刘十顷的二儿媳妇是出嫁的了,又是在婆家被绑的,总还好些吧?”

 掌柜道:“也许好点。”

 瘦子道:“刘十顷家不是还养好些个护院的吗?谁来多少土匪,竟教他们架了人去?”

 掌柜说:“护院的倒不少,七个呢,一个中用的也没有。土匪来了十几个,比家中男口还少,可是竟不行,七个护院的乾嚷,没人敢下手。平常日子,好好饭□着,出了事,全成废物了。这也怪刘十顷,那一年他要是不把赛金刚宗胜荪辞了,也许不致有这档子事。”

 杨蝉听着留了意,忙问道:“宗胜荪是干什么?”

 那掌柜和瘦子说道:“客人你是外乡人,当然不晓得。提起这位宗爷,可是了不起了人物。他是给刘十顷护院的教师爷,练就一身的软硬功夫。那一年闹水灾,这位宗爷就仗着一手一足之力,你猜怎么着?两天一夜的工夫他竟搭救了四五百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这位宗爷不但是个名武师,还是个大侠客哩。要是刘十顷家还有他在,一二十口子土匪,也敢进门哪?早教他赶跑了。”

 杨蝉道:“哦!这个人多大年纪?那里人?”

 掌柜道:“这个人年纪不大,才三十几岁,听说是直隶宣化府人。莫怪人家有那种能耐,你就瞧他那身子骨吧,虎背熊的,个头儿又高又壮。”

 瘦子道:“要不然,人家怎么救好几百人呢。这位宗爷难为他怎么练来,什么功夫都会,吃气、铁布衫、铁沙掌、铁扫帚、单掌开碑,样样都摸得上来。那一年,我亲眼看见他在场院练武,一块大石头,只教他一掌,便劈开了。他会蛤蟆气,又精通水性;说起来神了,这个人简直是武门中一个怪杰,在刘十顷家,给他护院,真不亚如长城一样。谁想侍承不好,人家一跺脚走了。”

 这些话钻入杨蝉耳朵里,登时心□□的,急忙追问道:“这位宗师傅竟有这么好的功夫吗?他现在那里?他可收徒弟吗?”

 掌柜道:“这可说不上来。人家乃是个侠客,讲究走南闯北,仗义游侠,到处为家。他倒是收徒弟;听说他这次出山,就是奉师命,走遍中原,寻访有缘人,传授玄天观武功的。”

 杨蝉又惊又喜,想不到在此时,在此地,途穷望断,居然无意中访出这么一位能人来。只是住脚不晓得,要投拜他,却也枉然。正要设法探询,那瘦子却接过话来,脸冲掌柜,□□的说道:“你不晓得宗师傅的住处么?我可晓得。前些日子,听说这位宗师傅教观城县沈大户家聘请去教徒弟去了。”

 蝉忙问:“这位沈大户又住在那里?”

 瘦子扭头看了看蝉,道:“怎么,你这位客人想看看这位奇人吗?”

 蝉忙道:“不是,我不过□打听。”

 瘦子道:“那就是了。”回头来仍对掌柜说道:“咱们邻村螺狮屯牛老二,就是这位宗师傅的记名弟子,他一定知道宗师傅的住脚的,大概不在观城县里,就在观城县西庄。若说起这位宗师傅,真是天下少有,不愧叫做九牛二虎赛金刚。就说人家那分慷慨,那分本领,实在是个侠客…他的师傅乃是南岳衡山的一位剑侠,名叫云云山人。”对蝉道:“咱们不说他师傅有多大能耐,就说他那三位师兄吧,你猜都是什么人?”

 蝉自然不晓得。瘦子瞪着眼说道:“告诉你,他那三位师兄都不是人!”

 蝉骇然要问,那胡子掌柜接声道:“他那三位师兄,一个是熊,一个是老猿,一个是苍鹰,有一人来高…”说着用手一比,又道:“这位宗爷乃是小师弟,他的功夫都是老猿教给他的。你说够多么稀奇!”

 饭馆两人见蝉爱听,便一递一声,讲出一段骇人听闻的故事来,把个杨蝉听得热辣辣的。在饭馆借宿一宿,次开晴,忙去访螺狮屯牛二,向他打听宗胜荪;却极易打听,牛二一点也不拿捏人,把宗师傅的现时住处,告诉了蝉。这位奇人现在并未出省,他确已受聘,到观城沈大户家,教授两个女徒去了。

 牛二盛称宗武师的武功,自承是宗武师的记名弟子,跟着又把宗武师的身世艺业,仔仔细细,告诉了杨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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