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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京师六绝
 清秋院的磨斋中,小弦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目瞪口呆!

 鸣佩峰中听到愚大师所说、自己与四大家族少主明将军乃是命中宿敌的一番话后,小弦尚未放在心上,权当戏言。但经过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奇遇:先是追捕王在汶河小城强行将他带走;然后宫涤尘领他去将军府见到了明将军,之后鬼失惊又奉命保护自己,再加上吴戏言对自己的蹊跷态度,更有林青在生死关头说出的那句话…这一切,已然令小弦半信半疑。

 此刻看到那一段乍现即隐的“天命谶语”,小弦的心里涌起滔天巨,一种世情难料、天机难测的感觉浮上心头,仿佛自己一生的命运早早就被某个看不见的神掌握在手中,全然不由自主。

 “勋业可成,破碎山河”!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却蕴藏着无法表述的意义。小弦呆呆想着:所谓“勋业”,自然应该指非同一般的成就,似乎绝非拜相授官那么简单,而是隐含着刀兵之意,莫非自己后也会成为叱咤天下的大将军?他再思及那一句“破碎山河”,仿佛眼前已见到尸骨横陈、烽火连天的血腥战场,那些从来只存在于书文与戏台中的情景俨然将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一时既觉荒唐,又觉可怖,另外还隐隐有一分“天降大任”的惶惑与自豪…

 小弦呆怔良久,甩甩头,努力挥去心头那份迷茫。当苦慧大师留下遗言时,明将军还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根本谈不上名天下,而自己还未出生,连“许惊弦”这个名字都不存在,就算苦慧大师有预测未来的本事,也断不可能明确无误地算定自己与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明将军是对头,莫非他所指的另有其人?可愚大师、景成像等人却偏偏说自己就是明将军的“命中宿敌”,这又是什么缘故?只可惜刚才恍惚一刻,未看清另外几句话,或许其中还预示着更多的意思。

 小弦发现云公子就是御泠堂青霜令使这个大秘密后,本来还想在书架上挑些重要的书籍一并烧毁,也好给自己出一口恶气,但此时乍逢惊变,已全没了这念头,打定主意先不要表现出怀疑,等宫涤尘回来、或是见到林青后再作打算。他又想到以青霜令使在离望崖前不惜让手下自尽的狠辣凶,一旦发现身份败,必会杀了自己灭口,可不能在言谈中留下什么破绽。自己身死事小,若还让这个外表谦恭、内心毒恶的大坏蛋逍遥法外,那才真是糟糕透顶…

 小弦渐渐从震惊中清醒,缓缓收拾好火盆等物,《天命宝典》的封面已烧去,仅留下金属的网状物,呈青白。那网织得极密,虽不过薄薄数层,却极有弹,仿如千丝万缕绕而成,怎么也无法撕断,只得收于怀中。

 此刻时已将至傍晚,他估摸云公子过一会儿就会来磨斋中,小弦强收杂念,仍是抱起一本书坐在书桌前翻看,眼中虽看不进一个字,脑海里更是一片紊乱,但那份苦读经书的模样却做了个十足。

 不知过了多久,磨斋房门一响,正是云公子走了进来,他看到小弦端坐读书,微微一笑:“小弦真乖,肚子饿了么,要不要吃碗燕窝粥?”

 云公子立时怔住,幸好小弦低着头看不见他脸上惊讶的神情。《金鼎要诀》与什么公羊先生自然都是他杜撰出来的,他何曾想小弦记忆极好,竟然将他随口而言记得清清楚楚。

 当下,云公子缓缓道:“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杂学,不看也无妨。”小弦心中冷笑,他既猜出云公子借向自己发问之机得悉《天命宝典》的用心,当然知道云公子无法找出来这些子虚乌有的书籍,明知如此说必会引起云公子的疑心,但若不对他做些警告,心头那口恶气实在难消下去!他料想云公子的身份掩饰得极好,只要自己不直接拆穿他的诡计,疑神疑鬼下他绝对不敢轻易反目,口中振振有词道:“其实比起那些安身立命的书来说,我更喜欢看这些杂学。我瞧公子藏书中琴棋书画皆全,想必亦并不是一个死读圣典之人。”他几乎口想问,云是否敢与自己手谈一局,话到嘴边,总算强行忍住,唯恐惹他生疑,目光只停在手中的书本上。

 一时气氛十分微妙。云公子面色晴不定,良久方才嗄声道:“十年前我亦如你一样喜欢看些杂书,如今却早无那份闲情逸致。有些书放在何处,我也找不到了。”小弦也不敢将云公子迫急了,万一他恼羞成怒却也不妙,随口轻声道:“却不知十年前的公子是什么模样?”

 “十年前的我…”云公子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语气恢复平的悠然,“呵呵,你若不提,我都快忘了那个鲜衣怒马、志得意,却又不识轻重的浊世少年了。”这句话颇有自傲之意,似乎有一腔蛰伏多年的雄志从埋藏最深的膛中迸发而出。

 小弦沉默。心想云公子出身于江湖人十分敬重的清秋院,其父“雨化清秋”郭雨侠名传遍武林,与那神秘的御泠堂可谓没有丝毫关系。云公子加入御泠堂,想必也是这近十余年间的事情,好端端的世家子弟不做,却要投身于御泠堂中做什么青霜令使,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小弦口道:“比起十年前,公子现在想必过得更快乐。”这句话本是有些讥讽之意,但讲出口来,却完全变了意思。

 云公子浓眉微皱,似乎在回想往事,显然未听出小弦的言外之意,轻轻一叹:“小弦你可知道么,其实叔叔十分羡慕你。”小弦奇道:“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云公子柔声道:“你可想过十年后的你,会是什么样子?”小弦一愣,不由想到吴戏言所提及那二十年后的契约,摇摇头:“我怎么知道?不过我一定会努力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就像、就像林叔叔一样。”

 这些话本是他心底从不诉之于人的想法,此刻在知道了云公子真实身份的情况下,不由十分紧张,不知不觉口而出,一言即出又觉赧然,比起名动江湖的暗器王林青来说,自己何止差之千里。

 云公子并没有笑话小弦:“有这样的志气就好,只要现在努力学好本事,叔叔相信你必会成功。”

 小弦听云公子语出诚心,抬头望向他那张清俊的面容,颇有些惑。他心目中的青霜令使乃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阴险狠毒的大坏蛋,可如今面对云公子,却实在难以从他的相貌上瞧出半分端倪。难道这世间之人都可以把自己掩藏得如此之深么?他一念至此,大觉悚然。

 云公子坦然面对小弦探察的目光,继续道:“对于你来说,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未来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而我就不同了,其实在十年前,我就已经可以想象得出,现在会是什么样的生活。”他苦苦一笑:“所以,我真的很羡慕你。”

 小弦呆呆道:“难道你能未卜先知?能猜出十年后的自己…”

 云公子摇摇头:“无须未卜先知的本领,我也知道十年后的自己仍会守着清秋院,做一个不问诸事、空挂虚名的世家公子。”

 小弦笑道:“听起来公子好像并不喜欢现在的情形,却不知方才公子说的,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生活。若是我天天能喝燕窝粥,又有人小心伺候,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呢。”

 云公子叹道:“像我这样的世家子弟,只须守成,无须创业,纵然有再大的成就,旁人也只会说是秉承父业。无论是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碌碌无为的平凡人、或是被人鄙屑的恶小人,说起来都是清秋院的事,全与自己无关,有时我甚至想…”他说到这里,似是自知失言,住口不语。

 这一刹那,云公子神情阴郁,再不复平挥洒自如的模样。

 小弦一震,几乎想替云公子讲出他未说完的话:或许正因他身处清秋院的庇护之下,做任何事都无法得到他人的承认,所以才宁可投入御泠堂中,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做一些惊天动地的事!像自己,不正是源于这种心理方才不愿让林青手平山小镇中的“劫富济贫”,宁可凭自己的力量,独自面对朱员外…

 不知为何,明知云公子的所作所为决不可原谅,但看到此刻的云公子,小弦心里仍不由对他生出一丝同情之意。或许云公子本就是两个完全不同者的综合体:一个是困惑于家世、谦冲自抑的世家公子;另一个则是心狠手辣的降世恶魔—御泠堂青霜令使!

 云公子忽抬头一笑:“小弦好好看书吧,今就不问你问题了。”刚才,他面对一个天真无的孩子坦诚说出自己心底的困惑,此刻不免略有悔意,转身走。

 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平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宫先生回来了,公子是否要去庄外接?”

 小弦大喜,抢先出了磨斋,直往清秋院的大门跑去。离老远就看到宫涤尘修长的身影在瑟瑟寒风中飘然伫立,正在庄外与十余名官兵说话。

 小弦一面大叫,一面直冲入宫涤尘的怀中。自从发现了云公子就是青霜令使后,小弦的心底一直暗暗打鼓,生怕什么地方出破绽,被他杀人灭口,此刻看到宫涤尘,他如同见到了救星,心中的喜悦难以尽述,一把抱向宫涤尘的:“宫大哥,你可算回来了。”

 宫涤尘本能地略往后一让,却终于忍住不动,任小弦结结实实地抱住自己,口中笑骂道:“你不是号称少侠么,如此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他又望着随后赶来的云公子一笑,“郭兄好。”本应是抱拳行礼,奈何双手都被小弦牢牢抱住,只好轻轻点头。

 小弦嘻嘻一笑:“我们兄弟间还用客气么?今晚你一定要陪我睡。”他心想到了晚上,一定要把云公子的真实身份告诉宫涤尘,说不定他结宫大哥亦是不安什么好心。

 宫涤尘不动声地运功轻轻一弹,总算从小弦的搂抱中身:“你的脚好臭,我才不陪你睡。”“咦,难道宫大哥闻过?”小弦哈哈大笑,“再说我们自然是齐肩共枕,你可闻不到我的臭脚。”

 宫涤尘听他说得越发不堪,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你再如此无赖,明见到你林叔叔时,我必要告上一状。”

 小弦想到,自己明自然是将与林青同问白院,只怕再难有与宫涤尘朝夕相处的机会,心头更是涌上不舍之情:“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今晚更要好好多说几句话啊。咦,你们都怎么了?”

 小弦转头却见周围十余人包括云公子在内皆是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显然众人都想不到,如宫涤尘这样矜持克制的人物、竟会与这样一个小子如此亲热。

 小弦这才反应过来,讪讪松开抓住宫涤尘衣角的手,却见他那纯白如雪的衣衫上已留下一块黑黑的手印,大觉不好意思,低声道:“宫大哥不要生气,以后在外人面前我一定收敛些。”

 他忽见云公子眼中光一闪,瞬间逝去,才醒悟自己手上沽的全是火盆中的灰烬,只怕已被他瞧出了什么。不过此刻有宫涤尘在旁,谅云公子也不敢把自己如何,害怕、担心等念头一闪而过,也不放在心上。

 宫涤尘微微一笑:“我又没怪你什么,又何须自责?”说着手掌轻拂,将那块有黑手印的衣衫折起,他的动作是如此潇洒,神情是如此自然,仿佛是从枝头采下一朵鲜花、或是拂去草尖上的珠,不但未令小弦感觉到任何嫌弃之意,在周围众人的眼中,宫涤尘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从容淡定的韵味,恍如下凡的仙人。

 小弦望着那十余名官兵,好奇地问道:‘他们来做什么?”云公子眼中亦有同样的疑惑。

 宫涤尘解释道:“这十几位都是京师守军,本是替我护送粮草的,今天特借来一用。”他又望着云公子道,“不及通知郭兄,还请莫怪。”

 云公子招呼诸官兵道:“若是诸位不弃,请入庄喝杯茶。”

 一位看似领头的官兵惶恐答道:“能替宫先生做事,大家都觉得荣幸之至,不敢再打扰公子。”这些官兵皆闻云公子谦和之名,见他果然不摆什么架子,皆出感激之

 云公子不知宫涤尘打的是什么主意,谦让几句作罢。宫涤尘淡然一笑:“清秋院中人手不多,明宴客不容有失,所以小弟特意从军中挑出十几位机灵的士卒替我们传信。”

 诸官兵听宫涤尘赞他们机灵,齐称不敢,面上却皆隐现喜。宫涤尘虽不同云公子谦和好礼,反在言笑间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气质,但也正因如此,蒙他夸奖一句,便令人如沐春风。

 小弦与云公子齐声问道:“传什么信?”小弦听云公子也如此问,不由一呆。他本以为明宴请京师诸人之事乃是云公子与宫涤尘一起筹划的,尚担心云公子是否在其中藏有什么阴谋,但如今看来,显然云公子并非主事之人。

 官涤尘一笑不答,转头向十几位官兵道:“你们都记下到清秋院的路程了吧,明且按我的分派行事。张勇负责去请太子,巳时一刻离开太子府,已时三刻到达清秋院;胡九负责去请管御师,巳时初离开管府,已时砚刻到达清秋院;刘天正负责去请八千岁,辰时正由泰王府出发,巳时正到达清秋院;葛文华负责去请牢狱王黑山,辰时二刻离开黑府,已时正到达清秋院…”他每吩咐一声,便有一位官兵高声答应。

 宫涤尘不但把每个官兵的名字部记得清清楚楚,分派亦是井井有条,而且听起来,似乎连从各人府第到清秋院的距离都曾细细算过,随路程的远近,他相请的时间亦各不相同。

 小弦本还想算算一共是多少位客人,听了一会儿大觉头昏脑,不多时听到了林青与骆清幽的名字,再也顾不得细数,只是留意到请来的客人共有四批,将按不同的四个时刻分别到达清秋院,偷眼瞧见云公子郭暮寒亦是一脸迷茫,全不明白宫涤尘此举,到底有何特别的用意。

 小弦并不知晓京师派别的关系,云公子却越听越是心惊。

 —在宫涤尘的安排中,与太子相关的一系人物皆是巳时三刻到达清秋院,比如太子御师黍离门主管平、简歌简公子、妙手王关明月等人;然后是与泰亲王接近的一些人物在巳时正到达清秋院,如刑部总管关雎掌门洪修罗、追捕王梁辰、琴瑟王水秀、牢狱王黑山等;暗器王林青、兼葭门主骆清幽、凌霄公子何其狂、机关王白石等逍遥一派则是午时一刻到达,最后午时共刻到达的,是将军府中三大高手:明将军、水知寒与鬼失惊!

 宫涤尘如此有成竹,显然是早有计划,不留一点纰漏。

 宫涤尘吩咐完毕,那群官兵自是十分用心地记下,不敢有丝毫差错。宫涤尘又令平惑去拿来纸笔,按每名官兵所请之人写下信件,分别交给诸人收好,他本已给京师各方人物都送过请柬,此次却是为了给官兵们一份信物,便于相请。所以在信件上随意挥洒,龙飞凤舞。他按各人的名字或绰号写下些藏头词句,又从指上取下指环,其上安置有一枚小小的印章,上有“宫涤尘”三字。他每写好一张信件,便盖一个印戳,字体虽小,却清晰可辨,可谓是极难模仿。

 小弦注意到给林青的信件上是:

 烟敛寒林,青云画展,把酒从容晨霭里。

 音减声偷,天尽睛岚,箫鼓宴罢待重头。

 虽非工整,却巧妙嵌着“林青”与“偷天”两字。小弦读了几书,增了不少学问,好歹能瞧出其中有一份盼待在如画风光中相知相得之意,看起来宫涤尘对暗器王不无敬重,心中暗自猜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这个“小兄弟”的缘故,而读到最后一句又觉得豪气隐生,似乎在暗示明宴后便可让暗器王一展中抱负…

 宫涤尘给骆清幽题下的则是:

 草木冻折,犹有冰齿映“清”

 群卉争知,试推北窗醒“幽”芳。

 小弦瞧出这两句大概是在夸赞骆清幽的容貌,最喜那一句“犹有冰齿映清”,仿佛已可看到骆清幽那冰姿雪的绝代风华…其中又隐示冬去来,难道是说林青到了京师,所以骆清幽这朵“幽芳渐醒”?

 小弦正胡思想间,却听云公子叹道:“宫兄高才,若是小弟便万万不能这般出口成章。”

 宫涤尘淡然道:“郭兄谬赞,愧不敢当。这都是我早就想好的词句,小弟哪有如此机智。”

 云公子有意无意道:“我们这些闲人在打发无聊、消遣时光时方才会诗作对,想不到宫兄亦有此雅兴。”

 宫涤尘微笑道:“小弟做事一向讲求完美,所以宁可多费些心神。”

 云公子呵呵一笑:“只观宫兄外貌与行事,确配得上‘完美’两字。”

 宫涤尘依然提笔挥毫,并不因云公子的夸赞而稍停,仅是潇洒地耸耸肩膀:“小弟文思比不上郭兄,书法比不上泼墨王,唯有些许胆识和勤奋,所以才不怕贻笑方家。”

 云公子“哦”了一声,再无言语。听着两人的对答,小弦却是心中一动,宫涤尘分明对这场宴会早有准备,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转念想到,上次宫涤尘曾提及,此次宴客是为了完成师父蒙泊大国师的一个心愿,但又何须如此郑重其事,行事滴水不漏,丝毫细节也不放过?

 不过小弦相信,宫涤尘绝非玩阴谋诡计之人,何况他当着众人的面做出各项安排,也不像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是…若仅仅是因为追求完美,似乎也太过了些。

 在场诸人心中都有一分疑惑,只是看着宫涤尘从容不迫的神态,纵有千般疑问也无从道起。如此光明坦的“神秘感”,给眼前这位风度气质绝佳的年轻人罩上了一层高深莫测的光环。

 不多时,宫涤尘已写好信件,又对那十余名官兵强调道:“你们明一早先拿着此信件去各府通传,然后就等候在府外,免得对方提前出门。万万不可错了时辰,若有差池,我这个做主人的可没了颜面。”

 众官兵齐声应了,对于他们这些京中小卒来说,一向被将官呼来喝去,难得有独当一面的机会,此时得到宫涤尘的看重,皆是摩拳擦掌,不敢稍有懈怠。

 诸官兵散去。宫涤尘掷笔,扬眉一笑:“天已将晚,郭兄可准备好酒菜了么?小弟可真是饿了。”

 云公子微笑:“小弟早已令人备下酒菜,权当先替宫兄饯行。”

 小弦听到“饯行”两字,一惊:“宫大哥又要走?”宫涤尘轻抚小弦的头:“若不是为了明一场酒宴,我早就该回吐蕃了。”

 小弦急道:“不行不行,宫大哥总应该陪我在京师多玩几天。”

 宫涤尘叹道:“明你就可见到你的林叔叔了,何须我陪?”

 “那可不一样。”小弦忍不住又牵住宫涤尘的衣衫,撒娇般不依不饶,“难道宫大哥就舍得抛下我一个人不管?”

 云公子笑道:“小弦莫要淘气,你看,又脏宫兄的衣服了。”

 只见宫涤尘不沾一尘的衣衫上果然又现出一个黑黑的手印,这一次正好捏在间,势不能将长衫都卷起。宫涤尘生爱洁,不由皱皱眉头。小弦连忙松开手,不好意思地去掌中的脏污。

 云公子打个圆场:“我这就令人取来新衣给宫兄换上。”

 宫涤尘淡然一笑:“无妨,反正明要离开了,权当个纪念。”

 小弦听宫涤尘去意已决,急得跳脚,恨恨道:“那干脆让我再多留几个印子,也好让宫大哥不至于太快忘了我。”说到一半,忽觉伤感,“宫大哥不要生气,我以后再不淘气了。我,我今晚给你把衣服洗干净…”

 宫涤尘看小弦说得可怜巴巴,笑道:“明把你交给暗器王,就算想淘气也不敢了吧。我总共也就几套像样的衣服,可不能全毁在你手里。”说罢当先往饭厅行去。

 小弦极为感,立刻感应到宫涤尘对自己似乎冷淡了些,怔了一会儿,方才悻悻跟在后面。

 饭厅内早设好宴席。三人就座,平惑与另一位小婢在旁伺候。那小脾生得一张娇俏可爱的瓜子脸,年龄不过十二四岁,听云公子介绍,才知是他贴身四婢中的舒疑。

 云公子身为清秋院主,本应该多尽地主之谊,但宫涤尘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在考虑明宴请之事,仅是表面随意应承一二。云公子何等精明,见到小弦掌中的灰烬,又回想他提到《金鼎要诀》与那公羊先生之语,已猜出他知道了自己偷窥《天命宝典》之事,亦是暗怀鬼胎;而小弦既不愿意与云公子多说话,又有些赌气不理宫涤尘,想到明与宫涤尘一别,心中烦闷,颇有些借酒浇愁的意思,奈何宫涤尘向来滴酒不沽,仅饮清水,桌上根本无酒。

 平惑倒是十分关切小弦,瞧出他闷闷不乐,有心开解,却不敢当着云公子的面随意调笑,仅是送菜时偷偷打个眼色,小弦却视而不见。

 这一顿饯行宴吃得极其别扭,席间全无声笑语,气氛沉闷。

 小弦本以为宫涤尘回来后可以好好陪一下自己,谁知他的态度虽然如旧,却总觉得少了以往的无拘无束,多了一份疏远,越想越觉得委屈,匆匆吃下一碗饭,起身告辞:“我吃了,先回房休息。”

 他着到云公子似还稍有挽留之意,宫涤尘却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微微点一下头,面上一如平常,赌着气抢先道:“你们想必还有许多话说,我就不打扰了。”说罢转身出门。

 却听平惑低声问云公子:“公子,我要不要去照看一下小弦?”小弦鼻子一酸,若是无人在旁,真想对她大叫几声“姐姐”,低头一路小跑回房,和衣蒙上被子装睡。

 平惑随后赶来:“小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小弦摇摇头,“平惑姐姐,你给我讲个故事吧。”他这还是第一次把“平惑姐姐”四个字叫得如此字正腔圆。

 平惑一呆:“我可不像公子那么博学多才,不知道什么故事…”她看到小弦脸失望,慌忙道,“小弦不要急,待我仔细想想。”

 小弦其实并不想听什么故事,只是忽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如此复杂难解。宫涤尘刚才在庄外还对自己那么疼惜,眨眼间却如换了一个人般。想到父亲曾告诉自己: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万不可轻信他人。自己当时听在耳中并不在意,如今看来,莫非长大成人后就必须如此么?难道与人交往都要有所保留,不能轻易付真心?若真是如此,自己倒真宁可一辈子也不要长大,永远做一个无忧无虑、没有心机的孩子…

 他正呆呆想着,只听平惑问道:“小弦。姐姐这个故事好不好听?”原来她已讲完了一个故事。“好听好听。”小弦连忙点头,虽然刚才根本未听清平惑讲了些什么。

 平惑看小弦仍是一脸不合年纪的愁容:“小弦不要不开心。嗯,姐姐再给你讲一个。”说罢皱着眉头苦思,搜肠刮肚想再找出个故事来。

 小弦望着平惑,一份感动无端而来。或许她的身份地位不高、亦只是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或许她身无武功、并不能像林青与宫涤尘那样给自己一种安全感,但那份毫无掩饰的关切与温情就像水般漫上小弦的口,滞留不去…刹那间,小弦忽觉得平惑就是自已的亲姐姐,再多的委屈与无奈都可以在她面前从容表

 他怯怯地从被中仲出手,拉住平惑:“姐妞,我不开心。”

 平惑从未见过小弦如此凄惶的神情,她虽然只有十五,但自小在清秋院这样的豪门中长大见多识广,十分早。自知身份卑微,平伺候云公子时小心翼翼,唯恐做错事情,纵然云公子有气闷之时,断也轮不到她来开解,直至遇见小弦这样一个天乐观、好玩好动的孩子,既要像对主子一样服侍,又可以以如朋友般打闹,再看到云公子与宫涤尘皆对小弦礼遇有加,能做他的“姐姐”,只怕是前生修来的福气。此刻看小弦无依无靠的模样,她心中大生怜意,再听他连叫几声姐姐,不由勾起潜藏的母,略显慌乱地柔声道:“不要紧,不要紧,小弦你想做什么,姐姐都帮你。”

 小弦恨恨道:“我,我真想咬人。

 “啊!”平惑一愣,看小弦的样子不似假装,咬牙把胳膊伸在小弦口边,一闭眼睛,“你咬吧。

 小弦本是伤感之下随口一言,万万料不到平惑果然“引颈待戮”,一时倒真觉得牙齿发,忽然大叫一声,从上一跃而起,抱住平惑,隔着衣衫朝她肩膀上狠狠咬下。这一下当真痛快无比,但觉诸多委屈都从。牙中发出去,眼泪却已不知不觉了下来,他心底又生怕平惑发现自己流泪,更是抱住她不放,牙关紧咬…

 自从小弦在岳府中与林青一席交谈后,纵有再多的不如意也一直强忍,不让自己流泪。但此时此刻在平惑的身边中,心中就像突然打开了一道闸门,将压抑已久的伤心尽皆释放。其实纵然宫涤尘对他冷淡一些,却也不至于如此,只是小弦这一路上先在平山小镇被管平生擒,再在汶河县衙的殓房中受惊吓,又被追捕王强掳至京师,好不容易认识了宫涤尘,明又可见到暗器王林青,但苦慧大师的天命凿语似乎预示着自己的前途绝非平坦无阻,那份茫茫苍天、命运难测的感觉才令他惶惑不已。

 平惑痛得直冷气,见小弦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终于忍不住推开小弦:“我的妈呀,你这只小狗,可痛死我了…” 小弦神志清醒,也觉得不好意思,把头埋在被子里,趁机悄悄拭去眼角未干的泪水,觉得心情畅快了许多。 只听平惑叫道:“哎呀,都肿起来了。”“苹果本就是让人咬的啊。”小弦在被子里闷声闷气道,又探出头来,却见平惑不停着肩膀,正解开外衣斜眼朝衣内瞅,嘻嘻一笑:“我来瞧瞧。”

 “啪”,平惑抬手给小弦一个栗暴子:“小鬼,不许看。”

 小弦捂着头直地倒下,面目朝下躺在上,全身抖个不停。平惑吓了一跳:“打疼你了么?”他话音未落,已听到小弦忍之不住的笑声,气得又踢他一脚:“你这个小坏蛋。”

 小弦装模作样道:“咬了苹果一口,真是舒服多了。以后我要是再遇着不开心,就来找你。”

 平惑哼道:“你休想再有下次。”她看到小弦恢复了活泼可爱的样子,心里高兴,也忘了肩膀的疼痛,“你怀里是什么东西,软软的还有弹。”原来她刚才情急推开小弦时正触到他的口。

 小弦翻身起来,从怀中摸出一物:“就是这东西。”正是那《天命宝典》烧毁封面后余下的金属网状物。

 平惑好奇地拿起,反复翻看不得要领:“奇怪,这是什么?”小弦老老实实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你若觉得好玩,便拿去吧。”

 平惑连连摇手:“只怕是什么宝贝,我可不敢要。你从哪里得来的?”

 “这本就是我的东西,又不是偷来抢来的。”小弦笑道,“给你就收下吧,怕什么?”

 平惑只觉那物手感极怪,光滑温润,轻轻一捏即变形,一松手又复原,喃喃道:“这东西非银非铁,还可以随意折曲。嗯,若不是极有韧,倒像是什么丝线。”

 小弦灵机一动:“你可懂得女红?你看这里有个结,能不能用针挑开。”那个结绕在网内,网丝又细又密,只凭手指之力断然无法解开。

 平惑喃喃道:“我女红还算不错,要么让我试试。不过若是解开了,恐怕再难复原。”小弦也甚是好奇:“不管它,先解开再说。你随身可有针线?”

 平惑跃跃试:“你等我一会,我回房拿针…”

 他忽听门口轻响,抬头一看,却是宫涤尘站在门口。小弦口一震,赌气般视若不见,只管对平惑道:“你快去拿针。”却又怕宫涤尘就此不理自己,忍不住又偷眼瞅去,却见他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疑惑莫非刚才咬平惑之事都被他看在眼里,脸上不由泛起红来。

 平惑连忙对宫涤尘道个万福,宫涤尘淡淡道:“平惑姑娘先回房休息吧,我陪小弦说几句话。”

 平惑答应着,将手中的金属网对小弦一晃,挤挤眼睛:“我晚上帮你解开,明天见。”说完转身出门。

 小弦咬着嘴垂着头,也不言语,室内一片寂静。宫涤尘忽道:“听云公子说,你这几都在磨斋内苦读书本,自然应该知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的道理。”

 小弦心想:宫大哥虽然只大自己几岁,经历却比自己多了数倍,想必遇见过许多人,对分分离离原不会太过在意,哪儿会像自己这样看重别离,一念至此,不由长叹了一声。

 宫涤尘自言自语般轻声道;“其实我也舍不得你,为免后牵挂,才刻意冷漠,你可明白我的心思…”小弦一呆,上前两步握住宫涤尘温暖的手,低低唤一声:“宫大哥!”丢失的友谊仿佛在瞬间重新回归。

 宫涤尘拍拍小弦:“我在京师实在耽搁太久,明必须要走。如果有缘,不久后我们还会再见…”小弦点点头,直视着宫涤尘清澈的目光:“怎么才算有缘?”宫涤尘淡然一笑:“那就要看明的宴会是如何的情景了。”

 小弦如坠雾:“这和明天有什么关系?”

 “你可记得我告诉过你,明之宴乃是为了完成我师父蒙泊国师的一个心愿。”宫涤尘耐心解释道,“我此次来一为吐蕃求粮,二是带来了师父的一道难题,如果有人能解开。或许他就会来京城一行。”

 小弦道:“什么难题?让我先解解看。”宫涤尘微笑:“这个难题连我也解不开…”言下之意更遑论是小弦了。

 小弦大不服气,嘟起小嘴道:“我就知道宫大哥看不起我。哼。有本事就让我试试。”

 宫涤尘摇摇头:“此题十分分奇怪,可谓是说易行难,乃是武功与智慧最完美的结合。一般的平民百姓都能轻易破解,却根本不是正解,而武功越高者,反而越难解开,可一旦有人能破解,便足以让国师动心一见!所以我才会把京师诸位成名人物都请来…不过依我所见,普天之下能解此题者不过寥寥数人,你与我都不在其列。”

 小弦大是好奇:“你不妨说说。”

 “急什么?”宫涤尘潇洒地一耸肩,“明天你也是我的小客人,自然会见到这道难题。”

 小弦想着明将看到京师诸位成名人物,更能与林青重聚,顿时心难耐,赌咒发誓般道:“林叔叔一定解得开,宫大哥也一定会再与我相见!”

 宫涤尘一叹不语、他自然清楚,一旦真的解开了这道难题,蒙泊国师入京后将会对京师局势产生各种难以预知的影响,这里面微妙复杂的关系却无法对小弦细述。

 小弦当然不知宫涤尘的想法,本想把云公子的身份说出,但一想宫涤坐明便会离开京城,又何必让他牵涉其中,还是等见到林青再说。

 他忽又想起一事:“对了,宫大哥不是说我乃是你的第十九位客人吗?可我算来算去,为什么仍是多出一人?”宫涤尘答道:“泼墨一薛风楚抱病在身,所以不能来。”

 小弦听许漠洋说起过那号称“一面技、二风度、三武功”的泼墨王,此人外表濡稚,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却是暗藏祸心,心计阴沉。当年在笑望山庄引兵阁内盗取偷天弓不成,便挑唆“登萍王”顾清风杀死了兵甲传人杜四,从而导致林青初试偷天弓,一箭杀顾清风,走上了与明将军彻底决裂的不归之路…

 这泼墨王薛风楚可谓是小弦心中最厌恶的人物之一,忍不住开口讥讽“只怕他根本不是抱病在身,而是不敢与林叔叔相见吧。”

 宫涤尘自然知道暗器王与泼墨王的这段过节:“或许如此吧。但他既然不愿来,我亦无法强请。唉,其实薛泼墨本是最有可能解开难题的一人。

 小弦扁扁小嘴,不屑道:“我才不信他能有这本事。”

 宫涤尘也不多解释,拉着小弦在边坐下,柔声道:“宫大哥今天让小弦生气了,你可不要怪我。”其实宫涤尘跟随蒙泊大师研佛法数年,年龄虽才十七,却已极为老成持重,自问早就勘破人世常情,却不明自为何会对小弦这样一个孩子如此看重,或许正是因为他对小弦有所利用,而小弦却对他一片赤诚,才令他觉得心头有愧。

 小弦如江湖汉子般大大咧咧一摆手:“过去的事不用提了,我们是好兄弟啊。嗯,不行…”宫涤尘奇道:“什么不行?”

 小弦一本正经道:“你既然知道今天做错了。那就要赔我。”

 宫涤尘正道;“我不惯与人同睡,以后再不许提什么‘陪’你之事。”

 小弦呆了一下,方才醒悟宫涤尘把自己要求赔偿的‘赔’字听错了,以为自己要他“陪”睡,不哈哈大笑:“哼哼,说不定你自己才是臭脚呢,我是让你‘赔’偿我的损失。”

 宫涤尘这才明自自己误会了小弦的意思,他运功变化过的脸色依然蜡黄,并无异常,耳却莫名红了起来:“你这小鬼真是精灵古怪。说吧,你想要什么赔偿?”

 小弦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振振有词道:“宫大哥今天给那些客人都写了诗词,为什么不给我写?我也是你的小客人啊。”

 宫涤尘啼笑皆非:“好,我答应你。”

 小弦面色一整:“嗯,我知道我不能与那些成名人物比较,你现在先不用替我写什么诗句,等我有一朝驰名天下之时,可一定要问你追讨旧债了,哈哈。”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似乎“驰名天下”只迟早之事。

 看着小弦着小膛、信心十山足的样子,宫涤尘却没有笑,反是一脸郑重,缓缓伸出手来:“一言为定!”

 双掌相击的声音,在暗夜里传得尤为响亮!

 第一批来到清秋院的客人是当今皇太子与黍离门主管平、简歌简公子、妙手王关明月四人,宫涤尘计算极为精确,四队车马虽从不同方向而来,却几乎同时到达清秋院院门。正是巳时三刻。

 宫涤尘与云公子早已等候多时,双方不免寒暄客套一番。宫涤尘空特意嘱咐守在院门口的家丁,再有贵客到来可直接将主客引至梅兰堂。然后将四人人梅兰堂,其余手下则领人清秋院内别处休息。

 平惑、舒疑、解问、释题四脾早已守候在梅兰堂门口,小弦则孤零零地单独坐在下首的最尾一席,除此外再无他人。

 小弦亦算见识过不少大场面,但想到一下要与京师这许多的成名人物相对,仍是紧张得手心冒汗,不知怎么竟有些自卑,所以才坚决不去清秋院门口接待客人,宫涤尘与云公子也不勉强。

 小弦坐在席中,看着平惑四人端立门边,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亦觉梅兰堂中虽然尚无什么宾客,气氛却已是无比凝重。幸好小弦与平惑遥遥相望,不时打几个彼此意会的眼色,总算稍稍平复了一下起伏难定的心

 仔细看去,梅兰堂中设了十九桌单独分开的酒席,每席上只摆有一套茶具,酒壶酒杯各一副,然后是两盘点心,最奇怪的是每一张桌上还都放着笔墨砚台,却无纸张,也不知做何用处。席上摆设虽然简单,却极精致,茶壶与茶杯是紫砂磨口,酒壶酒杯则是汉玉所雕,点心盘子皆是浅紫的贝壳所制,点心每盘四样,或是澄黄金酥,或是小巧玲珑,人食;那笔墨亦皆是精品,由此可看出清秋院身为武林百年世家的手笔。

 忽听一阵脚步声传来,平惑四脾一齐屈膝万福,宫涤尘当先踏入梅兰堂,随后是云公子与衣饰华贵、相貌各异的四人。小弦仅认得其中一位是在擒天堡中见过的“妙手王”关明月。

 宫涤尘呵呵一笑:“涤尘先给太子殿下介绍一下我的小客人…”他伸手指着讪讪站起的小弦,“这位,便是近来名动京师的许惊弦许少侠了。”

 不知怎么,刹那间小弦所有的紧张忽都不翼而飞,起身拱手抱拳道:“草民许惊弦,见过太子殿下。”这一句“草民”当真是用得不伦不类,但谁都没有失笑。

 皇太子年约二十八九,容貌普通,最特别的是那十分白净、几近透明的脸色,丝毫没有酒过度的虚弱感,反是隐隐出刻意隐忍的傲气,一双不大的眼睛出极有威严的光芒,停在小弦的身上:“此次宴会乃是依着江湖规矩,无须多礼。许少侠少年英雄,久仰大名啊。”他回头望着妙手王关明月,“听说关兄上次在擒天堡时多亏许少侠仗义出手,方才全身而退,还不快快谢过。”太子下令岂敢不从。关明月连忙跨前两步。

 却见小弦从容一笑:“适逢其会,误打误撞而已。关、关兄与小弟同仇敌忾,何必见外?”他这几读了许多圣贤之书,可谓是出语不凡,这样一句话不卑不亢,既不承功自傲,亦令关明月不失面子,除了那颇为勉强的“关兄”,纵是老江湖听来亦毫无破绽,一语出口,众人皆是暗暗称奇。宫涤尘对小弦微微一笑,以示鼓励。

 管平哈哈大笑:“许少侠好啊,我已派人将黑二兄弟另作安排。他十分挂念你,到时我把他的地址告诉你,有空可要去看看他哦。”

 自从小弦得知在平山小镇巧计擒下自己的原是管平与葛公公,再加上他们曾设计伏杀林青,心中本是对管平不无记恨之意,但听他如此说,也不由感激,点头称谢。

 管平既然杀不了林青,当然会事后补救,将黑二转移到安全之地原不过举手之劳,却令小弦对他的态度大为改观。他身为京师三大掌门中的黍离门主,又是太子御师,谋略冠绝天下,由此已可见一斑。

 “自古英雄出少年。见到许少侠后,方知此言不虚!”富有磁的嗓音出自最后一人的口中,那声音淳厚而不失温情,响亮而不失稳重,平平常常的一句言语却令小弦感觉到一种春风拂面的温暖之意。

 小弦抬头看去,顿时目瞪口呆。那位年纪三十出头、丰神如玉的秀士虽是走在最后,却在刹那间跃入眼目,夺去了在场之人的所有视线,梅兰堂中亦有一种蓦然生辉之感。不问可知,此人自然是被誉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简歌简公子!

 简歌宽额高颧,浓眉虎目,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如玉石所雕、直无比的鼻梁,就似是一道刺破天穹后仍勾留不去的刀光。但如此充了澎湃张力的额鼻眉眼,却偏偏生在一张圆而不阔、肤白哲如女子的脸庞上,再加上那血,薄如刀削的嘴,仿佛是将天下最威武的男子与最娇媚的女子合而为一,有一种奇异的魅力。

 他的身材修顺,肩宽臂长,阔腿壮,魁伟的身躯却被长而细的身相连,全身并无多余的饰物,最惹眼的就属间那一束淡红色的带,苏轻悬,随风轻摆,几乎令人担心那柔弱的长随时会不堪重负地折断,而这犹如女子窄细的长旁,偏偏还挂着一柄阔达半尺的宝剑,纯白棉布细细包扎起的剑柄并不一丝刀兵凶焰,鳖皮金的剑鞘上却刻着两个颇含煞气的古篆字:“悲血”,令人读之不免愕然。但只要看到简公子那俊秀无瑕的面容,这柄阔剑与其说是件兵刃,倒不如说是一种令他更增男儿气度的装饰品…事实上虽然人人都认定简公子武技不凡,却从没人见过温文尔雅的他与人争斗。

 直到此刻,小弦才明白为何京师三大公子中,何其狂有“凌霄”之名,郭暮寒有“云”之称,唯有简歌简公子却无任何绰号。那是因为任何形容都下足以表达“天下第一美男子”之万一!

 这是与林青的霸气冲天、宫涤尘的怡然素定全然不同的一种魅力。或许简公子的相貌与身材尚谈不上完美无缺,但正是那一份冲天豪气与秀弱堪令之间略隐略现的不和谐,才令人在惊叹之余,从心底最深处浮起一丝毫无枉由的怜惜来。

 面对如此一位集男子与女子优点于一体的人物,连小弦这等初萌情事的男孩子都瞧得暗生钦羡,大有“惊”之感,更遑论平惑等女子,纵是垂头敛眉,亦不免伺机抬眼偷望,目

 宾主落座。言谈尽。小弦不上口,只好默然静听。双方无非是些客套言词,他听来亦毫无兴致,只得留神观察梅兰堂的布局,忽发现不少蹊跷之处。

 首先:堂中十九席并不像平常宴客般左右各九席对称,主人在下座相陪,而是分成五个小圈子,左首当先是四席,正坐着太子一系的四人,下面空着三席;右边则先排出五席,其后是四席空位;而自己与宫涤尘、云公子则在下座三席中。

 小弦刹那间醒悟:宫涤尘如此布置,正好将京师四大派系分开,可谓用心良苦。不然双方并席而坐,万一发生什么口角争执,甚至动起手来,岂不是大煞风景?

 其次:十九席并未设在堂中,而是略往门边移动。每一席正对着的主位并未设席,上空处本是云公子那副对联的所在,而此刻那对联却被一张蓝色的幕布遮住。那幕布极厚,难辨其后虚实,不知里面有什么古怪。

 事实上梅兰堂中人人目光如炬,皆注意到了这两点。大家都知宫涤尘如此安排必是大有深意,可谁也不愿先问出来。

 寒暄了一会,脚步声又响起,一个故作豪迈的大笑声从门外传来:“本王来晚了,当先罚酒兰杯,还请太子殿下与诸位恕罪。”众人一齐起身:“见过八千岁。”

 泰亲王当先踏入梅兰堂,一把就先握住宫涤尘的手:“本王兰前听说宫先生押粮出京,匆匆送行未果,生怕就此分别,想不到今重见,果然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宫涤尘淡然道:“承蒙千岁错爱,涤尘须臾不敢相忘。”

 小弦看那泰亲王一张国字脸颇有威严,远不似自己想象中的白鼻小丑的模样,不免隐有失望不变,眼中却有些无奈。又看到他一双大手拉住宫涤尘不放,宫涤尘神情虽,心头己有一分不快,只是这等场面下断也轮不到他出面替宫涤尘解窘,正急切间,又见到泰亲王身后正是追捕王梁辰,想起自己那天在京师外的潘镇小酒楼中害他吃下“巴豆茶”,也不知是否腹泻数,又是好笑义是害怕,奈何堂中无处藏身,只得硬着头皮对追捕王苦苦一笑,心中打鼓。追捕王眼中神色复杂,仅朝小弦略点点头,表面看起来似乎并无丝毫报复之意。

 太子淡淡道:“侄儿给叔叔请安了。”他口中恭敬,却无半分请安之意,站于原地,连脚步亦未动一下。泰亲王人梅兰堂后,眼中似乎只见到了宫涤尘,堂堂太子殿下亦是颜面无光。

 泰亲王呵呵一笑,总算放开了宫涤尘的手:“倒是有些日子不见侄儿了,难得今相聚,还要多谢宫先生与郭公子。”

 太子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侄儿先祝叔叔身体安康!”

 泰亲王哈哈大笑,却并不举杯:“想当年叔叔抱着你在京师四处游玩时,你还非吵着要吃那些不不净的坊间零食,叔叔不答应,你还不依。如今长大了,你我叔侄见面却是这般客气…”

 他一副长辈的口气,又故意提及这些陈年旧事,分明是倚老卖老,不将太子瞧在眼里。此言一出,关明月与简公子都面色微变,太子与管平却是不动声

 云公子打了个圆场,上前隔断泰亲王与太子互视的目光,先请泰亲王等人在右边五席中坐下。与泰亲王同来的另四人中除了追捕王梁辰外,关雎掌门洪修罗年约四十,五短身材,天生微微上翘的嘴角令他的面容总是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貌似一个与世无争的好好先生,一点也不像掌管生杀大权的刑部总管,只有双目开阖间不时迸出的光,才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威压感;牢狱王黑山则是个高鼻深目、面色如墨的胡人,眉目间与黑二有几分相似,眼中红丝密布,也不知是因昨夜没睡好,抑或是长年给犯人用刑、。见惯了血腥的缘故,那双筋骨虬结的大手令人感应到一丝凶煞之气;最后那位身着水绿长衫、年过四十眉却依然有种难言神韵的女子便是琴瑟王水秀,她有一张美丽却不轻浮、温柔而不失英的面容,那对灵动的双眼恍如十八九岁的少女,最特别的是她那长长的云袖不但将一双手包裹得严严实实,还在起,真不知行动时会否有所不便。

 小弦心思机,亦听出泰亲工对太子的言外之意,这才知道京师派系间的争斗已成水火。而瞧堂中席位的分布,与泰亲王等人同坐在右边的应该是林青、骆清幽、何其狂、机关王白石逍遥一派,将军府的气人则与太子一系坐在左首,宫涤尘这种安排看似无意,其间却似大有玄机。

 云公子望向小弦道:“待我给八千岁介绍一位小英雄。”

 小弦连忙拱手:“许惊弦见过八千岁,我又能算什么英雄?”又望着追捕王道,“前儿对梁大叔多有得罪,还请勿怪。”

 泰亲王望着小弦,嘿然道:“只凭许少侠能从梁捕王手中逃出的本事,‘小英雄’这三个字便当之无愧。你放心,追捕王岂是记仇之人?”他转头对追捕王嘿嘿一笑,“本王这话没错吧。”

 追捕王淡然道:“我对许少侠亦有许多得罪处,权当扯平吧。”

 洪修罗大笑道:“梁兄乃是六扇门第一高手,许少侠能从他眼皮底下逃出,实令人刮目相看啊。”追捕王闻言神色古怪,他与洪修罗可谓是同行,又都是泰亲王手下的爱将,不免有争功之处。但洪修罗这番话虽然提及大失面子之事,却又直言追捕王是六扇门第一高手,其中微妙亦只有他两人自知。

 黑山干巴巴地道:“我那兄弟虽然对我一向不,我却始终记挂着他,许少侠能在梁兄面前一意维护黑二,我亦要替他谢你一声。”他的声音有一种胡人说汉语的顿挫,听之极不舒服。

 琴瑟王水秀一直不说话,只是用她那双会说话一般的眼睛望着小弦,小弦但觉她温柔的瞳中虽有些研究的意味,却仿佛是一种对天地间不明白事物的好奇观察,决不令人心生排斥,反倒是隐隐有一种希望她看穿自己后说出一番缘由的期待…堂中这些京师成名许久的人物中,除了宫涤尘外就只有她最令自己有好感。

 关明月笑道:“早在擒龙堡中,小弟便看出许少侠后必可有一番作为,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小弦连忙引经据典地谦逊几句,倒也没有什么破绽。

 此刻堂中气氛十分微妙,泰亲王与太子一系遥遥相对,各自端坐不语,连表面上的客套也不愿应付,却都借着与小弦说话,打破尴尬的僵局,小弦毕竞是个小孩子,看这许多成名人物对自己和颜悦,不乏奉承之意,不免有些飘飘然,在桌下轻拉着一直微笑不语的宫涤尘的手,起初尚残存的一丝紧张早已然无存。

 管平发话道:“宫兄此次相请,想必有些节目吧。”

 宫涤尘清咳一声,笑道:“实不相瞒,此次涤尘请来诸位,实是抱有一份私心。”此语一出,顿时将全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他却只是面神秘笑容,不肯往下解释。

 “看来宫兄是决意卖个关子了,本应该等主宾齐全后再揭开谜底,奈何小弟最是好奇,实是难以多等片刻。”简公子好听的声音响了起来,目光转向云公子,“不如让郭兄先透一二。”

 云公子苦笑道:少不瞒诸位,宫兄连小弟都蒙在鼓里。此刻我比简兄更想知道究竟呢。”

 管平抬眼望着堂中那被淡蓝幕布遮掩的对联,接口道;“记得上次来清秋院中,见到这里本是郭兄的墨迹,想必宫兄的秘密就在其中吧。”

 宫涤尘伸指赞道:“管兄目光锐利,心思机,果不愧家师所言。”

 管平奇道:“却不知蒙泊大国师对小弟有何言语?”

 宫涤尘并不直接回答:“诸位可知小弟最佩服家师什么?”

 泰亲王接口道:“久闻蒙泊大国师佛法深,又有‘虚空大法’誉江湖,宫先生所佩服之处想必不出此两点。”

 宫涤尘淡然道:“家师雄才伟略,每个人对他都有不同赏之处。涤尘自小浸佛法、又深悉‘虚空大法’识因辨果之秘密,深知这些皆是博大无涯,穷一生之力亦难登顶的学问。”话锋轻轻一转,“但在涤尘心中,佛学与武功却都比不上家师的另一样本事。…”他平淡的语气中无疑有极强的蛊惑力,虽然直到此刻亦未明言最佩服蒙泊大国师什么地方,却隐江湖传言中十分神奇的‘虚空大法’之奥妙,让人罢不能。

 泰亲王碰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面色如常,端酒饮下:“本王猜错宫先生的谜题,先自罚一杯。”

 宫涤尘微微一笑:“八千岁气度从容,风范淋漓,拿得起放得下,亦不愧家师所言。”听宫涤尘如此说,众人皆是一愣。听他那语中之意,似乎蒙泊大国师对每个人都曾下过一份判断,这一刻不但把每个人的好奇心都提至最大,亦令人对蒙泊大国师产生出神秘至极的无穷遐想。

 管平凝神思索:“难道宫兄最佩服蒙泊大国师之处,就是他对各种人物的判断力?”

 宫涤尘抚掌欣然而笑:“家师曾言,京师群雄并立,能人无数,可在他的跟中,唯有六人值得一提,是谓‘京师六绝’。小弟最佩服他的,亦正是这一份淡笑间审视天下人物的眼力。”他一字一句道:“管兄智略惊世,才谋冠绝天下,自当名列其中!”

 霎时场中寂静,半晌不闻一声。

 除了不通武功的泰亲王、太子与小弦外,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足可独当一面、心高气傲的高手,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名望虽是虚无之物,却是人皆好之。在场众人表面上虽是客气,内心里只怕谁也未必服谁,而蒙泊大国师在群雄并立的京师里却只看重六个人,不问而知皆是非同小可的人物,试问谁不想位列其中?宫涤尘虽然仅称道管平的智谋,却无疑令他隐隐高出众人一线,这番话犹如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起千层的小石子,一时望向管平的眼光中羡者有之、妒忌者有之、不屑者有之、惊讶者有之,不一而足…

 若这番话全是宫涤尘本人的意思,不免有挑唆之嫌,被他提及之人亦会怀疑他的用心,可宫涤尘事先声明此乃蒙泊大国师的观点,蒙泊大国师远在吐蕃,此前从未涉足中原,并没有见过在场的任何一人,他所下的判断虽不全面,无疑却是更为客观。

 自从这些京师高手成名多年以来,从没有一刻能像眼前这般,被宫涤尘的一句话就勾起了每个人心底深处的争强斗胜之心!

 人人都希望能从宫涤尘口中再听到自己的名字,却是谁也不愿开口询问,那样岂不显得自己注重妄名虚利,落了下乘?

 寂静良久后,才从梅兰堂中传出一个孩子稚气的声音:“明将军与林叔叔必在这六绝当中吧?”却是小弦听得入神,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众人纷纷松了口气,才从刚才微妙的气氛中逐渐恢复过来。

 宫涤尘轻轻道:“家师告诉我这番话时乃是三年前,其时暗器王云游天下,所以并未将他算在京师人物之中。至于明将军…他微微一叹,“若是连他都不能列在‘京师六绝’中,家师此言又怎能令人信服?

 众人虽与明将军身处不同阵营,却也不得不承认明将军绝对有这个资格。只是听到宫涤尘言语中对其不无推崇之意,每个人心里都是百般滋味。

 小弦听到宫涤尘所说这“京师六绝”中竟然没有林青的名字,不由呆了一下。他本觉得暗器王林青乃是天下绝无仅有的人物,但这一次入京先遇见宫涤尘那超凡脱俗的气质;又亲眼见到明将军威凌天下的风度;还有那神秘老人于不动声间挫败鬼失惊的惊世武功;再加上云公子深沉难测的阴险;今又见到简公子那近于妖异的“俊美”;尚不知骆清幽、何其狂等未见过的人物是何等模样…这才知道天下之大,能人辈出,如果宫涤尘口中先声夺人的蒙泊大国师当真不把林青排在“京师六绝”中,似乎也情有可原。

 小弦一时也不知应该生气蒙泊大国师“遗忘”了暗器王,或是庆幸林青不必与京师诸人争这虚名?

 泰亲王哈哈大笑:“本王并非江湖人,但听宫先生刚才的意思,难道蒙泊大国师还特别提及过本王?”

 宫涤尘答道:“家师本就是出家之人,所评人物自然井不局限于江湖。既然是号称‘京师六绝’,当然包括京师的所有人物。不过当朝文武中,除了明将军外,千岁是唯一的当选之人。”

 泰亲王斜睨颇有些失落的太子,脸有得,口中却谦让道:“蒙泊国师真是太看得起本王了,本王身无武技,如此说岂不令他人笑话?”

 宫涤尘一笑:“试问有了‘将军之手’,谁还敢在京师中以武相称相众人皆是面无表情,私下里却一齐暗暗点头:若仅以武功排名,谁又能与雄霸天下第一高手之位二十余年的明将军并肩?

 宫涤尘续道:“所以管兄是以智谋跻身六绝,而千岁却是因为超乎寻常的决断力排名其中。”

 泰亲王一笑不语,竭力压抑住心底涌起的得意。暗想自己确是行事果决,当断则断,只要认准了目的,不惜任何代价。只是想不到连远在吐蕃的蒙泊大国师对此都有所闻。

 小弦万万料不到连不通武功的泰亲王也能跻身六绝之中,大是不忿,又忽生雄志,心想自己就算不能习武,至少可以努力读书。有道是“有志者事竟成”,既然连吴戏言都认定自己二十年后会有成就,说不定真有一在“京师六绝”后可以再加上自己的名字,也算凑足自己最喜欢的数字—“七”!

 一念至此,忽又觉得自己动了“贪图虚名”之心,不免哑然失笑。

 其余众人心中暗自盘算:看来蒙泊大国师定下的这“京师六绝”并不仅仅以武功取胜,而是博采众长。却不知除了“将军之手”、“管平之策”、“泰王之断”以外,还有三个是什么人?会不会有自己的名字?

 在场中只有小弦是局外人,可谓是旁观者清。他生感,已注意到洪修罗、追捕王等人望着管平的目光中皆有一丝妒忌,而太子嘴角却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显然对泰亲王住自己一头不…小弦疑惑地偷瞅一眼神态依旧从容不迫的宫涤尘,实不知他用这样的方式说出这番话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虽然仅是家师片面之言,作不得准。但若是小弟不说出余下的三绝,想必诸位都不会放过我了。”宫涤尘游目四顾,将众人的神情都看在眼中,微微一笑:“只可惜,剩余三人皆不在场。”

 这样一来,反令众人皆去了患得患失之心,简公子首先朗笑道:“如果宫兄想就此打住,小弟第一个不依。”大家齐声附和。

 宫涤尘反问道:“诸位可知,小弟目前最希望来到梅兰堂的下一位客人是谁?”他如此一说,大家都知道至少即将到来的人物中有被蒙泊大国师看重之人,纷纷低头猜测。

 一直沉默的水秀抿嘴一笑:“不知别人是何想法,对于我来说,最想看到的是骆姑娘。”

 宫涤尘大笑,眼期盼之,曼声道:“诗箫皱水,庭下舞琼归,巾帼珠矶灿,盖延胜须眉。当世女子,唯以清幽之雅为最!”

 简公子随着宫涤尘的声击桌而和,抢先道:“若是蒙泊国师的六绝之中没有骆掌门的名字,小弟定是大大不服。清幽之雅,当之无傀!”众人一齐鼓掌。除了明将军外,管平与泰亲王的人选多少令人意外,但此刻骆清幽的名字一提出,立刻博得全体赞同。不但因为骆清幽确是诗才箫艺绝于江湖,亦因她身为女子,自然不会抢了一帮大男人的风头。

 小弦兴奋得两眼放光,在他单纯的心目中,早将骆清幽看作是“林夫人”的唯一人选,小手都快拍烂了。

 宫涤尘一转话题,语出奇峰:“佛眼视人,无有善恶之分,却重人之七情六,诸位可知在喜、怒、哀、乐等种种情绪中,佛家最看重的是什么吗?”

 众人静默,纵是云公子这等学之士,亦少读佛经,其余人更是唯恐答错,不敢轻易接口。只有小弦忍不住道:“佛祖割饲鹰,舍身喂虎,莫非是无畏?”

 宫涤尘微笑摇头:“无畏有两种。一种是不知者无畏,二是大勇者无畏。然而在无畏之前,尚须一份泰山崩于前仍不动声的定力。世路风波不过是炼心之境,人情冷暖唯有忍是善。”他一口气,缓缓续道,“所以,对于芸芸众生、凡夫俗子来说,佛家最看重的人之情绪:是…忍!”众人恍然,一齐思索京师之中最能“忍”的是何人?

 小弦自知猜不出宫涤尘所指的人物,心想马上就要与宫大哥离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索借此机会再多看他一眼。这一刻忽发现在场诸人虽都是京师中成名己久的人物,却皆陷身于宫涤尘布下的这一场局中,唯有自己与宫涤尘两个人方是置身事外…

 要知宫涤尘虽是因用蒙泊大国师之言,却是观点独特,言语大有深意,纵是侃侃而谈,那份从容淡定的气度却不给人任何威胁之感,更是巧妙利用了这些高手心高气傲、不服于人的心理,不知不觉全将他们的思路全部牵引。

 这一刻,小弦呆呆望着宫涤尘,对这位年龄只大自己五岁、行事却缜密不漏、于不经意间掌控全局的宫大哥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能与他相知相识,又得他真心惜护,真可算是自己三生三世修来的福分。至于那位原本因为扎风喇嘛的缘故而颇有些瞧不起的蒙泊大国师,亦是心生敬重。

 —有这样一位弟子,其师必也是百年难遇的绝世人物!

 宫涤尘竟尚有余暇低头对小弦欣然一笑,再望着凝神苦思的众人,轻轻道:“并非涤尘有意卖关子不肯说出京师中最能隐忍之人的名字,而是怕言多有失,引起他人的误会。”他略微一顿,淡淡道,“幸好将军府的客人尚未到场,想必诸位亦不会把今的言语随便出去。”

 众人齐齐一震,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的名字涌上好几人的边,终于没有说出来。

 水知寒与明将军同为天下道六大宗师之一,却甘为明将军所用,还故意自称“半个总管”,宁可受江湖人的千百猜疑,这份“隐忍”之功实是人所难及,“知寒之忍”确也无愧“京师六绝”!

 只有小弦猜不出宫涤尘的哑谜,急得连扯他的衣角。宫涤尘望着大家言又止的神情,不由莞尔:“看来不独水总管,诸位亦都可以忍…”大家一齐笑起,梅兰堂的气氛第一次轻松起来。

 小弦知道宫涤尘终于说出水知寒的名字,实是为了足自己的好奇心,此话若是传到将军府中,引起明将军对水知寒的怀疑,只怕水知寒决不会对宫涤尘善罢甘休…他无从表达对宫涤尘的感激之意,心想一会儿可要好好嘱咐平惑,让她提醒舒疑、解问、释题三人守口如瓶,可不能给宫大哥惹来什么麻烦。

 太子叹道:“蒙泊国师的眼光独到,心思敏锐,所发观点皆是出于常人所不及的角度,我等凡夫俗子打破脑袋也难猜出他的心意。宫兄不妨直说,最后一绝所指何人?”

 宫涤尘颇首,有意低声音道:“除了将军之手、清幽之雅、知寒之忍、泰王之断、管平之策外,最后一绝当属…”他说到这里,脸上忽现出一种仿佛悉一切变化的神秘笑容,一字一句朗然传声,“凌霄之狂。”

 话音未落,一个略含惊讶、又似根本不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宫先生为何提到小弟的名字?可是在说什么坏话么?

 小弦抬头朝梅兰堂门口看去,心头狂跳,几乎离座冲出!

 —因为,在门口出现的三男一女中,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暗器王林青!

 若是以往听到云公子这番关切的言词,小弦必是心生感激,但此刻他已明真相,听到那“燕窝粥”三字,更是在肚里暗骂这个口腹剑的“大坏蛋”可小弦表面上却不动声,仅是轻轻摇头:“我不饿,正读得有兴趣呢。”他只怕自己的眼神中出些许怀疑,低头看也不看云公子一眼。

 云公子呵呵一笑,轻咳一声。小弦知道这是他要发问的先兆,心想自己前几不知不觉已对他解释过许多《天命宝典》中的句子,岂肯再受他利用,眼珠一转,抢先道:“我先问你个问题,行不?”

 云公子一愣:“难道你也想考考我?”他亦是心思机之士,听到小弦并不像以往恭称自己一声“公子”,已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但却面色不变,淡淡笑道:“也好,今就让你来做一回先生,尽管发问。”

 小弦抬头望一眼云公子,复又垂下头去:“我这几看了许多书,却偏偏找不到那本《金鼎要诀》,还有那个公羊先生的书也看不到,还要麻烦公子帮我找出来。”这正是云公子引用《天命宝典》中的语句时对他提过的书名与人名。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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