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枝中,坐着一个人,借着树枝挡住了众人的视线,他正陷入极度的痛苦中,那俊美的脸上,肌搐着,他便是那落英剑客谢长卿。
落英剑来到峰头已久,是以余忠一席可歌可泣的话全部收入耳中,当他听到卓腾能够在极度矛盾中仍不失于侠义,心中宛如刀割,可见一念之差,恩怨立明,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忍不住长叹失声。
厉鹗蓦地心中一动,曼声道:“五剑振中原——”
话声方落,树叶槎杈上果然一阵簌簌摇动。
十五年前,五大宗派合璧连攻七妙神君,当时他们也曾料到这盖世奇人必有后人来找他们报复,是以他们定下一个切口——“五剑振中原”,只要其中任何一个人听到此语,则必及时赶到合布剑阵,对付仇人。厉鹗方才听着那一声浩叹,心想可能是谢长卿,是以出切口相探,谢长卿在树上听得,心中好生激动!
正在这时,那老仆余忠的生命油灯已燃到了极点,只听他进一口气,嘶声叫道:“杀呀,杀死这狗贼子呀!”
群豪中饶是有些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但也不住热泪盈眶,可怜的老人吐出最后的一口气,萎颓倒在地上。
吴凌风再也忍不住,断魂剑挟着虹光如疯如狂扑向厉鹗,厉鹗不敢丝毫大意,全神一剑封去。
且说当辛捷、吴凌风二人在丈人峰底遇见那怪老人,书中已代过,正是那老仆余忠,余忠当认出断魂剑,欣喜狂,当着吴、辛二人将一十五年的恩怨详细说了一次,依吴凌风要找四大派(昆仑已不算在内)在天绅瀑前决斗,但余忠却主张次由他出手行刺。
哪知刺杀不成,只好在天下英雄面前抖出这一段公案,更使厉鹗等人难堪。
余忠受伤,辛捷不是没有看见,只不过他为人心细,心想时机尚未成,不能以“辛九鹏或七妙神君”的后代姿态出现,是以仍然混在人群中。
这时见吴凌风竟跃出拼命,心中大急,闪眼一望,见群豪都全神贯注斗场,心念一动,用最快捷的手法下外面的灰色罩衫,出一袭青袍,并张上一幕蒙巾,反手将灰衫掷入身后林中,刷地窜入战场。
辛捷的一切动作不过在极短的一瞬间完成,而全心注视斗场的众豪自然没有发现,但辛捷却忽略了在林中居高临下,端坐着的落英剑客谢长卿。
谢长卿把他一切动作清楚地看在眼中,他可是大大地吃惊了!
他也曾和“七妙神君”会过面,以七妙神君的身手,使他在无可奈何的情形只得相信他死里逃生,但是此刻他却亲眼看见那又掀起一度风暴的“七妙神君”是一个俊美的少年,想来这便是他为何每次出手都要用蒙巾的原因了。
假定这少年是神君的传人,但为何有如此高妙的功夫?这一点确实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七妙神君”像鬼魅一样出现在观峰上,群英都不约而同惊惶出声,“梅山民”并不发言,仅冷然一哼,微微挥动长剑。
虹着剑身,随着剑身的摆动,闪耀出一圈一圈的光辉,刺眼夺目已极。
厉鹗已和“七妙神君”对过一面,倒不怎么样,峨嵋的“苦庵上人”,武当的“赤道士”仅仅听说过“七妙神君”重现江湖的消息,但并没有亲身目睹。
此刻“七妙神君”端然立在自己面前,二人的心都沉重地跳动一下!
“七妙神君”的目光正好转注在两个玄门高手身上,二人不手心微淌冷汗。
群豪都是颇具声名的人士,哪会不知道海内第一奇人七妙神君的名头,虽然都怀着将信半疑的心理,但也不屏息而观。
泰山绝顶,一之间,天下赫赫声名的顶尖人物几乎齐聚,这倒是芸芸武林中很少见的一回事。
吴凌风用出“断魂剑法”中攻势最凌厉的招式,厉鹗虽然功力深厚,也一时无法还手。
吴凌风双目裂,猛砍出一剑“鬼王把火”,厉鹗嘿地吐气开声,猛一口真气,剑身挥动,“倚虹”剑光暴长,登时将吴凌风攻势尽数封下,抢回主动。
“七妙神君”冷然一哼,右手长剑闪电般戳出,“呼”的接住厉鹗攻势,他不是不知“倚虹”宝剑的神妙,是以强用内力汹涌贯注,“嚓,嚓”,“倚虹”剑在长剑上跳动不停,但都丝毫不能损及七妙神君的兵器。
厉鹗已领教过“神君”的功夫,不敢稍怠,努力收招后退,神君长剑一弹,弹起“倚虹”神剑约有半尺,长笑一声。
四周林立的众豪同大吃一惊,天下第一剑竟在第一个照面下便吃了亏,这等功力,莫非那海内奇人“七妙神君”亲身才能办到。
厉鹗跳后寻丈,高声道“五剑振中原!”声音已有些颤抖。
苦庵、赤长剑而出,谢长卿在枝头上犹疑了一下,他是一个铁铮铮的汉子,不能背信失约——虽然他是极不愿意的!
他脚尖微微用力,身体腾空而起,纵落场里。
厉鹗向他微一颔首,说道:“谢世兄别来无恙?”
谢长卿勉强点了点头,呛啷一声,长剑也自出手。
辛捷早就从神君那里听知这四大剑派所布的剑阵的厉害,尤其是防守方面,更是密集有若干军万马。
心念才动,四人已立好方位,一种熟悉而自然的习惯使谢长卿也轻快地立在自己的方位下。
点苍的掌门人一到,群豪也不觉一怔,尤其是自那桐柏山一战,陆方和林少皋二人拼命逃了出来,这时又见对手,都不心寒。
“七妙神君”清啸一声,长剑抖动有若外飞花,吴凌风的家传剑式可也不弱,从辛捷密麻的剑式中递出一剑,冷不防攻向赤。
厉鹗“倚虹”剑一举,剑阵立发,但见剑光密麻,织若网,剑阵果然不同凡响。
辛捷长剑急挥而上,一指“寒梅吐蕊”蓦地变作“冷梅拂面”,面猛刺厉鹗,而吴凌风忽的倒发一招“鬼王把火”绝顶攻势,反刺在定位上的苦庵,二人联手威力之大,也确实惊人。
辛捷不但不守,而且还全力抢攻,长剑震幅渐渐扩大,到最顶的时候猛的一式“梅花三”,长剑嗡嗡之声大作。赤道人长髯无风而动,敢情内力也叫至绝顶,一剑封去。
吴凌风斜地里一剑闪电刺出,当的挡了一下,这却是六人六柄长剑第一次相击发出的声音。
战中辛捷引剑猛刺谢长卿,谢长卿人称“落英剑”,轻功自是不弱,步履微滑,闪出空档。
辛捷一剑走空,斜地里一剑飞出,百忙中瞥见正是那吹可断的“倚虹”剑,心中吃惊,铁腕一收,内力贯注剑身,微微一挫。
、
厉鹗剑走轻灵,“嚓”的一声,已在剑尖上勒得一勒。
辛捷虽内力贯注,但倚虹乃先天神器,仍在剑尖上勒了一条口子,饶是这样,厉鹗也惊佩辛捷的内力修为了。
辛捷铁腕一挫,长剑自右至左,划一道圆弧,停在面前。
他冷嘿一声,食指闪电弹出,“托”的一声,那一寸多的剑尖已自厉鹗勒口而断,只见一点寒光飞向正前方的赤道士。
赤道士长剑一挥,把那一段剑尖儿拍落尘埃,而吴凌风一口长剑已自使用“鬼箭飞磷”递至身前不及三寸。
急忙中猛一口真气,前内陷,足下不动,饶是这样,也听得“嗤”一声,衣被割破一条口子儿。
战中“七妙神君”蓦地一式“李广石”,剑尖挟着一缕寒风急奔而出,走的方向却是神剑厉鹗必经之地。
厉鹗心中大喜,“倚虹”剑平平拍下,想一举折断“七妙神君”长剑,哪知辛捷嘿嘿一声冷笑,长剑猛然一收,巧妙地一旋,倚虹剑虹光过处,仅削去那已断的剑尖顶端的一半,立刻那折尖的剑又成了一柄税利的剑首,只不过比原来短了一寸而已。
“七妙神君”蓦地又是一声长啸,剑招突变,一时圈内漫天剑光立刻收止。
“七妙神君”长剑突然一慢,缓缓刺出,剑身改变直削而为平拍之势,剑光有若惊涛裂岸般冲拍而去,剑尖还不时跳动,专点向前腹上的主要道。这正是当今天下第一剑术“大衍神剑”的起手式——“方生不息”
大衍剑招一共十式,其中每一式却又含五个变化,一共是十招五十式,正合大衍之数。
“七妙神君”首招“方生不息”才出手,倏地剑身一沉一划,立时使出五个招式。
这一招五个变化好似是五个人同时使出一招,而每人的招式却都非平凡招式可比,其攻势之强可想而知。
四大宗派的掌门人见此招攻势奇大,其中有削,有点,有戳,甚至还有划,攻势之强,实在可称奇绝天下。
不得已使出剑阵的救命守式“八方风雨”
只见四支长剑破例地相触,“当”的洪响一下,四支剑各弹开,四人各借此一弹之式,在身前布上一张剑幕,好不容易才封开此招。
“大衍神剑”既已使出,奇招连绵不绝,“边云潭影”,“物换星移”怪招迭生。
四人经验何等老到,在全神应付下,尚能勉强困住辛、吴二人。
四人中谢长卿本来毫无战意,但他是铁铮铮的汉子,既已出手而且又曾允诺的事,岂能失信而留下话柄,为天下武林同道说嘴?再加上他也越战越发豪,是以他施全力周旋,“七绝身法”、“百禽剑法”也使到十成。
四大派中倒是以峨嵋苦庵上人守得最好,一套峨嵋“抱玉剑法”守得有如铜墙铁壁。而也只有厉鹗仗着倚虹神剑和较深内力能偶尔攻出数招。
这一场战争确是武林罕见,十五年前五大宗派合击吴诏云和七妙神君都是在绝人迹的地方举行,是以很少有人目击,这一场由四大派和“七妙神君”、“单剑断魂”的后代拼斗,确是十分可观的了。
四大剑派的后一辈全都按剑而立,但始终找不着机会加入协助,于一飞心中甚惊那和辛老板一行的吴凌风,竟会是吴诏云的后代,心中想到辛捷,四周一寻,却并没有辛老板的踪迹。但他却绝对想不到辛捷竟会是冒名的“七妙神君”,尤其是辛捷既蒙着面,又换了衣袍!
蓦地里山上一声长啸,刷地纵上一人。
可怪的是那人也是蒙着面的,而且步伐踉跄,疯疯癫癫。这时观峰四周都围了观战的三山五岳的汉子。那蒙面人人路被阻,蓦地一撞,硬挤过去。
站在山石口的是一个唤作飞天虎的汉子,冷不防被蒙面人一撞,跌跌冲冲好几步才停止。
飞天虎回首一看,那蒙面人正挤过来,心中大怒,怒喝道:“你是什么人,挤撞什么?找死吗?”
那蒙面人听了,蓦地里一掌打向飞天虎,飞天虎见来人毫不讲理,心中更怒,一拳反击而上。
“啪”的一声,那蒙面人好大内力,飞天虎手腕当场震折,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众人正看得一呆,蒙面人蓦地发足冲入战圈,敢情他也有一柄剑,拔出奔了上去。
辛捷、吴凌风百忙中一瞥,那蒙面人好像正是昨在丈人峰下想寻自尽的蒙面汉子。
四大宗派的掌门人好不容易封住辛捷二招攻势,这蒙面人忽的奔入,剑阵立刻混乱。
良机不可复得,辛、吴二人正想窜出剑阵,哪知那蒙面人一连数剑却又攻向两人,辛、吴二人凝神接了数招,那四大派的剑阵又趁机重新布置一下。
那蒙面人一连数剑攻不下,蓦地大喝一声,反身刷刷就是二剑,反面刺向厉鹗和苦庵。
这蒙面人不守规矩,胡乱冲人四大剑手的合阵中,指东打西,声南击北,功力又深得紧,但看来也不像是帮助“七妙神君”的,因为他也不时发出极凶狠的招式攻击“七妙神君”,看他情形有点近于疯狂。
五大剑派的阵法乃是十多年前为了合捕一种武林奇珍“蜂鸟”所练成的,不过当时只有围守之式,而没有围攻之势,自从十年前他们围攻梅山民之后,又合力加入许多厉害攻势,端的堪称绝无漏。
那蒙面人的招式十分古怪而毒狠,只有辛捷看出来,正是那名震天下的毒君金一鹏所创的“百足剑法”,而这蒙面人不用说定是那“天魔”金欹了。而且辛捷发现这蒙面人正是目前在丈人峰准备自杀的蒙面人,心想看他疯疯癫癫,难道真有点不正常了?
这时天魔金欹一连三招都被苦庵上人封了回来,不知怎地忽然狂大发,双足一蹬,身剑合一地往前直刺,五人所合的阵心不过六七尺方圆,他这奋力一纵,势必立刻撞上对面的赤道长及厉鹗的剑幕,但是金欹却丝毫不退缩地直刺上去,只听得叮咚一阵响,赤道长被他拼命一刺,竟有点封它不住,只听厉鹗一声暴叱,长剑一伸,蓝光斗长,喀嚓一声,金欹长剑只剩了一个柄儿。
同时一声清啸,宛如老龙清,两条人影有如行云水般,竟从密集如网的剑幕中走了出来,而且步履安详,有若缓步行出一般。
叮的一声暴响,三支剑身撞在一起,敢情是赤、苦庵、落英剑三人同时发招阻拦,但却落了空,幸好没有厉鹗在内,否则其他二支剑枝必被折断。
“七妙神君”挽着吴凌风的手,优雅地站在一丈之外。
只有谢长卿是知道“七妙神君”乃是一个青年人乔装的——虽然他并不知道辛捷的姓名——但他此时正思索着这青年一身奇绝的神功,他想:“十年前梅山民本人也不过如此呵,长江后推前,唉,我是该被淘汰了。”
事实上,他不过才三十七岁。
其他三个掌门人也怔怔地苦思着,辛捷出阵的步伐实在太怪了,他们苦苦思索不出自己阵法到底有什么破绽?
事实上,他们的阵法是没有破绽的,倒霉的是他们碰上了慧大师“诘摩神步”,再加上金欹的一轮拼命刺,才被辛捷利用上机会,“诘摩神步”的神奥,又岂是这几个老儿所能想通?
刷地一下,金欹乘几人怔着时也跃出了阵心,立在辛、吴两人身边不及一丈。
辛捷也在想:“这剑阵想不到这样难斗,还有那厉鹗的宝剑也是个麻烦,哼,等我那“梅香剑”重冶成功后,咱们再斗斗看。”
厉鹗极快地盘算着:“想不到梅山民真的死而复生了,那吴诏云的儿子虽较弱,但也不容忽视,还有那个疯疯癫癫的蒙面人,不知是敌是友,今再斗下去,实在不上算…”
想到这里,立刻朗声道:“今泰山大会暂时停止,容以后再订比赛。”说罢对苦庵等人作了一个眼色,几人也有同样的心理,各向弟子门人打个招呼,喝声“走”,几十条人影一起跃起,落在崖下,只有谢长卿微微一怔,从反方向也纵下了山。
群豪多是为捧场来的,见各大剑派都已走了,又深知梅山民不好惹,也都纷纷下山。
山左双豪中的神剑金趁林少皋及千手剑客陆方也混在人丛中走了,他们对“七妙神君”虽怀恨,但是凭人家那份威势,他们敢只身上去挑战吗?
一下子,山上就静下来了,风吹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现在只剩下了三个人,辛捷、吴凌风和那个“天魔”金欹。三人中倒有两个人是蒙着面的。
辛捷想起藏在林中的那套罩衫,立刻走过去拾了起来,当他回来时,远远望见了一桩怪事。
只见蒙着面的金欹忽然瞪着眼望着吴凌风,那双眼珠中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光芒,他忽然一步一步近吴凌风,嘴里叽哩咕噜的不知说些什么。
吴凌风忽然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心底下直冒上来,他打了一个寒战,不由自主地退后四五步。
金欹又进了三步,吴凌风感到无比的恐怖,又退了三步。
辛捷忽然大叫一声,原来他发现吴凌风背后就是悬崖,吴凌风脚跟离崖边不过一尺,而吴凌风却丝毫没发觉。
金欹忽然发狂似的大笑:“你——你的脸孔真漂亮,我恨你,我要杀你…嘻嘻,你不是漂亮吗?我也曾漂亮过呵,嘻嘻…我要杀你…嘻…”
吴凌风大怒,猛然壮胆大喝一声:“你是谁?”拼命一把抓出,哪知金欹动也不动。嚓的一声,金欹的蒙巾被抓了下来,只听得两声惊叫,刺破了宁静的山峰。
原来蒙巾下面是一张奇丑的脸,鼻梁从中间被砍断,脸上黑黑的疤向外翻出,红在皮外面,除了一双眼睛,脸上似乎被人用刀划了几下,是以皮倒卷。
吴凌风惊叫一声又退了半步,而金欹却疯狂似的往前猛冲——
辛捷见情形不对,大叫一声,施出“诘摩神步”的功力,身子真比一支疾箭还快地扑了过来,身体破空时竟发出呜呜的尖啸——
但是辛捷正扑在金欹一刹那前落脚的地上时,一声惊叫,金欹抱着吴凌风一起冲出崖边,流星般落了下去。
辛捷也同样煞不住,呼地一下冲了出去,但是在这等生死关头就显出了他禀赋的机灵,“扑”的一声,他的五指入了石崖,虽然冲劲仍使他带出数寸——他的手指就在石崖上划出五道寸深的痕迹,石屑如刀凿般纷飞,但是到底是停住了。
他手上一使劲,身子立翻了上来,落地时轻得宛如一张枯叶落地。
这些动作却是肌的自然反应,丝毫没有经过他的大脑,因为他此时大脑中昏昏浑浑,只是一片空白。
崖下面云雾滚滚,不知其深。
他的头脑中像是恢复到了洪荒的远古时代,昏然乾坤不分,他的喉头发出只有他自己听得出的哀鸣,这不是哭,但比哭更悲惨万倍。
山风渐劲,他的衣衫猎猎作响,呼的一声,他的面巾风而揭,飘扬了两下,就飞落崖底。
不知不觉地下热泪,泪珠缓缓地沿着面颊下来,停了一会,滴在襟前。
终于,他的头脑清醒过来,他受着有生以来从未有的痛苦,他现在深深相信,友情对他比爱情更为重要。
周遭静极了,他嘴抖动着,但说不出一个字来。
观峰上顿时静了下来,山风吹得树梢沙沙作响,辛捷立在崖旁,俯望脚下滚滚云雾,深不知底,不长叹一声,他喃喃自语道:
“辛捷啊!你真是一个不祥的人,凡是对你生了感情的人就得遭到不幸,爸妈惨死,梅叔叔受了暗算,侯二叔被人杀死,少魌和菁儿葬身海底,梅龄下落不明,老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又夺去了大哥的命!”
风起处,云涛汹涌,蔚成奇观。
“待我了结这些恩仇,就长伴那梵声青灯,做半世的木头人算了…。”
“大哥啊!好好安息吧!我会替你复仇的!”
忽然,他想到了那个美丽的苏蕙芷,他心想:“苏姑娘曾一再要我们去看她一次,其实只是希望再见大哥一面罢了,如今,我怎么去见她呢?唉,世上为什么要有这许多悲惨的事呢?”
他愈想愈觉烦恼,忽然双足一蹬,反身走去将义仆余忠的尸体埋了,身形陡然拔起六七丈高,倒穿过一片树林,惊起两只大鸟,他的身体却呼的一声从两只鸟之间飞了过去。
两只鸟互相一鸣,似乎奇怪这些平常双脚走路的家伙怎么也会飞?
…
四川泯江下游,有一条梅溪,从山谷经一个大坪,唤作沙龙坪,坪上稀落村舍,犬相闻,是个世外桃源,梅溪夹岸数百里内,全是红白古梅,中无杂树。
时正冬至,寒风鼓着呜呜的声响,把漫天雪花卷得纷纷飞舞,天是灰的,地是银白的,坪围的梅林开得百花争,清香怒放,点点红白映在雪地上,蔚成奇趣。
左角一间茅棚,顶盖着厚厚的白雪,活像是要得那棚顶塌下来似的。
棚内放着一张石桌,两个老者在相对弈棋,旁边还围了几个闲人观棋,棋子落盘发出清脆的声响,敢情那棋盘也是石做的。
茅棚两面无壁,本来甚冷,但棚角却烧着一堆火,阵阵白烟弥漫,柴火发出毕剥毕剥的声音,却透出一股令人心神俱的清香,敢情烧的是一堆松枝。
右面门帘掀处,走进一个人来,那人白须飘飘,头发几乎落得光顶,脸上皱纹密布,显得异常苍老,但那举止自然出一股令人心折的威武。
这老人年纪看来总在七旬以上了,只见他一面抖了抖皮袍子上面的雪花,另一只手提着一个空酒壶,敢情是要去沽酒的。
围观棋战的几个人一见老者,似乎十分恭敬,齐声道:“梅公兴致恁好,在这大风雪还来看下棋?”
那老人慈祥地笑了笑,道:“我是去桥头沽一壶‘梅子香’老酒的,顺便来看看吴老下棋。”
坐在对面的老头正是吴老,他抬起头来向这老者点首为礼道:“原来是梅老先生——”接着又拈子沉思。
梅老先生不吃了一惊,他素知这吴老乃是闻名天下的弈棋高手,据说已有九段棋力,目前与这背对自己之人对弈,竟似十分吃力,不由走近打量那人。
旁边一人忙对梅老先生介绍道:“这位金桴先生乃是京城第一高手,路过咱们沙龙坪,特向吴老挑战十局。”
梅老先生听了不一惊,敢情他也知这名京师的围棋高手金桴之名。
这时桌上棋局已到了将完阶段,显然吴老居不利的形势,是以吴老手拈一子,一直苦思不决。
周围旁观者除了梅老先生从没有见过他下棋以外,全是内行人,都知吴老形势极为不利,这一子关系尤大,不由都为他担忧,好像吴老输了,就是地方上的羞辱一般。
这时门帘一动,又走进一人来,众人都在注意棋局,也没有注意来人。只有梅老先生回首一看,这一看,顿时令他大吃一惊。
原来进来的人乃是一个中年儒生,面貌清癯而潇洒,面孔却甚陌生,显然不是本地乡人。奇的是这么冷的大雪天,他从外面走入,身上一丝雪花都没有,而且身上只着了一袭青色单袍,面上却没有一点寒冷之。
这种情形显然是来人具有极上乘的内功,这情形对梅老先生来说是多么熟悉啊,但现在,这些都成了过去——
来人向桌上棋局瞥了一眼,刚离开的眼光又移了回来,敢情他也被这惊险的棋谱吸引住了。
这中年儒生向吴老及金桴打量了一番,似乎惊奇两人的棋力,并且立刻可以看出他也在沉思,替犹豫不决的吴老想一招妙计。
棚内安静极了,只有火舌熊熊和松枝毕毕剥剥地爆响着。
吴老的棋子还悬在空中,他的一双白眉几乎皱到一起去了。对面的金桴却渐渐出得意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吴老的棋子还是没有决定,忽然梅老先生用空酒壶嘴往棋盘左面一个空格上一指,道:“吴老,这儿还有一个空格儿哩。”
几人一听便知他口外行,但那中年儒生立刻现出一脸惊讶无比的颜色。
梅老先生像是看得不耐烦了,向众人点点头,道:“我还得去桥头沽酒呢,去迟了那陈年‘梅子香’只怕要卖完了哩。”说罢转身走出茅棚。
中年儒生脸上惊容未消,吴老棋子“咯”的一声落了下来,正是梅老先生方才所指之处。
这一下,旁观的几人也惊呼出来,原来这一子所落,顿时竟将全部棋局改变了形势,吴老大有转败为胜之势。
大家绝不相信那个平素不会下棋的梅老先生竟能想出这一着妙棋,心中都想是凑巧罢了。
金桴苦思片刻,叹道:“这一着棋端的妙绝天下,我金桴自叹弗如。”
吴老知道自己是被梅老先生提醒的,不管梅先生是不是有意,至少胜得不算光彩,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那中年儒生却面带异色悄悄地退出了棚门,缓缓而行,步履与常人无异,但步子却大得出奇,三两步已在数丈之外,凛冽的北风吹得呼呼尖叫,他那一袭单袍却晃都未晃一下,雪地上连一个足印也没有。
他喃喃自语:“那老儿若是真的有意指点,那么那一棋实在太妙了,嗯,不可能吧,难道世上还有棋艺超出我的?”
但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坪缘那千百株梅树吸引住了,他缓缓走向前去。
天色更暗了,雪花却愈飞愈紧,地上铺雪怕已有尺多深了,远远走来一个老态龙钟的影子,那老人举步维艰地在雪地上撑着,皮袍子上白白的一层,左手提着一个酒壶,壶盖虽盖得紧紧的,但一阵阵醇冽的酒香味仍从壶嘴中透了出来。老人足过的地方,留下一个个深深的足印,但寻即又被落雪掩盖住了。
老人来近,正是那个梅老先生,他沽了酒走回来。
他正暗地里想着:“那儒生好纯的功力——唉,想当年冰山烈火里我也是一袭薄衫,现在这一点风雪就受不了,唉,真是老了。”
忽然,他站住了脚,原来那儒生正站在坪缘观海,一袭青衣衬着银色大地,宛若神仙中人。
他走近了些,忽然听见那儒生朗声道:
“千山冰雪万里沙,草为簟哺芦为家,依稀花萼情难辨——”
到这里,梅老先生大吃一惊,暗道:“这儒生文才之高,端的平生仅见,这‘依稀花萼情难辨’堪称绝妙好辞,不知他下一句如何对法?”
那儒生大约也因这句“依稀花萼情难辨”太好太妙,一时找不出同样好的下一句来收尾,是以咏了半天,还没有寻到妙句。
忽然后面一个苍老的声音接道:
“飘渺芬馨幻亦佳!”
那儒生一拍大腿,不叫道:“好一句‘飘渺芬馨幻亦佳’!”
这时已近黄昏,远处山雾起处,梅林尽人雾中,花萼纷纷难辨,果真似幻还真。
儒生回首一看,正是那梅老先生。
儒生对梅老先生一揖道:“小生行游半生,还是第一次碰到占彦先生这种绝世文才,就是方才那一着妙棋,论攻如大江东去,论守则铁壁铜墙,确是妙绝人寰。”
梅老先生微微一笑,还了一揖道:“朋友风采绝伦,老夫心折不已。”
那儒生道:“小生学文不成,去而学剑,学剑不成,去而学画,虚度半世,一无所成,今天幸遇老先生,先生不嫌,可愿对此良景一谈?”
梅老先生呵呵大笑道:“固所愿也,非敢请耳。”
接着两人问了姓氏,那儒生自称姓吴。
两人一谈,竟然十分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那儒生暗道:“我无恨生自命天下绝才,岂料在这里竟碰上这么一个人物,可幸他不武艺,否则只怕我无恨生无论文才武功都会输他一筹呢。”
原来这儒生竟是东海无极岛主,世外三仙中的无恨生,至于他离岛入中原的缘故,这里暂且不提。 m.bWO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