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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阿真走了,这件事情对我而言,像是一场梦,一场太过真实的恶梦。

 对杰笙而言,这不只是恶梦,更几乎打垮了一向沉稳笃定的他。我以为杰笙是世界上最坚固的心灵城堡,永远展开有力的臂膀,给我们温暖的抚慰和拥抱。

 但是,城堡的水晶灯,也有熄灭的时候。

 我常在夜里接到他的电话。“小安,对不起,又吵醒你了。”

 “没关系,反正我也睡不着。”一骨碌从上坐起,接下来就是回忆时间。

 “你知道吗?也许你当时的提议是对的。早知道阿真只剩这些日子,我一定会让小伍陪她度过最后的时光。小安,我真后悔。”

 “不,不是这样。没有人能知道明天会是如何,这不是你的错,更何况小伍未必真能让她快乐。”

 “但是我知道她和我在一起其实并不快乐。她只是假装着,而我…”杰笙停了几秒,艰涩的说了:“而我,也一直假装自己有能力让她快乐。”

 “杰笙…”我在电话的这头沉沉的叹气。

 有时则是换我诉说自己的懊悔。

 “我其实很介意她隐瞒了喜欢小伍的这件事。大大小小的事情,我哪件没跟她提过?可是她呢?她是怎么对我的?这也不说,那也不说,怎不叫人生气。”

 “所以你不上台北看她,是因为生气?”

 “有一部分是。总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像是透明人似的。而她呢?我好像并不是真的了解她。但是现在,我真是恨死自己了,为什么不能放下那些小家子气的想法,如果能早一点,早一点…”说到这里,心底的伤口又一点一点撕裂开来了。

 “早一点怎么样?”

 “如果能早一点想开来,至少还能再见一面,甚至两面、三面…”

 “要是能早知道就好了。小安,为什么我们没有预知的能力呢?”换他沉沉的叹气了。

 我们的对话大抵都在懊悔与无意义的感叹,说来说去都是这一些,但是可以说上很久很久,说到最后彼此都困倦了为止。

 这算是一种治疗吗?

 小伍则是另一种。

 他每天都会打一通电话给我,内容通常是抱怨台北多雨的天气,或是还在施工中的捷运工程,有时连医院便当也会变成攻击对象。

 “这里的饭盒菜真难吃。你有空的时候,上来陪我吃个饭吧,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死于营养不良的。”他说。

 我只是笑着。“不如请林妈妈送爱心便当吧。”

 “你这人没心肝吗!”他咬牙切齿的说。

 我们之间不谈情说爱,只拿一些不怎么要紧的生活琐事来当话题,试着让气氛慢慢回到从前的温度。

 只是,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办到。我的心底始终有着说不出来的距离感,很难…很难再让彼此的心靠近。即使如此,我依然刻意保持着像是朋友般的相处模式,也许过一段时间之后,心口的伤痛慢慢看不见了,一切可以重新开始,不会错过,也不会有遗憾…

 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大年初三早上,我陪着杰笙上山一趟。

 不过是相隔两个星期罢了,杰笙明显憔悴许多,削瘦的脸颊,使得下巴显得更尖了。袅袅香烟中,他自顾自地对着牌位说个不停,我只能傻傻的陪站一旁。

 坐落在靠近中央山脉的寺院,前后左右都有着好风景,倚着雕花石栏,杰笙落寞的望着远方,沉静了好一阵子,才说:“小安,下星期一,我要去多伦多了。”

 我惊骇的望着他。“为什么?那医院呢?”

 “我已经办好离职了。”他淡淡的说:“宋爸说得没错,我确实没有资格再当医生了。”

 “他是胡说八道,你还真的相信?”

 “不。自从阿真死在我的怀里之后,我再也无法面对任何一个病人了。小安,我觉得自己再不离开这里,大概很快就会活不下去了。”他指着口。“我这里生病了,就当我是去多伦多养病吧。”

 我的鼻头很酸,口阵阵痛着。“那你走了,我怎么办?”

 他摸摸我的头发。“傻瓜,你还有小伍啊。”

 “那不一样啊。”

 “当然是不一样。”他搂着我的肩膀,微微一笑。“和他继续走下去吧。至少还有你们是幸福的,这样我就安心了。”

 “你安心个什么啊…”我转过身抱着杰笙,眼泪慢慢的滑落下来。

 他没有回答,只是环住我,深深的叹了口气。

 杰笙天生有一股笃定沉稳的气质,在他的怀抱里,格外令人觉得温暖而心安。而这样的臂膀即将离我远去,往后若是思念阿真时,我该何处去寻得这般安抚的力量呢?

 想到这里,我更用力的抱紧他了。

 “以后有空就上来替我看看阿真,嗯?”他拍拍我的背说:“我可会常打电话监督你喔。”

 我没有回答,长长的静默中,只听见自己惶恐的心跳声。

 年假结束后,一切都是新的开始。747大鸟载着杰笙飞往另一个国度,我终于提出辞呈,在乡下工厂找到一份业务的工作。

 虽然是个盖在田野间的工厂,不过工作内容倒是颇具挑战;除了得和日本客户打交道,也得负责日本区的年度行销企画与市场分析,得我不得不早出晚归,把精力全耗在其中。

 冬去来,我逐渐熟悉这样的日子。

 “这样好啊,星期一到五专心工作,周末上台北,刚刚好。”小伍笑着说。

 “才不呢,我累死了。”我不客气的打了个呵欠,嘟喽着:“好困,有空再聊吧。”

 “哼,诅咒你迟早变成猪。”

 笑着挂上电话,转身打开电脑,照例打了封信给杰笙。

 其实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内容,大约也是新工作如何磨人、家里的宝贝狗儿如何逗趣可爱,或是学会哪道新菜、又看了哪些书听了哪些音乐,有时也带上几个冷笑话,琐琐碎碎拼凑成一封传过去,两三天就得来这么一回。

 杰笙也不嫌弃,总是很认真的洋洋洒洒写上一大篇,还颇得意的附注着:我有的是时间,既然寄信不用贴邮票,不多写点怎行呢?

 渐渐地,来来往往之间,成了彼此的默契与习惯,无形的绳线也逐渐牵系了起来。

 就在我以为日子就要这样永远平淡闲适、无风无雨一直过下去的时候,某个夜里,那只名唤雷米的小白狗儿在突如其来的莫名息和呕吐中,忽地断了气息。

 我整整哭了一晚,疯狂的打电话找小伍,硬要他听我说上几句,甚至我连杰笙也不放过,丝毫不在意昂贵的国际电话费,狂的宣悲切的情绪。

 几天过去,伤痛逐渐平息之后,我收到小伍的电子邮件。

 安:

 窗外正滴滴答答地下着台北盆地最令人厌恶的梅雨,我倚在整片的落地窗前,呼吸间的热气让眼前—片蒙胧模糊。

 我的情绪随着雨丝—同飘落在这样深沉的夜里。

 值了两天加护病房,昨个夜里,接连走了三个病人。下白袍,换了双拖鞋,我了杯咖啡,在值班室的沙发歇息着。病人家属哀凄的哭喊声忽远忽近,我的心情更加郁闷沉重起来。

 那时,我想的是前几个晚上,你在电话的那端,无法控制地痛哭失声。

 心爱的小狈儿毫无征兆地骤逝,这样的措手不及,让你惊愕的抱着逐渐失去温度的狗儿嚎啕大哭,任凭家人怎么地安慰劝阻,你都无法相信每天跟你抢棉被、同共枕的狗儿,就这样轻易地魂归西天。你不断地自责,怪罪自己不够关心,没有尽到照顾它的责任等等。

 电话里的声音,是如此悲切,而刚从开刀房下两台刀的我,疲惫得不知道该从何安慰你。我静静的听你哭诉,心里想的却是得赶紧回去继续第三台刀,深怕去迟了,第一助手的位置就换人了。于是我敷衍了几句,允诺隔天一定陪你谈谈,便匆匆挂了电话。

 你一定不知道,隔天一早,杰笙来了电话。从多伦多传来的声音竟然如此清晰,他说你写了封好长的信给他,内容除了对狗儿的意外感到非常心痛,还提到因为这件事,而让你重新思考关于人事物生命生活等等艰涩的问题。

 未了,他叮咛再三:“最好赶紧去看看她,小安很需要你,也许在这个时候说些合适的话,说不定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呢。”

 那天早上,我的心情就像此时此刻,拿起又挂上了话筒,不知几回。

 小安,不是我不懂得在你这般脆弱伤心的时候,拭去你无止境的泪水,好好地抚慰你濒临绝望的心,而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你学习接受人世间的无常与生离死别,坦然地面对命运造化的捉弄人。

 我知道你会恨我,恨我的无情无义,但是,怨憎会,爱别离,这就是人生啊。

 …

 …

 …

 …

 看到这里,我已经没有心思再往下读了。

 “我要的,不过是个简单而真心的安慰,不是这些人生道理。”我在电话中叹了口气,无奈的跟杰笙这么说。

 “他只是希望你能…呃…坚强一点。你知道,小伍舍不得你伤心难过的。”

 “算了。不要再提这种事。”我沮丧的说。在小伍面前,我始终只是个“傻瓜”、“蠢蛋”之类的角色,说得再多,也只是白费力气罢了。

 黏黏的梅雨季节刚过,我收到杰笙寄来的一封信,上面还盖着NewYork字样的邮戳。

 小安:

 五个月前,我计画着要带阿真来体验夏天的纽约大苹果,这原本该是美好的旅程,如今,只剩我孤单一人。

 这里曾经是阿真的梦想地。她在艺术界工作那么久,关于纽约的种种传说已经听闻大多,她向往着有一天能站在苏活区的街头,用力的呼吸充活力的空气;或者到中央车站目睹围绕在身边关于离别与重逢的故事;时代广场和第五大道当然不能错过;和自由女神拍照也定不能少的行程;晚上要来一场百老汇的经典音乐剧;最后再上布鲁克林大桥看着曼哈顿的夜景。

 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以缓慢沉重的脚步,我一站一站的走着看着想着。

 这个繁华璀璨城市有着旺盛生命力,游走其中,相对映照出我的寂寞与哀伤。不要想,若是阿真能一同前来,不知又会是如何的感觉?

 小安,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遗忘过去?让回忆里只剩下往日的美好?

 反覆的看了几遍,我的眼眶已经润。打开电脑,我快速的敲打键盘。

 杰笙:

 真希望可以和你一起去纽约。至少可以在悲伤与思念时,彼此还能作伴。

 又,既然往日美好,岂能遗忘?

 我把这一来一往的信件内容念给小伍听,电话的那端只是冷笑着:“你们两个真闲,有空怎么不上来看我?还有时间写这些琼瑶小说里的东西,净是无病呻。”

 无病呻?我按捺下就快发作的情绪,找个理由结束了电话。

 台北和台南的距离是多远?搭飞机约是四十分钟,搭巴士顶多也只要四个小时。但是,为什么总觉得我和小伍之间的距离几乎是天涯海角呢?

 当心不在的时候,即使是面对面,也是千万里的遥远吧。

 倚着阳台看着夜,凉风徐徐吹来,忽然猛然一惊…我的心不在了吗?那…到底去哪了?

 ************

 不管心去哪里了,日子依然一天一天赛跑似的在过。

 自从纽约的孤寂之旅后,杰笙决定留在多伦多。

 “我已经申请了多伦多大学的遗传学系,至少会在这里待上三、四年吧。”

 “这样啊…”对于这样的选择,我有些讶然。“真的不当医生了吗?很可惜耶,都念了那么多年的医学院了。”

 “遗传学并没有偏离医学系统啊,改往研究路线发展也没什么不好。”他笑着说:“嘿,至少以后不用大夜小夜的轮个没完没了,不是吗?”

 “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只是有点可惜…医者父母心,我觉得你会是个好医生的。尤其经过阿真的事之后,你更能了解病人的苦处…”

 杰笙忽然打断我的话,提高音量的说:“好了!不要再提了!小安,你难道不能理解那种与死神搏斗奋战的痛苦吗?”

 “我知道。”我噤声不敢多话。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激动的。”他马上和缓了下来,语气里充歉意。略微停顿后又说:“最近和小伍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有空时讲讲电话,没空也没关系,各过各的生活。”

 他叹了口气。“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再有耐心的男人也会不起这样折腾的。”

 “我觉得…我们很难再走下去了。你知道吗?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可以和他聊些什么。”

 “所以?”

 “这代表我对他已经失去感觉了。”

 杰笙笑了起来。“感觉这种东西很微妙的,说来就来,说消失就消失。小姑娘,谈恋爱不能光靠感觉呀。”

 这种论调我可不同意。“拜托,如果连感觉都没有,还谈什么恋爱呢?”

 “好像也有点道理。不过,别只是用感觉行事,还是得多花点时间思考看看,嗯?”

 对我来说,杰笙亦师亦友。新工作需要紧锣密鼓的学习,和小伍之间的茫然未定,以前有阿真陪我度过各种困难时期,如今,似乎只能依靠杰笙了。

 幸好还有他…我望着还有些余温的话筒,长长的叹了口气。

 大概只要沾上医学院的边,就很难轻松过日子吧?

 自从杰笙回到学生生活之后,天马行空闲聊的次数立即变少了,不过只要时间允许,通常每个周末还是会聊上几句。

 “你说梦到了阿真?怎么没打电话告诉我?至少要E-mail给我啊!”他难得这么激动的嚷着。

 “哎唷,我没空写信啦,这个礼拜被经理盯得很紧,回家都累死了。”

 “你梦到阿真怎样?她好不好?快说呀!”只要关于阿真,他比谁都急。

 “我梦到以前和她参加救国团活动,躺在山上看星星耶。”

 那一幕实在太真实了,我一度怀疑根本不是梦境。

 “就这样?她没开口说话?”杰笙失望的问。

 “这是梦,不是拍鬼片好吗?还开口说话哩…要吓死我啊。”忍不住碎碎念上几句。

 “尽管来找我。”他认真的说。“有什么好怕的,我多希望能天天都梦到她。”

 我忽然想到之前小伍曾经说过的一些话。

 “杰笙,你会忘了阿真吗?小伍说,很多事情,只要离开一阵子,时间久了自然就会淡忘,你也是吗?”

 “不会。我不会忘了阿真。”他坚决明快的回答,停了几秒钟,反问我:“难道你会吗?”

 “当然不会。”

 “这就对了。刻骨铭心的人事物,都令人难以忘怀,不是吗?”

 在电话的这端,我用力的点点头。这一刻,眼眶有点了。

 “喔,差点忘了提醒你,”杰笙又说:“我已经订好机票了,耶诞节过后就会回台湾一趟。”

 “啥?你要回来?”我惊喜的大叫。

 “哇,你真的忘了呀?阿真忌啊。”他笑了。“该打,该打。”

 一年过去了吗?站在阿真的牌位前,觉得恍若梦境。

 杰笙依然是一派温文儒雅。我正从背后暗自打量他的时候,小伍一把拉住我,横竖不分地往外走。

 “做什么啦…”

 “拜托你能不能识相点?杰笙有很多话要跟阿真说,你杵在那里作啥啊?”

 “对喔。”

 我不甘愿的跟着他走出来,舒舒服服的坐在石椅上;南部的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微风沙沙拂过林间,静谧的氛围,心情也沉定许多。

 小伍靠过来,含着笑意看着我。“很久没到台北了,难得杰笙回来,今天跟我们一起上去?”

 我想了一下,才说:“不好吧?我上台北做什么?”

 “台北实在也不是什么有趣的地方。”杰笙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不如去台中好了。”

 “台中?”我和小伍诧异的对看一眼。

 杰笙看了看手表,淡淡的笑着。“现在去台中,正好赶上午餐,我真想念水堂的珍珠茶呢。”

 “好啊!很久没去台中了,去走走也好。”小伍立即起身,掏出汽车钥匙,大步往前走。

 “哪有这样,说去台中就去台中喔…”我一边走一边嘀咕着,一个不留神,差点被地上的坑拐了一跤。

 幸好杰笙即时从背后扶住我。

 “小心哪。瞧,还是常常跌跌撞撞的。”他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笑着叨念几句:“跌倒是可大可小啊,小则擦伤破皮,大则骨折脑震,你可得学会照顾自己呀。”

 还来不及应答个什么,一个身影飞快地闪入我们之间,小伍从杰笙手中抢拉过我的手。

 “我来就好。”小伍淡淡的说。

 杰笙的表情有些错愕,随即又恢复惯常的温和。“好啊。”

 中港路、科博馆、逢甲大学前、大度山上,一路下来,全都是以前阿真在台中的那段时间里经常出没的地点,甚至杰笙后来还要求到那栋公寓去看看。

 当我们在水堂坐下来口气,已经是接近晚餐时间。

 我狼虎咽的吃起招牌功夫面,又连喝了几口珍珠茶,杰笙细心的递过纸巾。“很饿吗?吃慢点,小心噎着了。”

 我摇摇头,正擦着嘴边油渍的时候,小伍开口了。

 “杰笙,”他的语气不怎么愉快“我哥事务所里最近来了个女建筑师,长相清秀,谈吐落落大方,我看…明天约她一起出来吃个饭吧。”

 “咳、咳。”我差点被噎住。

 杰笙笑着又递过新的纸巾,没答话。

 “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小伍不高兴的放下筷子。“阿真都走了一年,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啊。”

 杰笙闲适的吃起餐点,微笑着说:“我不是正在过日子了吗?”

 “我是说结婚生子!拜托,难道除了阿真,其余的都不是女人吗?”

 这个话题我不上,只能低头默默的继续吃面。

 杰笙喝了口汤,轻松的说:“人生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循序渐进即可,不必这么着急。”

 “你…”小伍一时语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说:“总得打开心,接纳其他人,至少也该试着认识新朋友啊。”

 放下汤匙,杰笙说得干脆:“老实说,这点我还做不到。”

 “我看这样吧,”小伍摇摇头,转向我。“小安,你以后别老着杰笙,免得两个人碰在一起就要想起过去,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走出来啊。”

 又关我的事?默默地推开餐盘,招手请服务生来收拾。

 “听懂了没?小安?”

 “听不懂。”服务生一走,我口气冷淡的回答。

 气氛立即降到冰点。杰笙试着缓颊:“小伍,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用力的搅着茶里的冰块,丝毫不让步地说:“不然是怎样?说来听听看。”

 杰笙看着小伍,许久许久,幽幽的叹了口气。“小安确实可以安抚平定我的忧伤,这点我不否认。”

 “嗯哼。”“当有人和我一样痛苦的时候,自身的伤痛便会容易痊愈些,这种道理你应该也懂。我知道终究得把这一段过去淡忘,但是在目前的阶段,我…需要她的陪伴。”杰笙对着我微微一笑。“或者也可以说,我们是相互作伴。”

 “好个相互作伴!”他额上的青筋冒了出来,用力握紧了充水气的玻璃杯,怒瞪着杰笙。“你竟然在我面前说得这么理所当然!”

 “嘿,你冷静一点。”

 “这要我如何冷静?!你明知我对小安是什么心意,却口口声声说需要她的陪伴!怎么?你以为小安可以代替阿真吗?”

 收起了笑,杰笙沉着脸。“不。从来都不是。小安终究是小安,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变成阿真。”

 “哼。就怕哪天你把她当成阿真。”小伍阴郁的看着我,又转向杰笙。“那你说个时间出来,看看什么时候才能『不需要』小安!”

 换我想翻桌了。“够了没?你再这样闹,我马上走!”

 “哪是闹!我只是要把事情说清楚而已。”

 杰笙按下我的肩膀,继续说:“绝对不会把她和阿真混淆,我保证。但是,这段作伴的时间会有乡长,我…真的很难给你一个答覆了。也许只是一年,或者三年五年,都是说不定的…”

 “唉。”停顿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说:“谁知道未来会如何呢。”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有些恍神了。

 “沈杰笙,你明知道我介意的是什么,却偏偏…你是故意的吧?因为当时阿真爱的人是我,现在你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是吗?”小伍拉着我的手,激动的说:“小安,你这个傻瓜,不要被他骗了!”

 也许是饿过头,即使已下一碗面,也无法立即拉升血糖指数,以致于我的脑袋昏沉迷茫,完全无法了解眼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摇摇头,站起身来抓了背包就要走,小伍眼明手快,一把抓住我。

 “又想离开?为什么每次遇到问题,你总是转身就走?”他灼灼直视着我。“小安,坐下来,我们把事情讲清楚。”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搞不懂,也不想懂…”说着说着,忽然口有一股莫名的疼痛感,鼻头一酸,眼泪就要落下来。

 小伍充央求的眼神,坚定地看着我。“趁这次讲开来,如果你真的不愿意,以后我…再也不去烦你。”

 不住,我心软的坐了下来。

 已经是晚餐时刻,人一波波的涌进,周围热闹欢乐的气氛逐渐蔓延,只是,我们三人对坐许久,始终是沉默无言。

 要说什么?该怎么说?谁先说?

 “小安,你还爱我吗?”小伍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整个气氛更阴沉诡异了。

 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我皱紧了眉头,不想回答。

 “你总是这样,遇到问题就逃避。”小伍的眼神始终不放过我,他低沉的嗓音彷若一把利刃,毫不留情的划过我的心头。“你爱上了杰笙,对不对?”

 “什么?!”我惊诧万分,倏地站起身,随即又发现自己的失态,赶紧坐下。

 “不是吗?”小伍苦笑,摇摇头说:“这一年来,我几乎是每隔两三天就会打电话给你,结果谈的聊的,大多是在多伦多的杰笙,这让我心里怎么想?”

 “我…”

 “昨天杰笙发生什么事,今天杰笙去了哪里,你的心里只有这些。我呢?你关心过我吗?我的寂寞、我的孤独、我的思念,似乎从来都不是重要的事情。”

 “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一切都变了。”小伍低下头,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小安,你不爱我了吗?”

 我哑口无言,眼眶的水气快速的聚集。

 “小伍,你不要这样她…”杰笙试着和缓气氛,才刚开口就被打断。

 “这是我和小安的事,跟你有关系吗?看我们变成这样,你很开心是吧?”小伍的眼神充了怨恨,直瞪着杰笙。“自己失去了阿真,也不让我好过?”

 杰笙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一定要把事情得这么难堪吗?你冷静下来啊。”

 “如果今天换成你是我,还能在旁边高喊着要冷静这种鬼话吗?!”小伍的口急速的起伏,气息不定的手指杰笙。“枉费兄弟一场,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杰笙这下也按捺不住了。“我又是哪里对不起你了?不要把所有的问题都指向我!”

 “你敢发誓吗?”小伍抓着杰笙的衣领,已经完全失去理智。“难道你对小安没有半点非分之想?你敢说没有半点想和她在一起的念头?!”

 两人对峙许久,终于,小伍放手。他颓然的低下头,悲切的说:“你连一句否定的回答都没有…我早该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我早该知道的。”

 听到这里,所有的伤心往事全在此刻浮上心头,我的眼泪已然潸潸落下。

 “不是…”杰笙喑哑的说:“小伍,我们都需要冷静下来,想清楚之后再说…”

 “是你没想清楚!我可想得非常清楚!既然你没想清楚,为什么要这样玩小安?!”剑眉紧蹙,小伍仍是怒火攻心。“你把小安当成替代品对不对?无聊、寂寞时就拿小安来充数,是这样吗?”

 杰笙痛苦的闭上眼睛。“不是…”

 这时候,我再也无法忍耐了。“够了、够了,不管你今天想怎么闹,到这里就好!”“好,到这里就好!我只有一个问题,”小伍的眼眶泛红,看着我。“小安,你要选择我?还是杰笙?”

 踉踉跄跄的站起身来,我的眼泪没有停歇。朦胧的泪光中,我望着眼前的两个男人,微微颤抖的开口了:

 “我…谁也不要…谁也不要…”然后拿起背包往外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身后传来一阵急的脚步声,接着一双有力的手从后按住我的肩膀。

 不必回头,也可以猜出是小伍。

 “我送你回台南。”

 我没有回头,低声的回答:“不用了。”

 另一个声音也出现了。“小安,已经晚了,我们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真的不用。”我仍然没有回头,努力稳住气息,以最平静的方式开口:“你们直接回台北吧,我想自己搭车回去。”

 说完就往路边一靠,随手招了计程车。“中港路巴士站,谢谢。”

 小伍说得一点也没错。长久以来,我一直在逃避,所有不想理清的事情,我都选择逃避。

 逃避林妈妈所带来的压力,逃避面对阿真的尴尬与莫名的愧疚,最后连小伍的深情等候,我竟然也选择以逃避来辜负了。

 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至于杰笙,我爱上他了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杰笙是怎么想?

 但是话说回来,像我这样胆怯无用的人,无论是小伍或是杰笙,我又何德何能,凭什么去拥有呢?

 一逃再逃,终究到了得面对的时刻。在巴士上一路想着,我的思绪混乱到了极点。

 回到台南,我装作若无其事的上班下班。只是,小伍狂怒的眼神和杰笙震撼的表情,常常莫名地飘过脑海里。

 尤其是夜深人静时,躺在上,总觉得一颗心就像是被贪玩的猫咪使坏而得纠不清的线团一样,难以解开。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电话,也没有电子邮件,小伍和杰笙也仿若是气泡般的消失了。我该主动去找他们吗?这并不困难;问题是,找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而我又该说些什么呢?

 正当我犹豫不定的时候,杰笙来了电话。

 “我明天要回多伦多了。小安,今天可以去台南看你吗?”

 啊?明天?这么快…我的心口无来由的闪过一抹痛楚。

 “晚上好吗?小安。”他温和的嗓音像是微风般的令人安心。“我搭最后一班飞机回台北,不会耽误你太久的时间。”

 “时间是没问题,只是…你明天就要回多伦多,总是得整理行李,还要跟沈爸沈妈聊聊吧…有必要特地下来吗?”

 “我没有什么行李好整理的,要留的留不住,想带的也带不走。”他叹口气,淡淡的笑说:“至于我爸妈,他们下周就得去多伦多坐移民监了,往后我们有的是时间相处在一起啊。”

 我们约在成大见面。走在黄昏的校园里,冷风吹得枯枝窸?作响,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我的口有说不出的难受。

 “小伍那天讲的话,不要太放在心上。你也知道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杰笙看着我,微笑着说。

 “嗯。”我低下头,高跟鞋尖寻着地上的小石块,边走边踢。

 “小心!”杰笙及时扶住我,温暖而厚实的掌心紧紧的握住我的。

 稳住脚步后,我立即把手开。“谢谢。”

 “我们的距离…”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我,叹口气说:“一定要这么远吗?”

 “我…”我咬着,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原本忐忑不安的心,这下更混乱了。

 “小伍说的那些话,真的影响你了吗?”他问:“你很在意他的感受吗?”

 “难道你不觉得…”犹豫了许久,我才开口:“我们确实走得太近了?”

 “走得太近?”他笑了起来。“那又如何?不可以吗?”

 是啊,有什么不可以呢?刹那之间,我有些失神了。

 “即使是走得很近,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可以的。”他转过身,定定的望着我。“你没听过一句话吗…Everythingispossible。小安,这一年相处下来,我们一直是很愉快的,不是吗?”

 “是啊,是很愉快没错。”

 “本来我没想到这么多,但是那天让小伍这么一闹,忽然让我有点开窍了。”他微笑着牵起我的手,朝着树荫下走去。

 “啊?”

 “也许就是所谓的旁观者清吧。小安…”他不太自然的咳了几声,才说:“我对你确实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特别的感觉?我的包子脸迅速的热了起来。

 强下怦怦跳的心口,我刻意开玩笑的说:“什么啊,怎么听起来好像在耍我耶。”

 “我是认真的,小安。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随意开玩笑的人。”他盯着我不放,那样诚恳坚定的神情,让我忽然想起阿真。

 他不也常这样看着阿真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原本混沌不安的心情,忽然清明了起来。

 “杰笙,你把我当成阿真了吗?”我装出笑容,喉咙有些干涩与疼痛。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马上回答:“不,不是,真的不是!”我叹了口气,看了手表。“已经快八点了,我送你去机场吧。”

 “慢着!让我讲清楚才走。你和小伍的问题,不要让它发生在我们身上!”他拉住我,罕见的一脸焦急。“小安,你听我说,而且,我也要听你说。”

 “我和小伍的问题,从来就跟你没有关系…”

 “我知道、我知道!”他忙着解释:“我的意思是说,你们最大的问题是在彼此的沟通,我不希望这样的问题也发生在我们之间。”

 这话一点都没错。我和小伍之间,是一方不想听,另一方不想说。

 “小安,我并不是把你当成阿真。很难形容这是怎么样的感觉,但是我很确定,这一年来是因为有你的陪伴,日子才能继续下去。”杰笙恢复惯常的温和与笃定的神态,认真的对我说:“我们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吗?我是说,试着成为伴侣这样的关系…”

 “为什么…”我鼓起勇气抬起头来,佯装轻松的笑着:“啊,我知道了!可能是因为太悲伤了,所以把我当成了阿真是吗?我们两个差距这么大耶,你一定是搞错了吧。”

 “小安,虽然有段时间我是神智不清的,但是我很确定,现在,”他指了指脑袋。“这里,绝对是非常清楚的。”

 “好吧,也许你真的是清楚的。”我从他掌中挣脱了一直被握着的手,比划了自己的脑袋。“不过,我这里恐怕不太清楚。”

 他笑了:“哦?说来听听。”

 “我觉得,感情是可以替代的。小伍说得没错,即使是再巨大的伤痛,时间都会冲淡一切,新的感情很快就取代了失去的那份。”我的声音微微颤抖。“只是,我不想成为替代品。过去的一切,让我没有办法变成阿真的替代品。”

 “再说,只要你愿意,很快就会有另一个人取代我的,不是吗?”我又补上一句。

 “我已经说了,你不是替代品,我绝对不是这样看待你的!”

 “但是,我没办法用其它的态度看待自己啊。”我苦笑。“更何况,小伍已经无法原谅我了,也不知道阿真会怎么想…”

 杰笙沉默地看着我,充震惊与不解的眼神,在黑夜中显得黯沉无光。许久之后,才说:“我该走了。”

 “我送你!”我急着说。

 停好车,我用最快的速度冲进机场。只剩今天的最后一班飞机,简陋的大厅显得更为安静。

 杰笙神情落寞的坐在角落。我挨着他坐下,试着想说些话缓缓气氛。

 “真是抱歉耶,明天早上,我不能去替你送行…”

 他淡淡一笑。“没关系。”

 空气中动着一股离别的气氛,我的眼睛有些水雾,我的鼻子有些酸意,我的口郁闷难抑。

 “杰笙…”一开口,才惊觉自己浓浓的鼻音,真尴尬。

 他看着我,低头拉过我的手,紧紧的握着,好一会儿才松开。

 “你知道吗?你和阿真完全不同。”他低低的说:“阿真的手指瘦骨嶙峋,掌心有着茧,她吃了很多的苦,每回摸着她的手,我就有说不出的心疼。”

 “你不同。不留指甲,不涂颜色,像是小朋友的手儿,圆润柔软,干干净净。”

 他这么一说,我又开始脸红了。

 “怎么能说我是拿你来替代阿真呢?明明是完全不同的啊。”他喟然叹息。

 “我…”

 “一切顺其自然,好不好?”他微微一笑。“不要拒绝任何的可能,让该来的来,该走的走,嗯?”

 最后登机的广播出现了,他站起身来,往登机检查门走,温文儒雅的身形逐渐远去。

 杰笙没有回头。

 我的心像是要被撕裂一般,疼痛得令我不由自主的掉下眼泪。

 为什么会这样?一路上泪水没有停止过,蒙泛滥,刺痛了我的眼睛,尝在嘴里,滋味苦涩难咽。

 这算是爱吗?怎么和我以前所体认的不同呢?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的泪水没有停止过。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如此伤心难过?是孤单寂寞吗?我无法理解,也不愿多想。想了又如何?理解了又如何?阿真走了,小伍走了,连杰笙也走了,不是吗?

 终究留下的,还是只有我一人啊。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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