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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夜里,织心端了边的水盆,起身到屋外厨房旁边的水井,重新打一盆凉水更换巾,敷贴在耳房内那姑娘的额头上。

 打从福晋带回这姑娘后,她就开始发起高烧,大夫说可能是饿寒迫所致。

 今早大夫回诊又说,这姑娘今夜若能退烧,便可保没事,如不能退烧,高烧再蔓延下去,即便救活也要成傻子。

 听见大夫如此代,织心知道今夜至为关键,虽然她自己也生病,可为了救人,她得打起精神。

 井边,织心靠在土屯旁打水,吃力地从井底一寸寸拉起吊桶。

 “织心姐。”夏儿站在柴房边呼唤她。

 织心刚拉起水桶,然后回头。

 夏儿跑过去。“织心姐,要不要我帮你…”“不要,你快走,别接近我,让你也染了寒病。”她反而后退。

 她不愿夏儿生病,也不愿夏儿照顾的人生病。

 “不会的,我不过帮个手,不会有事。”织心连帮手都不愿,让夏儿难过。

 “我病了,你与生病的人太近,也会生病。”

 “可是…”

 “听我的话,快回去,别再来了。”吃力地提起水桶,织心转身往回走。

 但是她的脚才刚要提起,身形却凝住了。

 夏儿顺着织心的目光,回头轻唤了一声贝勒爷,福个身,然后就悄悄走开了。

 织心看着他,她一动也不动,就这样站在井边。

 “现在,你还想回到我身边?”雍竣问她。

 他的话简短,听起来没有感情,而且问得莫名。

 但是织心明白他在问什么。

 她只是看着他,没有开口说话,没有任何表示。

 “只要开口说一句话,现在,我就让你回来。”他再说,眼眸直视她。

 织心还是没说话,她静静看着雍竣,仿佛他是很远又很近的人,她能看着他,就这样看着他而已。

 “不开口说话?就这样,不开口为自己说一句话?”他还是没表情,声调只比刚才硬了一点。

 寒风吹着,拂过柴房前的空地,冻人的十二月寒天,穷人没有过年的喜悦,只有对命运的感伤。做为一个奴才,小时候过年还是有喜悦的,只是这喜悦,长大后渐渐被劳碌以及对命运的理解而冲淡,年复一年,喜悦越来越淡,只有岁月催人沧桑。

 “贝爷,天冷,请您快回屋里去吧。”织心终于开口说话,她的声调很轻,微弱的像是不存在。

 然而这话很重,重得像是千斤泥,雍竣的脸孔被霜雪罩住,只剩下冰。

 “连一点情都不肯接受,你在伤人,也在自伤。”他说,声调也冷硬如冰。

 “如果我接受了这么一点,那么我就会渴望多一点、更多一点、再多一点…”她对着他笑了,纵然这个笑容是潇洒的,却也是凄清的。“直到我再也要不到最后的那一点,我永远不会足。与其如此,不如现在连这么一点也不要。这样,您心底或者还能永远惦记着奴婢。只要您不忘惦记着奴婢一点,奴婢有这么一点,也就足够了。”

 雍竣不再说话,看着她的眼色复杂,其中有一抹东西掠过他深思的眼,从他眸中窜进他的心窝。

 “贝勒爷,天冷,请您快回屋里去吧。”她再说一遍,甚至对他微笑。

 弯下,她吃力地提起水桶后,抬起脚蹒跚走向井边的小耳房。

 “一个不曾驻足的女人,是不会在男人心上留下痕迹的。”他忽然在她身后说。

 织心停下脚步,她的双腿瞬间僵硬了。

 “如果不肯跨出一步,放出一点,不管这个男人曾经多爱这个女人,没有集,错过之后,男人就不会再记得女人。”他眸黯,沉声往下说:“这就是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的地方。”

 织心背对着他,桶子里的水已经洒出了些许。

 她的双臂是因为无力才颤抖?还是因为他说的这些话而颤抖?她不明白,这也不是她现在脑子所想的重点。

 他没有走到她身边,只站在原地对她说话:“放下你的骄傲,放下你的倔强,你会得到别的女人没有的,我给你的,将比其他女人更多。”他的声音很低柔,低柔得就像情人的呢喃。

 有那么一瞬间,织心以为她就要回头了。

 但她终究没有回头。

 眼睁睁看着她走进小屋,他没有再说话,更没有追上。

 在他的目光中,她一步步移动,慢慢走进小屋,纵使举步如泥也要告诉自己,连头都不能回。

 但是,她没有回头不是因为勇气…

 而是因为害怕。

 *********

 一个人会因为害怕而坚强。

 尤其是女人,女人很少有勇气,但是女人因为害怕所发的力量,有的时候往往比男人的勇气还要坚韧。

 这就叫做以柔克刚,

 这句话是男人说的,多数女人自己往往不懂,但是多数男人却很清楚。

 也许因为已经病饼一次,织心有了经验,她可以对抗风寒、可以保护自己,例如坐在热炕上全身里着厚被发汗、例如发病时茹素清肠、又例如保持劳动但不过劳以维持体力…总之她已经有方法保护自己,她的用法也都大抵正确,因为她害怕倒下,倘若这病像上回那么严重,那么这次她必定会像冬儿那样被送出王府。

 就在织心病快痊愈的时候,那昏的姑娘也醒了。

 清晨,那姑娘退了烧,福晋得到消息,也知道织心病好转,便决定来看那个姑娘了。

 毕竟人是福晋带回来的,福晋要好人做到底,如果是身世可怜的女子,福晋还会考虑收留这姑娘,也许在王府里请管家为她谋个差事。

 埃晋来过后,问了名字,说过几句又走了。

 织心已拜托厨房丫头秋儿,为她烧来一盆热水,给这名叫巴哥的姑娘净身…

 直至为巴哥宽衣时,织心发现她口上的雁型朱砂胎记。

 织心八岁进府,从小到大在大阿哥身上已见惯,她不会错认!

 这样的胎记,是巴王府子孙身上独有的胎记。

 织心看怔了,她实在不敢相信,此刻在自己脑海中浮现出的可能。

 *********

 巴哥这位小姑娘,原来是巴王爷小妾所生的女儿。

 罢出生时,巴哥就被亲娘带出王府,这其中原有一段缘由,一段委屈,一段过程。

 织心看着至亲相认,府中喜气洋洋,她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对亲人的思念…

 可是她进王府前,娘已去世,进王府后不到五年,爹也过身。

 她爹是独子,娘是养女,织心未出生前大爷、阿娘俱已仙逝,爹生她时已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只剩子。

 所以,在这世上织心已无任何亲属。

 有的时候,感伤起自己这样的身世,织心也会觉得孤独。

 她的命从来没有好过,就连一个可以相依的亲人,老天爷也没为她留下。

 王府这几就像办喜事,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然而在这天大的喜事其中,唯一闷闷不乐的人,只有福晋了。

 埃晋没想到做个好人,却捡到丈夫与小妾所生、在外的女儿。

 可福晋也只是气闷了几天,就不再板着睑了。她毕竟是良善之人,虽然也有七情六、也有爱恶喜憎,可只要是人就不脑屏求,能做到提起又放下的已经不容易,因为不提起也不必放下的,已经成了神仙,还有大多数既提起又放不下的,都下了地狱。

 再说到眼中没有提起也没有放下的,已经成了佛祖身边的菩萨。这样的“人”不是没有,只是凤麟角,人间圣贤。

 小格格的病一好,就搬到了西厢,于是织心又回到福晋身边侍候。

 在福晋身边,织心跟着主子时常要往前厅、后院行走。

 于是,织心见到雍竣的机会,忽然又多了起来。

 但是每每见到他,她便低头痹篇他。

 她一次次的躲避,直到她发现他的目光已不追随自己,渐渐的,他开始冷眼相待,视若无睹,见面就像不相识。

 每当这个时候,织心的心头就像被车轮辗过,她的心伤了一遍又一遍,每见一遍更伤一遍,然而不管伤过许多遍,好像下回她的心总还能再伤深一分,再撕裂得更大一些。

 直到这天,夏儿来告诉她,雍竣要到四喜斋来跟福晋说话。

 她不知道他为何叫夏儿先来告诉她,是要她回避吗?还是她要接?

 她选择回避。

 也许他已经猜到,所以叫夏儿来告诉自己。

 织心回到她自己的小屋。自从她有了新主子后,她又搬回原本住的小屋。

 她在小屋里坐着,一直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她一动不动地等着时间流逝,脑中什么都不想。

 一个时辰过去,织心站起来离开她的小屋,走回四喜斋。

 一个时辰应该够了,她了解雍竣,知道他不是话多的男人,他不会留在福晋屋里太久。

 但她还是算错了。

 她来四喜斋时,雍竣正跨出房,显然福晋有许多话跟他说。

 在四喜斋前庭,他看到她,她也看到他。

 织心停在原地,就像府内其他婢女一般低下头,准备在他经过时福身问安。

 但是当雍竣经过她身边时,他却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仿佛身边只有花草木石。

 雍竣越过,视若无睹。

 织心虽然福身,但一句“贝勒爷好”却哽在喉头,她瞪着脚下的泥地,眼角余光看到他无动于衷地经过自己身边,那时,她连一句话也发不出声。

 她只记得一直低头,她的身子蹲着,维持着奴婢卑微的姿态…

 一直到雍竣离开四喜斋前庭,她慢慢直起身,黯淡的眼瞪着虚空之中,脑海也跟着一片空白。

 *********

 不久就要过年,早上她出府为福晋采买上好香烛,预备年初一于厅前祭拜天地。

 她时常与福晋圣贤良寺进香,熟悉店家贩香好坏,初一祭天攸关一年运势,福晋向来谨慎,所以才叫织心出府挑选采买。

 午后,前厅有一人突然来府,听说此人是玉王府玉贝勒。

 织心知道玉贝勒来府,是前厅一名小厮来四喜斋说的。

 “福晋吉祥,贝勒爷要织心姑娘到前厅问话。”那小厮到四喜斋说。

 “问什么话?”福晋瞧织心一眼,皱眉问小厮。

 埃晋不喜欢雍竣找织心,至少,她面上显了这样的痕迹。

 “玉王府玉贝勒来府,贝勒爷便要小的来唤织心姑娘,小的并不知道为什么。”小厮答。

 埃晋眯起眼,不说什么。

 织心站在一旁,她没表情也没回话,一切但瞧福晋作主。

 “听到了?”半晌后,福晋回头淡淡对织心说:“爷唤你,你去吧!”

 “是。”福个身,织心无话,便随小厮去了。

 看着织心走出屋门,福晋神情若有所思。

 *********

 织心来到前厅,见到玉贝勒。

 这是个英俊的男人,看似风儒雅,可一双锐利的眼却透出精明。

 织心来了,雍竣眸冷敛始终如一,并未看她一眼。

 “你说的,是她?”雍竣问。

 “不是她。”玉贝勒沉定地答,神色似有些悲痛。

 “你思念你的子?”

 “十分挂念。”

 雍竣淡下眼。“那么,我将织心赠你为妾,或可减去几分你思之痛。”

 听他如此言语,织心神色微变。

 但她不说话,只僵立着,没有反应。

 之后,这两个男人又说了什么,织心已全然听不见。她怔立在厅堂前,感觉到自己的命运就似风中的飘萍…

 只要为奴,愿一生只待在巴王府。

 如此渺小的愿望,也许,亦终究无法如愿。

 因为只要是奴,再有任何的想望,无非都是可笑的天真。

 *********

 当知道那个你所关心的人,已经再没有心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从来就不曾没有心过,因为她自己骗不了自己,她知道她对他的疏离与冷淡,都是为了逃避。

 所以当他的目光不再看着自己的时候,她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还要痛苦,比挣扎的时候的血更多。

 她还是错了,她安心做一名奴婢,可是当真正成为平凡的奴婢时,她才开始感觉到痛苦。

 人非圣贤,但是人往往想不透,往往把自己看得太高,把境界看得太浅薄。

 即便是织心,她八岁为奴,早已学会了压抑与忍耐,然到头来才认识自己的能耐,原来没她想象得清高。

 她的感情一直在煎熬,她是人,不是圣贤。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明白,自己终究还是女人。

 女人只会要更多,不会放下,如果看似放下,那只是一种姿态,不是真心的。

 但即便是姿态,也有一种叫做疏离。

 女人愿意疏离男人,必须先懂得尊重自己。

 然而,女人也只有在男人追逐的时候,才需要摆出姿态,因为没有男人追逐的女人,如果摆出姿态,不仅徒劳,而且可笑又滑稽,甚至令人生厌。

 所以,她已经没有了姿态。

 如今,她也不再回避他,因为一个眼中看不见你的男人,根本就不必回避。

 “织心。”这午后,用过午膳,福晋忽然唤她。

 “是。”织心走到福晋面前,福身问安。

 “去请你贝勒爷过来,我有话对他说。”福晋道。

 “是。”织心只淡淡答,马上转身。

 “等一下。”福晋又叫住她。

 织心回头。

 “我叫你去请贝勒爷来,却不叫绿荷去,你可明白什么意思?”福晋问她。

 “奴婢不明白。”织心答。

 “是吗?你当真不明白?”福晋挑眉。“织心,我要听你的真心话。”

 “奴婢说的是真心话。”

 埃晋看了她半晌。“当真吗?那么,当初贝勒爷要收你为妾,你不愿意,也是你的真话?”

 “是,是奴婢的真心话。”

 埃晋再眯眼。“这是个好机会,换作其他人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所以我想不明白,你为何不愿意?”

 “奴婢配不上贝勒爷。”织心淡声答。

 埃晋嗤笑一声。“你很清楚,配不配得不上,已不是贝勒爷的考虑。既然他喜欢你,我没有意见,本来也愿成全,可是你太倔强了,甚至可以说是不知好歹!你该明白,主子决定的事,原本没有你置喙的余地,可贝勒爷竟成全你的心意。”沉下脸,福晋拿起茶杯浅啜一口,然后淡道:“经过这件事后,贝勒爷还留你在王府,我心底其实是不同意的。”

 织心瞪地板,没有说话。

 埃晋又看了她一会。“你知道,我叫你的爷来见我,为着什么事吗?”

 “奴婢不知道。”她平声答。

 “为了他的婚事。”福晋说。

 话一口出,她便细细观察织心的表情。

 然而织心没有表情,她的眼色始终木然。

 “好了,你去吧!”福晋淡下眼,终于说:“去把你的爷叫来。”

 埃了身,织心才转身离开。

 瞪着她的背影,福晋皱眉。

 她虽喜欢织心,但是她更爱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了雍竣,她还是有私心。

 *********

 织心来到雍竣的屋子,沿途小径上刚下过大雪,一路滑泥泞,她走得不特别急也不特别快,因为她的心思是空的,她没有多想也没有不想,她只是遵照福晋的命令,请贝勒爷到四喜斋。

 夏儿在屋里,听见敲门声,就马上出来开门了。

 “织心姐?”见到织心,夏儿有些惊讶。

 屋里还有个男人,他听见夏儿的惊呼,并无反应。

 他依然看他的书,连目光都不曾闪动一下。

 “贝勒爷在屋里吗?”织心站在门外问。

 “在。”夏儿让织心进门。

 织心走进屋里,见到主子正在看书,她走过去福个身,然后说:“贝勒爷,福晋请您过四喜斋一趟。”

 雍竣看书,漠声答:“知道了。”他未看那带话来的丫头一眼。

 织心低头,转身退出房外,脸上无喜无忧,淡无神色。

 夏儿看着这一幕,觉得没什么不对,又好似有哪里不对…

 她年纪还小,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觉得诡异。

 织心离开后,过了片刻雍竣才放下书,站起来。

 夏儿知道主子是要去四喜斋,她连忙奔进屋后取出狐裘,要给主子穿上。

 雍竣推门出去。

 外头是一片雪溶溶的银色大地。

 他低头,看雪地上错落着足印,那一双细细小小的脚步,走的没有迟疑,也很坚定。

 “贝勒爷,外头刚下过雪,天好冷,您快穿上狐裘。”夏儿追出来。

 “不必了。”他道。

 然后头也不回,踏着前方那排足印,往福晋的四喜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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