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村外林前的空地上架起高高的柴堆,围绕柴堆排出一圈长条桌,桌上堆
小松饼、
油马铃薯、黑麦面包、刚摘下来的新鲜甜瓜、成桶的麦酒和葡萄酒。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挤在桌前,人人兴高彩烈,大吃大喝。
每年七月的月圆之夜,白杨村就会举办一场盛大的丰年祭,庆贺作物丰收。托勒利夏靠近沙漠,沙质士壤和乾热气候特别适宜种植葡萄,今年雨水足,小麦和葡萄都获得空前的好收成,因此这回的丰年祭也比往年更加热闹。
罗亚坐在角落,试扑利德所托,他带卢克前来参加丰年祭,这个可怜的孩子己经好久没痛快地玩过,一到簧火会就和七、八个村民小孩混在一起,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喝了口沁凉的葡萄酒,他的眼光又投注在不远处的莎曼身上。出于对她救治葛丽母子的感激,布朗诚挚邀请她光临丰年祭,她也高兴地来了,坐在人群里静静微笑,以一种认真、好奇的眼神饶有兴致地观察著丰年祭的场面。
轰地一声,篝火点燃,熊熊火焰照亮整片空地,七弦琴和笛子响起来,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开始跳舞了。年轻的姑娘、小伙子、胡子一大把的中年农夫和健壮的农妇,一起涌过长桌,成双成对地国著篝火热烈起舞,跳!跳!跳!
罗亚也受到姑娘们、甚至大婶们的
,一连跳了三支舞才勉强
身,
头大汗回到坐位灌下一杯葡萄酒,再抬起头来看时,坐在长桌后微笑的莎曼,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
月
透过白杨树的枝条,在地上画出斑驳的碎影。莎曼独自走在林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孤单与失落。
努力让自己变得坚强,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尽力帮助他人,这一切决心的最初动力,不过是为了向罗亚证明…她不是只会给人带来麻烦的任
无知王族!即使他无法成为武士,她也可以做个平民,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鸿沟。
七年来,她曾无数次祈求上苍,让罗亚再次回到托勒利夏,回到她身边,然而,当祈求实现,她却蓦然惊觉,他们已无法回到过去,幸福,似乎只能存在于朦胧之中。
尤其是今夜,当她看着罗亚与那些农家姑娘
快共舞时,仿佛有一
烧红的针直直刺进心口。不同于七年前罗亚不告而别所感到的难过与失望,此刻的心情,近似于最渴望得到的宝物被他人抢去的愤怒与不甘。
罗亚,是她的!对他微笑,牵他的手,同他伴随著音乐起舞…应该全都是属于她的特权!咬住下
,莎曼平生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嫉妒。
“为什么一个人跑到林于里来?碰到狼或蛇怎么办?”
略略带著焦急的低沉嗓音突然自身后响起,她一惊回头,
目便是罗亚微蹙双眉的英俊面容。
她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心头窜起一阵甜蜜的窃喜。罗亚,还是很关心她的…“我只是、只是有点热,出来透透气而己,我不会走很远的。”她期期艾艾地说,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仍然皱著眉,目光落在她金色发丝上,直到看见她好端端地站在面前,悬著的一颗心才咚地一声落回
口。这个小傻瓜,还是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
叹息一声,他很自然地拉起她的手,简单地说:“跟著我。”
莎曼顺从地任他拉著走,从他的手心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她忽然觉得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两个孩子分别从各自的世界暂时逃离,在树林中游
,无拘无束…
不由在黑暗中笑出声来。
“什么事这么开心?”他似乎被她感染了好心情,带著笑意问。
“没什么,只是想起我们小时候的事。”她微笑“乔治爵士曾送我一本书,里面有许多奇妙的传说和故事,于是我说想走遍全大陆,看看传说中提到的地方。
可结果,却是你实现这个愿望呢。”
他怔了怔,脚步微顿,很快又接著往前走,心头因为她无意的一句话而起伏不定。他少年时的志向是成为伟大的武士,然却迫于现实的压力而成了一名行商,如今再回想当年,早已明白武土之梦是多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她成就了今
的他。
“坐一会儿吧。”走到一小块林间主地,罗亚停住脚步,回过头对莎曼说。
他们坐在一块较为平整的大石上,像小时候那样,肩挨著肩。“罗亚,跟我讲讲行商的生活是什么样子,辛苦吗?”她偏过头问他。
“不,不很辛苦。”他想了想,慢慢地说:“只是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风俗…”
诺丹多山地,人们养牛、羊、马,穿皮革制成的衣服;腓陵顿种植著大片望不到边的棉花田,由女王掌权;利迪斯有最好的铁匠铺,打造的刀剑可以卖到很高的价钱,还有道林,穆大陆最奇妙的国家,号称商人之国的道林,有著穆大陆最严密的商业系统,专业的分工、紧密的合作、自由的竞争、公平的税制,那里建立了最成功的商业模式。
与其他四国不同,道林王室并不以武立国,与其说他们是王国的独裁统治者,不如说是最成功的商人家族。虽然是帝制国家,但是道林人所崇拜的并不是因血统而高高在上的贵族阶级,而是那些白手起家、凭藉自身努力而成为富商的开拓者说著说著,他情不自
地兴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同人畅谈过自己的想法了,尤其是他清楚地知道对方绝不会轻蔑自己,哪怕最狂妄的梦想。
“啊!”听完罗亚长长的叙述,莎曼悠悠叹了口气。“多好,多么自由的生活!”语气里含著无限向往与羡慕。
他涩然一笑。人们常常以为幸福就是手中没有的东西,也许只是因为很少人能够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但话说回来,人生原本就是如此。
两人都不再说话,远远地,七弦琴弹奏起轻柔而
绵的滑音,这是伊林梅尔
传最广的民间小调,也是舞会中最受
的乐曲。
“去跳舞吧,罗亚,不用陪著我在这里傻坐了,我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再说,有那么多姑娘期待著你哪,老是占住你,我会被她们怨恨的。”说这些话时,她垂下眼睛,不敢看他。
“你呢?为什么不跳?”是不屑吗?
“因为没有人邀请我啊。”她抬起头,笑容里有一丝寂寞。
他凝视著她,忽然觉得有种热烈却又柔曼的情绪在心里滋长蔓延,蠢蠢
动,终于冲破防线。
他站起来,向她伸出手。“是否有这个荣幸请您跳支舞呢,美丽的姑娘?”
她倏地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修长有力的手。
他忐忑的等著她的决定,限看气氛开始变得尴尬,莎曼终于动了,她缓缓抬起头,双颊晕红,眸光羞涩而热烈,嗓音因激动而略带颤抖。“我、我很愿意!”
当那只纤纤素手递人他掌中,他淡淡一弯嘴角,暗暗松一口憋了多时的气。
面对面站著,互行一礼,配合著远处传来的悠扬琴声,舞步
错,裙袂
漾。
开始时还有些生疏拘谨,可渐渐地,越来越有默契,一举手,一扬裙,一个眼波的
会,都那么符节合拍;节奏也越来越热烈,她无法克制地笑着,任由他带著她在林间旋转,裙据仿佛飞散的云朵,而她就是云中的逃陟。
她微微向后仰,金发划出流星般灿亮的轨迹,银色月光映照出她秀丽绝伦的容颜,令罗亚有一种如在梦中的错觉。
精灵,月光般的长发,透明的皮肤,像宝石一般闪闪发亮的眼睛…在林中跳舞的精灵,美丽得足以偷走人类的灵魂…罗亚觉得头有些晕眩,可能方才灌下去的那一大杯葡萄酒现在终于有反应了吧?
不知何时,琴声变得若有若无,他们的舞步也慢了下来,只是彼此握著手,随着夜虫的低
而轻轻摆动。在幽静的林间,月
如此美好,野蔷薇香气馥郁芬芳
人,仿佛要印证一些即将发生的事情一般,不顾一切地绽开著…
*********
其后的两个月,罗亚和莎曼都觉得,这是生平最值得怀念的一段美好时光。他们不再互相回避,顾忌重重地谨守礼仪,但是,也不同于孩提时天真自然的亲昵,而是一种微妙的彼此靠近。
他们又开始在钟楼相会,总像是不约而同或不期而遇;他们一起去看望吉娜,像一双小鸟儿依偎在她膝前:他陪她去山野采集葯草,到白杨村巡诊;他们互望的眼神燃烧著动人的火焰,两颗年轻的心同样热烈地在
膛中鼓动,却还没有意识到,那就是爱情。
除了感情,让罗亚困惑的还有养父的安排。自从向克利德请辞之后,西蒙就常常让他跟在身边,带他熟悉
卫队的规矩,学习如何安排守备与巡逻,如何同众位贵族和军官打交道…
即使这曾经是罗亚少年时代的憧憬,可如今变为现实,却只让他感到说不出的厌烦,有时候甚至忍不住自嘲年少时的无知可笑,而养父这一安排背后的深意,一向聪
的他却下意识地忽略掉了。
时间坚定地向前走着,从无人类的瞻前顾后、旁惶不定。山谷里的乔木叶子依序转黄飘落,白
变得越来越短,沙鼠和野兔开始为漫长的冬季储备食物,西蒙也走到人生的终点,只不过比起时光的从容不迫,死神的脚步显得太过
暴急促。
罗亚接到噩耗时正和莎曼在白杨村巡诊,卢克快马跑来报告西蒙突然昏倒,像是将一道冰风吹进他的
膛,罗亚一瞬间觉得心肺都要冻结了。
他惨白著脸策马奔回岩堡,只见尼奥王子、十余位贵族和乔菲尔德医生挤在屋里,人人脸色沉重。
西蒙躺在
上,领口敞开,面无人
,呼吸微弱,人却已经清醒。
当罗亚冲进屋来的时候,正听到养父低沉地说;“请恩准我的养子加入王室
卫队,给他为国效命的机会,我对殿下没有更多的请求了…”
罗亚真是连心都要碎掉了,他扑到
边抓住养父冰冷
的手,全身发抖,恐惧万分地喊道:“西蒙大人!您难道要丢下我吗?您不能这么残忍!”
西蒙微微
出一点笑意,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养子,低声说:“罗亚,向王子殿下宣誓效忠,今后,你就是一个真正的武士了…”
罗亚紧握著养父的手,像是要将生命都灌注进去,完全拒绝听从这不祥的命令。“我不要当什么武士!西蒙大人,我只求您留下!”
西蒙叹口气,环顾四周,微弱地说:“殿下、诸位,请让我和这孩子单独待一会儿。”
尼奥王子和维德公爵对视一眼,沉默地领先退出房间。他们的心情都很沉重而复杂,复国之路尚遥遥无期,而这样一位忠直的臣子,却已无可避免即将逝去,这条路,真的是越来越寂寞艰难了。
著薄薄的门板,里面的交谈声非常模糊,突然,罗亚发出一声大叫“不!这不是真的!”声音里充
不可置信的震惊、怀疑、诧异、愤怒,但马上声音又低了下去,片刻之后,罗亚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是的、是的!我向你发誓我会做到!”
正当所有人都在暗自揣测莫尔勋爵究竟对他的养子
代些什么的时候,门开了,罗亚摇摇
坠地站在那里,脸色像死人一样冰冷僵硬,他从嘴
间挤出一句话。
“西蒙·德·莫尔勋爵,我的父亲…已经回到神的身边…”
然后,他谁也不看,直直冲出屋子。屋内,西蒙静静地躺在
上,双手合放在
前,闭著眼睛,削瘦的脸上隐约带著一抹心满意足的微笑。
*********
树叶在脚下飞散,林中的荆棘划伤他的面颊手足,罗亚却恍若是无知觉,只是埋头奔跑。他听到身后有个熟悉而惶急的声音在拚命呼喊他的名字,但他完全不理不顾,心头积
的悲伤与愤怒已经快要顶破
膛,需要一场疯狂的宣
才能平复。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
口因为剧烈的呼吸而痛楚,脚下绊著一条树
,他顺势飞跌出去,脸颊重重擦在地面上,火辣辣地疼。他把脸深深地埋进落叶腐土中,一股强烈的酸涩热
从鼻腔蔓延,冲进眼眶,他狠狠地闭眼,用力咬牙,感觉口腔泛起丝丝铁锈味道。
据说人在临死之前可以回想起自己这一生中所有的事情,罗亚现在相信了。当被刻意封死在记忆中的故事忽而被触发的时候,就会在最短的时间扑面而来,窒住人无法呼吸。
收养、慈祥、关怀、信赖…一切都是谎言!
“啊…”再也无法忍受那尖锐的疼痛,罗亚猛地仰起头,像负伤的野兽般放声嚎叫“骗子!骗子!哈哈哈…撒谎!”
含泪带血的吼叫在林间回
,声声仿佛都是绝望,当连你最敬爱的人都在欺骗你的时候,这世界上究竟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
“罗亚!”惊惶失措的莎曼狼狈万分地奔到他身边,跪倒在地,只觉
口闷痛到
不过气。刚赶至木屋就见罗亚发疯一般冲向林子,不及多想地随后追赶,几次险些失去他的踪迹,总算在这里找到他。她松口气的同时再也撑不住疲软的双腿。
“罗亚…你不要太…难过。”她用力捂住
口,断断续续地说。看罗亚如此痛苦,她自然也猜到莫尔勋爵病况凶多吉少。“勋爵只有你一个亲人在身边,为了他,你要保重自己。”
莎曼不可能料到,她这番出自诚挚的关怀却正好戳到罗亚最痛的那处伤口,他的
腔郁愤像是突然有了个奔涌的去处。
他猛地翻身坐起来,恶狠狠地盯著她,眼睛被怒火烧得赤红。“亲人?哼,公主殿下是在开玩笑吧!吉德
民怎么能做贵族老爷的亲人?”
他感觉心头狂燃着一把毒火,要将他的五脏六腑烧成灰烬“什么样的亲人可以眼看着自己所爱的女人在贫
中死去,让他的儿子一出生就被当做
民?什么样的亲人可以眼看着儿子以为自己是
女和嫖客的野种而一生抬不起头?
“什么样的亲人可以眼看着儿子被打断胳臂、打到吐血了还被赶出唯一的栖身之所?什么样的亲人在临死时还要
儿子发誓去效忠那些从来只会鄙视欺辱他的所谓‘主子’?
“哈哈哈哈如果这就是亲人,那我倒宁可自己是个没人要的野种!”他对着她疯狂吼叫著“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一切?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告诉我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为什么…”
吼声渐渐低哑,恍若承受不住这样
烈的情感怒
,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蜷缩成一团,苦涩的水珠大颗大颗沿著擦伤渗血的脸颊滚落下来。“为什么…父亲…”
莎曼怔怔地望着这个如受伤野兽的男子,心脏传来感同身受的痛楚。她宁愿用自己的一滴血来
换他的一滴泪,她不假思索地倾身抱住他,像童年时他安慰丧母的她一样,将他揽入怀中,轻轻地抚摩他颤抖的身体。
他依偎著她,哭得像个孩于,她的怀抱柔软而温暖,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葯香,他感觉到那双灵巧的小手轻轻地落在背脊上,带著无言的安慰,他知道这样不对,可是却一点也不想躲开,直到听到她低低的一句叹息。“可怜的罗亚!”
一道电
穿过他的心脏,他一下子从她怀里跳了起来,脸色涨红,又可怕地苍白下去。人最苦痛之时,偏偏不是可以施予怜悯之时,那一刻,他只觉有一股不可遏抑的怒气,夹杂著狼狈、窘迫以及无由的羞
席卷而来,扫去他全部的理智。
“这算什么,表现高贵公主对吉德
民的仁慈?”
莎曼被这股毫无预警的怒气吓得怔住,
眼无辜惶恐。“罗亚,我从来没过么想过!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朋友?”他讽刺地冷笑“吉德
民也配当公主的朋友吗?”
“可是、可是你是莫尔勋爵的亲生儿子啊,你其实也是贵族。”他嗫嚅低语,战战兢兢地望着他。
这句话就像在火上浇下一桶油,罗亚觉得血
全冲进脑子里,他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一个可以毫不犹豫送去当牺牲品的儿子!一个从不知道自己身世的儿子!一个他到死也没有公开承认的儿子!被了!如果这就是贵族,那我宁愿是个
民,至少他们乾净而不撒谎!”
“罗亚…”
他转过身不看她“请别再用那些无聊的言词和无谓的同情来烦扰我吧,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点怜悯的话,就请走开,让我一个人待著。”
“这不公平!”莎曼绝望地叫了起来“有王族出身并不是我的错,这对我不公平!”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公平。”他冷冷地回答,带著一丝莫可名状的残忍和快意。
泪水终于从宝蓝色的双眸中涌出“罗亚,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你听不懂吗?”他无法控制地吼叫“我说滚开!”
莎曼从喉中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爬起身踉跄奔离这片树林,哭声仿佛幼鹿的哀呜。
看着她颠踬的身影,那点快意已被浓浓的罪恶感取代。罗亚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总是会不自觉地迁怒于莎曼,为什么他可以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却唯独不能忍受她的同情,为什么要一次次地去伤害她再来后悔?
“罗亚·莫尔,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
*********
铅灰色的
云沉沉地
在人们头上,身穿礼服的众人围绕在西蒙墓前,共同见证这一时刻。
罗亚一身黑色丧服,脸色像雨水冲刷过的墓石一样苍白,只差一点就要变成僵硬。他单膝跪在尼奥王子面前,低头恭敬地等待著来自王室的恩赐。
尼奥王子神情肃穆,伸手从身旁的维德公爵那里接过长剑,将剑刃平击罗亚左右肩头各一次,沉声宣告“以伊林梅尔王室的名义,我赐予你武士的身分,准许你加入
卫队,为国效力!诸神为证!”
罗亚抬起头,眼神幽深,他的声音因为寒冷而显得分外紧绷。“罗亚·莫尔在此宣誓向殿下效忠,至死不渝!诸神为证!”他将剑尖托至
边,轻印一吻,寒气将剑尖冻得冰凉,从嘴
一直冷到他心底去。曾经梦想过的场景变为现实,却只让他觉得无限悲哀与荒谬。
仪式完成,人们纷纷散去。罗亚沉默地站在墓前,额发垂落遮住眼睛,他一动也不动地站著,像是期待墓中人能起来对他说话。
这就是你对我的期望吗,父亲?他在心底默默地问,为正统王室效忠,用一生去换取斌族的荣衔…人生的意义就是这么虚妄的目标吗?又或许,你是想让我继承你的誓言,继承你为之奋斗的一切,走你为我选择的路…
墓碑回应他以沉默。
“好吧!”罗亚仰起头,眼睛茫然地凝视著云空。“就这样吧,反正我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了。”
沉浸在思绪中的他未曾注意到,在远远墓地的另一边,有两个披着黑斗篷的人正悄悄注视若他。身子稍高的那位微微垂下头,发出轻轻的啜泣。
罗亚,为何你的眼神如此孤单?为何你的心扉如此紧闭?我该怎么做,才能挥去你眼底的寂寞?怎么做,才能温暖你冰寒的心湖?
“好了,孩子,别哭了,你的眼泪对你和他并没有任何帮助。”
“吉娜,罗亚恨托勒利夏,恨我们这些贵族,他再也不会让我接近了。”莎曼绝望地低声说。
‘不会的。”吉娜拍了拍她的手“至少他不会恨你,要相信这一点。给他一些时间,他会明白的,也许,还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她的声音渐渐微弱,身体不由自主地靠著莎曼滑倒。
“吉娜、吉娜、你醒醒!醒一醒啊!”顾不得与罗亚的心结,她半扶半抱著陷入昏厥的吉娜,仓皇失措地排命呼喊“罗亚、罗亚!”
神明赐予的机会,往往总是伴随着意想不到的残酷…
*********
两匹马在崎岖的山路驰骋,罗亚和莎曼无暇交谈,只是一个劲地策马,寄希望于尽快采回龙胆草挽救吉娜濒死的生命。
经过乔菲尔德的诊断,吉娜已是病人膏盲,唯一可以暂时舒缓病情的只有龙胆草汁,不过这种葯草稀少,而且得是新鲜挤出的汁
才有疗效,一旦存放超过三天就彻底失效,完全无法储存。
乔菲尔德必须留下照看性命垂危的吉娜,认识并憧得如何采集龙胆草汁的,只有莎曼。她毫不犹豫决定立即出发,罗亚默默地牵出两匹马,无论有多少心结,此刻救吉娜是他们共同的目标。
向西二十哩的这条山脊就是生长龙胆草的地方,越过山脊则是利迪斯的边境。
两人在山脚弃马而上,秋天草木枯萎,山中仍十分难行,还要留意葯草,爬到半山
,两人都汗水淋漓,然谁也没有停下来休息的念头。
一路向上,已到达一片松树与灌木混生的树林边缘,龙胆草却依然影子也不见。再往上就是天然的森林,亘古以来便覆盖著这片土地,越过这片参天巨木,就进入利迪斯境内。
莎曼额上的汗擦了又
,脸庞被热气蒸腾出一片红霞,她凝神在
是棘刺的灌木丛里仔细梭巡,帮不上忙的罗亚好几次想说停下来休息一下,话到嘴边,却又咽下。
随著时间的推移,天色渐渐暗淡,两人的心情也越来越焦急迫切,突然,莎曼发出一声充
惊喜的叫喊,一下子向一丛灌木扑去。“龙胆草!”
罗亚如闻神音,跟着抢上,就在这心神
的一刻…
咻!
从上方的森林里传来一声尖锐的呜响,银光一闪,直奔莎曼。
“当心!”警觉危险,罗亚猛然扑向她,抱住她仆倒,紧紧将她护在身下。
笃!地一声,一支白羽长箭颤巍巍地钉在地上,距离两人的头部不到一尺。
若是罗亚慢一点,这支箭定然要将莎曼的咽喉
穿。
彼不得检视莎曼,罗亚翻身拔出佩剑,半跪于地,藉著灌木丛的掩护,双眼紧张地梭巡著前方森林里的敌人。“是谁暗箭伤人?!宾出来!”
一阵树枝折断的声音,一道高大的身影从阴暗的森林里走了出来。
那人穿著绿褐相间的猎人装束,
间挂著箭囊,手上还持著一张
巧的桦木长弓。他的发
如烈火,有些凌乱地垂在肩头,三十余岁年纪,沙
眉毛傲慢地横在微微眯起的栗
眼睛上,带著挑衅与估量。他身材魁伟,气度不凡,隐隐显示出惯于发号施令的领袖风范。
在他的身后,跟著一位身材高健清瘦,同样猎人装束的年轻人,大约二十六、七岁,有一张过于清秀的脸庞和一头罕见的
白色头发。他安静地跟著红发同伴,神情警觉而镇定,手上提著两只长翎野雉。
“抱歉,”红发男子向罗亚举了举弓,声音里却听不出什么歉意“我以为那是只小斑鹿。”
罗亚握剑的手紧了紧,对于这个男人,他有著强烈的戒备心。此处临近边界,又是一片蛮荒,通常除了盗匪出没,很少有人会来这里打猎,而且,那人的相貌气质实在不像个普通猎手,更不用说他那漂亮得过分的同伴。
“阁下方才差一点就误伤到一位女士!下次打猎时还请看清楚再发箭!”罗亚厉声说,慢慢直起身,佩剑保持著随时准备格斗的状态,双眼毫不放松地盯著这两个陌生男子,同时低声对莎曼说:“赶紧采够龙胆草,我们好离开这里!”
“嗯。”莎曼拼命让自己不要发抖,迅速将灌木丛下生长的十余株龙胆草采下,装进随身携带的皮囊里,握住罗亚的左手站起身,胆怯地从他肩后瞧了那险些
死自己的红发巨人一眼。
红发猎人的神情忽然有些惊讶起来。从那豹子般敏捷
悍的年轻人身后
出的,竟然是一张比鲜花还要娇
、比明月还要皎洁的面孔,即使神情还带著惊恐,即使只是惊鸿一瞥,也足以叫人印象深刻了。这样的荒蛮之地,也能开出如此名贵的花朵吗?
罗亚护著莎曼,慢慢地向山下退去,红发猎人和他的同伴静静地看着他们上马驰离,倒是没有再做出什么威胁的举动。
“这一次似乎是碰到贵重的猎物了呢。”注视著那两道身影离去的方向,红发猎人的脸上浮起一丝深思与算计的笑意。
“朱理安,派人去查查那个姑娘的身分,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
“是,陛下。”
白色头发的年轻同伴低声回答。
*********
以比来时更加急迫的心情与速度,莎曼和罗亚快马赶回威登山谷。吉娜的病势已到了危急关头,这些草葯能否挽救得了,谁也没有把握,可,总是一丝希望,一线生机。
远远地望见岩堡钟楼的尖顶,莎曼疲惫的脸上
出一丝喜
。“罗亚,我们赶到了…”
话来说完,一阵沉重的钟声倏然响起,
在群谷间,一声声传入他们耳中,也震响在他们心中。
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三了依伊林梅尔的习俗,只有在灵魂升人天国时才敲十三下钟。
莎曼手中的皮囊落地,脸上血
尽退,她茫然地看向罗亚,罗亚同样面无血
。
仍然太迟吗?吉娜…
*********
吉娜的葬礼严肃而冷清地结束了,她的丈夫早在逃离帕西法尔时死去,唯一的儿子也在逃难途中染上瘟疫而夭折,孤寡一人生活了十余年,她终于能再度与亲爱的家人团聚。
罗亚离开墓地。独自向岩堡走去。深秋的天空
霾一片,风尖锐地吹著,像刀子一样刮得人脸颊生疼。他
着风快步走,只觉得心头一阵阵发闷,那种时刻
绕著他的孤独感益发浓重。
这个山谷,再也没有等待他回来的人了。当父亲与吉娜相继去世后,托勒利夏对他来说己毫无意义,而复国,连想像都那么遥远。未来像是一片
雾,他走在雾中,浑浑噩噩,不知哪方才是出口,何处又是尽头。
无意识地来到神堂,屋里空
的,莎曼习惯跪著祷告的角落点著一支腊烛,小小的火苗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伊林梅尔风俗,要为死者点七
烛火祈求冥福。
罗亚没有迟疑地顺著石阶爬上高高的钟楼。
靠在钟架柱子背后,肩头微微耸动的人儿有著美丽的金色头发,而此刻那灿烂的金发似乎也黯淡了光泽。
他毫不意外会在这里见到她,不,或许应该说,他根本就是来找她的。
沉浸在悲伤中的莎曼未察觉他的到来,呜咽声在尖厉的风声中隐约可闻,还伴随著类似
气时噎住的声音。他静静地站了好久,才终于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莎曼一下子回过头,一张挂
盈盈泪珠的哭泣脸庞,毫无防备地撞入他的眼帘,他感到心头某个极其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刺了一刀,某种称得上怜借的
体涌了出来,涨
整个心房。
“罗、罗亚?”
她有些慌乱地擦掉脸上的泪。发过誓不再在他面前哭泣的,要变得坚强的,莎曼,你这个样子…会被讨厌的呀…
可是,眼泪无法说停就停,所以她拼命去擦拭,结果是泪水越滚越多,根本收拾不住。
“不要擦了!”
他突然上前一步,轻轻拥住她。“想哭,就哭出来吧。”
她僵在他怀中,几乎怀疑自己是在作梦。怎么可能,对她敬而远之,从不肯主动接近的罗亚在安慰她,在…拥抱她?
“呜…呜呜呜…”
眼泪果然急涌,她把脸藏进他
口,小小声地哭著,最后终于丢脸地放声大哭,再也不顾什么坚强、尊严、身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痛快淋漓。吉娜…呜…吉娜…”
即使所有人都认为一位尊贵的公主,不该为一个卑微的老厨娘的死而悲伤,但罗亚是懂得的吧。
对她来说,吉娜早已超越仆人、朋友一甚至是类似母亲般的存在,因此,在罗亚面前哭泣是可以的吧?为了吉娜,也为了这些年来,无从明白也无从割舍的,心事…
那双手始终没有放开她,温暖的
膛源源不断地提供著热力,收纳了她的眼泪和悲伤,也传递著他的抚慰。
只是这样无言的拥抱,心头郁结的孤独感竟奇异地消失了大半,就像被风吹散的云。她的泪浸透衣襟,恍如一道清
涤
著他的心
,他的心忽然变得异常柔软,在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破土发芽,蠢蠢
动。
远远地,一阵阵哭泣般的尖锐声音传来,那是风呼啸著掠过死海沙漠所唱出的歌。高高的钟楼上,两个年轻的身体紧紧依偎著,共用著同一种情感,也共同倾听著那首古老的歌,一如年少往昔。
此刻,时光仿佛倒
,回到从前,回到一切巨变都未发生过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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