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一年,林香好八岁。
剪着乌黑短短的香菇头,小小圆圆的苹果脸,呆呆地站在亮晶晶的橱窗外,盯着贴在上头巧笑倩兮的酒井法子海报。
这是田侨里唯一一家美发院的镇店之宝。
每个口袋里有一百五十块的少女都渴望能够剪个清甜可人的“酒井法子”头。
但不知道是美发院阿
姨的技术不怎么到家,还是晒得黑黑干瘦的乡村少女长得就跟白
的东洋明星差太多,总之,每一个进去的少女,最后总是会带着颤抖的笑容走出来。
含着眼泪,带着微笑…早已分不清是喜是悲了。
但这依然无损少女们向往成为明星的幻想。
“咦,你是林家的小好吧?要剪头发吗?我看你愣站在外面好久了。”阿
姨扭着
肢,额际的刘海吹成时下最流行的半屏山状,人尚未走近,那足足
了两罐发丽香的波
卷发强烈散发出令人畜虫蚁惊逃的香味。
“我…我…”香好吓了一大跳,窘促不安地低下头,嗫嚅的开口“我…我想…”
“唉,就算你想,你也没钱啊。”阿
姨一脸势利讥讽,嘲笑道:“我想,你那个一辈子种田没路用的老爸口袋里也凑不出一百五十块吧?哼,穷人就要认分一点,回去吧,别说我坏心不帮你剪,但你也不想想你那颗香菇头还能剪成什么样子?没救了,哈哈哈,俗得要死…我打赌那是你妈剪的吧?”
听说阿
姨年轻的时候苦苦追求香好的爸爸林劳贝,无所不用其极,甚至穿得清凉养眼,半夜悄悄翻墙溜进他的房间里,偏偏那天晚上林劳贝的爸爸林小弟跟老婆吵架,赌气跑去和儿子挤同张
,结果…父子俩目瞪口呆、莫名其妙地看着阿
姨乘兴而来,却尖叫而归。
也就因为这样,从此阿
姨因爱生恨,和林家的梁子结得大了。
其中,又以天真的、傻呼呼的、善良的香好最好欺负。
“阿、阿
姨,我阿、阿、阿爸…很有路用。”香好鼓起勇气,仰起小脸怯怯地反对。
“咦,大人讲话小孩子
什么嘴?小孩子有耳没嘴,有
股不会放
,也就是你那个穷鬼老头才会教出你这个没礼貌的小表。”阿
姨浓装
裹成时髦果子狸的脸瞪起人来效果惊人。
“哇…我有嘴巴啦…”香好所有的勇气全部被吓光光,哭着转身跑走了。
这是林香好本年度第五十三次被阿
姨吓哭,再度失去恳求阿
姨收她当学徒的勇气。
原来香好傻傻地看着酒井法子的海报,不是希望剪成她的模样,而是希望自己以后会是个厉害的发型设计师,能够剪出像酒井法子这样漂亮又美丽的头。
那年她八岁。
而今年…她二十岁了,终于进入梦寐以求的美发院里…
当洗头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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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好手上拿着扫把低头扫地,把地上客人剪下的头发,扫成了一团团纠结难分的黑球。
“要死了?扫个地那么慢。”过了十二年,阿
姨夸张的半屏山头变成了金黄稻田,染得惨不忍睹的头发却在村里间形成一股流行风
。
尽管现在是西元二○○五年,田侨里的品味与流行依然落后其他地方一、二十年。
“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笨的学徒,如果不是看在同村子的份上,我才不会让你来跟我学工夫呢。”阿
姨穿着豹纹紧身衣
,更加突显了松垮身材曲线,趁着没客人,继续对好脾气的香好碎碎念。“还不快扫?等一下去洗
巾。”
“可是…阿姨刚刚说我扫好了地,你就要教我上卷子的。”香好猛然抬头,小脸闪过一抹惊疑。
“你连帮客人洗头都洗不好,还想学上卷子?”阿
姨捧着肚子尖笑“哈哈哈!你别笑死我了。”
“可是客人说我洗得很好。”她小脸出现难得的固执之
,一双小手紧紧握着扫帚柄,努力想要得到阿
姨的认同。“客人刚刚结帐的时候说的,阿姨应该也听见了。”
她并没有那么糟,也许是常常笨手笨脚,可是在替客人服务时,她绝对是打点起十二万分精神,战战兢兢而且诚心诚意的。
阿
姨有些惊讶地盯着她,随即撇了撇嘴,不屑地道:“那是人家客气,『客气』两字你懂不懂怎么写?”
“客人说我洗得很好的。”她咬着下
,小脸泫然
泣。
积
在心头多时的委屈似乎快失控冲涌而出--整整一年半了,她高中毕业就兴匆匆地来应征“丽
美发院”的助手学徒,尽管在学校时,她成绩好到可以考上公立大学没问题,但是一来她考得上却读不起,二来她从小对于学美发就有种难以解释的热情,所以她想在阿
姨的美发院里工作,这样就可以兼顾帮忙家计和完成梦想了。
她梦想有一天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发型设计师,站在属于自己的店里,替客人打理出最出色动人的发型。
但是首先,她必须先从洗头小妹晋升成为助理设计师,阿
姨给了这个职位两万元的酬劳耶!两万元,简直就像是一笔乐透彩金一样,她光想到自己能够每个月赚到两万,心脏就开始怦怦狂跳。
和她现在的薪水相比,足足多了八千元…
“你该不会是要哭了吧?店里生意一天比一天差,都是被你给哭楣了的!”阿
姨有点心慌,连忙道。
阿
姨死活不肯检讨自己三十年如一
的剪发技术,目前也就只有欧巴桑和偶尔几个走错路上错门的槟榔西施来捧场,稍微有点品味、有点闲钱的,都宁可到市区去做头发。
“对不起。”香好乖乖低下头道歉,偷偷擦眼泪。
“地扫好了就去洗
巾,顺便帮我拿会钱去给秀花婶。”阿
姨满意地哼了一声,扭着大
股走进后头去了。
林家这个笨妞虽然迟钝,可是差遗她跑跑腿还
好用的。
阿
姨完全没有想到在世风
下的今天,像香好这种乖乖做牛做马的女孩已经是稀有动物了。
“唉。”香好抱着扫帚柄,忧愁地坐在板凳上“我该不会这辈子都只能当个洗头小妹吧?”
“噗嘶!”突然,门口传来声响。
“
…耶?宝贝!”她倏然抬头,双眼亮了起来。
乌黑秀发扎成俐落马尾,一身便宜T恤、牛仔
却掩不住耀眼的青春和一脸英气,张宝贝背着做生意用的大包包,正在门口对她示意。“嘿,老巫婆在里面吧?快出来,有好东西给你。”
香好警觉地瞥了房门一眼,里头传出午后重播的连续剧声
,阿
姨最爱的“XX龙卷风”已经开始了,不会这么快注意到她的。
“宝贝,你又要去做生意了吗?”她小跑步奔近好友兼同学的面前,兴奋地红着脸问。“好好喔,这次是要去市区摆摊吗?”
“去大学附近,大学生的消费能力惊人,我昨天在那里摆了两个小时就销掉了三分之二的货,如果今天的也统统卖掉了,我很快就有钱再北上批货,到时候你要不要跟我去?”宝贝笑
地问。“台北市贸那里有亚洲发艺大展哦!”“我要去--”香好冲口答应,双眼亮晶晶,热烈激动到不行。“我一定要去…可是…”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随即一黯,阿
姨一定不让她请假的。
“你怕老巫婆不让你去?”宝贝皱起眉,忍不住道:“我这辈子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么…老实的人,简直是老实到无可救葯。”
“对不起。”她惭愧地道歉。
“跟我对不起干什么?你最应该跟自己说对不起,居然容许自己在一个老巫婆的烂美发院里被苦毒
待,你是『阿信』看太多啦?没有这样被凌
不能出头吗?”宝贝替她打抱不平,同时也气她单纯到不知该反抗。
“阿
姨没有苦毒
待我,她只是…”香好为难地想了半晌,心虚地一笑“刀子嘴,豆腐心。”
“好了,我投降,原来你不是单纯,根本是笨。”宝贝瞪着她,真是恨铁不成钢。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谢谢你,宝贝。”她小小声地道“阿
姨不嫌弃我笨手笨脚,肯让我在这里跟她学手艺,我真的
感谢她的,虽然她的脾气凶了一点,嘴巴坏了一点,为人糟了一点,其实其他的还不错啦。”
“噗!”宝贝咧嘴一笑“原来你也没有那么笨嘛,还好还好,还有得救。”
“你放心,我不会一辈子都在这里的,我的目标是到台北学更
进的手艺,以后开一家最大、最漂亮也最好的美发院。”说到梦想,香好眼睛里闪动着星星般的光彩。
“以你蜗牛般的进度,这个计画应该会在…”宝贝耸耸肩“两百年后实现吧。”
“什么?我以为只要二十年就够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宝贝又瞪她了。
“你没救了。”宝贝嘴角微微
搐,叹了口气,自袋子里拿出一本日本美发杂志。“送给你,这是最新一期的。”
“哇!”香好又惊又喜,颤抖着双手接过,不敢置信地轻轻抚着亮丽彩
的光滑封面。“谢谢你,你怎么知道我好喜欢美发书?”
“我们同学十二年了,好吗?”宝贝拍了拍她,笑道:“好了,我要去做生意了。你考虑一下,我最晚这个星期五会上台北。”
“那是三天后啊!”她抬头愕然道。
“对。三天后,
离老巫婆的魔爪三天两夜,还可以到世贸参观亚洲发艺大展。”宝贝等于是拿
红萝卜在马面前晃。
她、想、去!
这个
惑实在太大了,香好完全无力招架。
“我要去…我要去!”她整个人振作了起来,充
决心道。
不管怎么样,不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就算被阿
姨骂上十二个小时,她都要去!
这可是一趟美发界的朝圣之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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哔哔哔…
“该死的!”一声睡意浓厚的咆哮划过夜晚空气。
齐翼宽阔的肩膀微一动,马上伸臂一把抓过
头上的手机,皱眉翻身坐了起来。
薄被缓缓滑落至他
际,
出了宽肩厚
和结实紧窄的
间线条…标准欧美男模特儿的
感身段,以一个镇
忙碌的法医来说,能够拥有这样天生的好身材真是出自上天的宠爱。
他慵懒地摩挲着下巴初生的
硬胡碴,英俊的脸庞上仍有睡意,深邃锐利的黑眸已彻底清醒过来。
齐翼习惯
睡,此刻随手掀开薄被下
,修长结实赤
的身材在月光下越显魅惑
人,但他却对自己的赤
毫无感觉,只是专注地检查着这通紧急的简讯。
X区发生街头
战,三名歹徒中弹身亡,主任请立即回中心…
“Shit!就不能有一个晚上是天下太平的吗?”他低咒一声,神情严肃了起来,迅速换上衣
。
白色衬衫和黑色长
是他的正字标记,加上他下刀之
畅从容,俐落优雅,因此让他被昵称为法医界的“舞蹈家”
懊死的外号,害他连穿上最爱的简单服饰时都开始觉得怪怪的。
他今年三十岁,这么年轻就成为法医官主任,更是被大家当作多么不得了的一件事--而齐翼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被当作了不起的人,他只是在做自己喜爱的一门工作,尽职地完成每一项托付,让隐藏在尸体上的证据重见天
。
他快步踏过干净微凉的原木地板,走出卧室。
开始了另一个忙碌刺
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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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好果然付出了极“惨痛”的代价,换得了这北上的假期。
按兴号摇摇摆摆地往北驶去,一行行乡村风景渐渐退后远去,自车窗看出去,零星的工厂已取代了农田…
这是香好第一次离开家,到那个只有在电视上看过,陌生又熟悉的大都市。
“坐复兴号虽然比较慢,但是它票价便宜很多。这次到台北,香好,你千万要记得跟在我身边不要
跑,还有过马路的时候不要傻兮兮慢
,也不要四下张望…”宝贝讲到一半,这才发现她整张脸都贴在车窗上,快乐得像个孩子般贪看着外头的风景,根本没在听。“林、香、好!”“好好好。”她心不在焉地点头。
“还有啊,台北男人都很坏的,你当心绝对不要被骗了。”
“应该不会吧?”她继续魂游窗外。
“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宝贝咬牙切齿的喝问。
香好后脑勺陡然一阵发凉,连忙转过头来,
面陪笑。“有有有。”
“随便讲讲。”宝贝皱眉,还是忍不住被她的傻样逗笑了。
“我会很乖的,我统统听你的。”香好点头如捣蒜,像个参加校外教学的幼稚园小朋友。
“这样就好,我真担心万一在台北把你
丢了,回去怎么向你爸
代?不,我是根本没脸回田侨里了。”宝贝抚着额头,备感压力沉重。
这是她当初约香好到台北前,从未想过的问题。那时候,她单纯是一片好意,希望能够稍稍完成好友心里深处求知的渴望。
但是她现在才感觉到背后伴随而来的沉重责任。
倏然间,一只纤纤小手伸过来抚平她纠结的眉头,宝贝微微一动,诧异地望向香好。
“我不会给你惹麻烦,也不会害你担心的。”香好温柔真诚地看着她“宝贝,谢谢你让我跟来台北。”
“对了,我还没问你,那个老巫婆究竟是怎么回事?居然准你的假?”宝贝好奇而关注地问道。
香好缩回了手,迟疑地拉拢身上单薄的外套“呃,那个…”
“怎么?她不准假,你是偷跑的?”宝贝睁大了双眼,不敢相信。“酷!”
香好头低得不能再低,双颊涌起了红霞。
其实一整天,她都在强自按捺着心跳加速、胃部纠结、
口紧绷…惊惶和强烈的雀跃与期待在内心复杂地
错着的奇特感觉。
她觉得自己就像松开父母的双手,偷溜上蓄势待发的云霄飞车的小孩子,面对着即将俯冲向下的巨大刺
快乐和危险,惶恐又喜悦的滋味不断
替涌现。
阿
姨并没有准假,而是暴跳如雷,威胁着要她滚出店门后就不准再回去。
她舍不得离开美发院,但是求知求新的渴望战胜了怯弱与畏惧,她只是小小謦地说:“我去两天就回来。”然后赶紧跑回家收拾包袱。
“希望阿
姨会原谅我。”她语意模糊地道。
“那个老巫婆?算了吧,心理变态了二十几年,村子里人人都知道她是对你爸求爱不成才变成这样的。”宝贝沉
了一会儿“不过她一直没有嫁人,会不会还在等你爸?”
“不太可能,她很讨厌我爸。”
“这样又怎么会答应你当她的学徒?”
“也许是她没有别的选择吧。”香好不是不知道这个事实。
“你终于开窍了。”宝贝眨眨眼,不可思议。
“凭良心说,阿
姨除了嘴巴坏了点,她真的是个好人。”
“是啊,你对好人的标准一向很低。”宝贝没辙的说。
香好搔搔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讪讪一笑。
“这次到台北我会帮我们俩各办一支手机,以防万一失散的时候可以联络。”
“可是办手机不是很贵吗?”香好有些迟疑。
“现在还好啦,手机加门号便宜很多。”宝贝兴奋地盘算着“如果有了手机,我做超生意要联络事情就更方便了,跑警察的时候也可以互相通风报信。”
“你真辛苦。”
“谁教咱们是三级贫户咧?没本钱就只好拚一点。”宝贝对于自己的前途还是充
了信心。“好啦,睡一下,等到台北都午夜了,为了省钱,我们要先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速食店坐到天亮,所以精神一定要事先养足。”
“好。”香好兴致
地点头,连忙抱着小行李包,乖乖闭上双眼。
台北耶!她就快要见到传说中的繁华都市台北了。
还有她的世贸发艺大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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