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忌
我必需说明,本文所说的“情”字,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儿女之情,这是用一支号管统领着昂贵青春的军营所独有的,唯生命里有过军旅岁月的人才能体验才能感悟的情愫。至于“忌”字,则尽可以从通常意义上来理解,当然,如果准确一些说,也用“军旅岁月”,这个范畴来框定一下更为合适,因为,虽是通常意义上的忌讳,却非军人莫属。
细说起来,军人情愫的涵盖也是极广泛的,生生死死,悲悲喜喜,上下级之间,兄弟友邻部队之间,战友之间…一个情字,是被泰山还要重的。我所要途述的,便是那种镌刻在心中,岁月风雨无论如何也打磨不掉的战友之情。而所忌讳之物便和常人无异了,一颗树,一条路,一道小河,一粒沙子…皆可成为一种心理障碍。
这些罗罗索索的文字就算是题解吧。
1974年初冬,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以随一个参观团走访淮海战场。为了这次走访,我提前数
到徐州,在淮海战役纪念馆的资料室里,阅读了大量当年的战场史料。这些史料使我在此后的走访中受益无穷,几乎在每一寸战地,我都可以清楚地记起是几纵在这里作战,这里所发生的战斗始末,英雄壮举。皆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百里准海,没有了战壕,没有了堡垒,赭黄
的土地上,冬小麦倔强地泛着一片片绿色。若不是那些史料和寥若晨星的一些简陋的纪念
建筑在提醒人们的记忆,这一片土地上,已经没有任何战争踪迹可觅。
半个月的匆匆时光,陈官庄,双堆集,…一处一停,踏察战地,寻访当事人,到碾庄时,,
程表上只有半天的时间了。在公社会议室里,一位负责人和大家寒喧了一阵儿,唤来一位50多岁的汉子,说;“他在这里打过仗,他领大家去碾庄。”
一群人呼呼隆隆出了公社大院,碾庄在东,离此不足二里地。碾庄过去叫碾庄圩,有围墙和东西南北四门。解放后,围墙拆了,门也臭然没了,只有东西南北四条村道依然。我们进庄该从西门,离庄还有200来米时,那汉子说;“大家照直进庄,转一转,从南门出村到陵园,我站在那里等大家。”说罢,不等领队回话,便一跛一跛地向南岔上另一条土路。
参观团有二十多人,没有人去理会那汉子的话,指指点点地议论着径矗进庄去了。我有些不解。那汉子不是公社安排领我们参观的吗,怎么样没进庄便分道了?介绍时虽没有说他姓名,但说他在这里打过仗,这里是指碾庄吗?刚才他要我们自己进庄时,我注意到他的眼里似乎闪过一星光亮,那光亮又是缘何而起?一连串的疑问使我打消了进庄的念头,毅然尾随那汉子而去并因此听到一个令人肠断的故事。
打下碾庄是1948年11月19
。那天,天有些
,到处灰蒙蒙的。战斗之惨烈是空前的,血火映红天空,四野弥漫着呛人的硝烟,
炮如雷鸣电闪,震得人什么也听不见。爆炸的气
把冻土青苗高高地抛上天空,又冰雹般散落在地上。坑坑洼洼的弹坑战壕里,处处可见
织在一起的尸体。双方的代价都是惨重的,虽然那个国民
兵团司令黄伯韬在碾庄一役被击毙。
有一个连队奉命从西门突进。离西门不到200米了,敌人突然加强了火力,
炮齐呜,180多人战死多半。连长脚部受重伤昏
。
连长醒过来时,已躲在野战医院。碾庄自然解放了。部队移师徐州以西,准海战役一结束,又急速南下,克蚌埠后,便准备渡江战役了。连长在医院躺了几个月,他的伤势和身体都不允许他继续征战。他要求到地方工作,而且就在碾庄。
他留下来了,开始,只是作为农民,昼夜平整被战争所破损的土地。他的腿脚不好,后来,组织照顾他,让他当了公社轧油厂的厂长。
他就是领我们进庄半路岔上另一条道的那个汉子。
26年了,每年的这一天,他都站在这条庄道上,遥遥地望着碾庄。有时,也往前走一段,然后便站住。碰有
人招呼;“进庄啊?”他应着;“啊,进庄。”但从不走西面进庄。不仅这一天,赶集,办事…有时,一天两次三次地进庄,或南。或北,宁肯多绕几里路。他说;“他的一连人大都倒在这条路上,他不能走这条路,那是踩在战友们身上。”
参观团还在村子里,我们俩坐在陵园门口的石阶上,那汉子很平静地讲了上面那些话。然后,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一本发黄的册子,说;“这是我们连的花名册,我一直留着,想他们时就翻开看看。”我肃然起敬地站起来,双手接过那本花名册,紧紧地捂在
口,朝村西方向立正站着。我极想认识一下那些沉重的姓名,但终于没有翻开,我怕惊动那己安眠了26年的英魂。
见参观团已出村朝我们走来,他要过花名册,重又装好。似乎他不愿望有更多的人知道他更多的经历。参观团集体向陵园里的纪念碑献了一个花圈,便赶往车站,去乘返回徐州的火车。在陵园门口,我们和那汉子告别。我走在最后,我和那汉子紧紧握手,我看见他,他也看见我,彼此脸上都有滚烫的泪落下。
古往今来,缘于习俗或其他种种原因,人们忌讳之多,足可以编撰一部辞书。帝王之忌,官俯之忌,豪门之忌,贫民之忌…民族之异,区域之别,尽成忌讳。虽繁杂得数不胜数,却皆是因心理因素使然。26年不走那条村道,自然也是一种忌讳。我没有问那位连长的姓名,因为我感觉着只消记住他曾是一位连长就行了。唯因他是连长,才会把自己连队的荣辱刻在心里,才会因战友鲜血染红过那村道而从不踏上一步。此忌,乃大忌矣!大忌方见大情大义,普天之下,孰可举一例与之相比!
由此,我想起我的连长。
我的连长姓姚,山东省牟平人氏。连长每吃饭爱端着饭碗一个班一个班地转。那时,连队多没有饭堂,各班在各自宿舍门前围着一圈,蹲着吃。
记得是一
晚饭,天极好,晚霞真的火焰一般,风暖暖的,柔柔的,给晚餐笼罩一层温馨。连长照常端着饭碗挨班转着,到我们班上时停了下来,盯着饭盆看了一阵,转身喊道;“通信员,叫炊事班长抬着筐来。”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抬起头,一起朝我们班望。
炊事班长掂着个筐朝我们班跑来,那筐是抬煤用的,极大,一个炊事员扛着
抬杠紧随其后。连长瞧也不瞧他俩,弯
从我们班饭盆里夹出一粒黄豆大小的沙粒,说;“把这块石头抬走。”全连轰地笑了起来。炊事班长想笑,又忍住了。那炊事员倒不在乎,咧着嘴跟大家一起笑。连长不再理他俩,转身向别的班走去。
这是1963年,三年自然灾害刚过去,供应连队的米既陈且糙,很难淘净。吃饭硌牙是常事。但打那以后,饭里很少有沙子了,每次吃完上顿,炊事班长便把下顿饭的米称出来,一直拣到放心为止。常常是一拣完,便该生火做饭了。
其实,炊事班长人很好,一米八的大个子,一手好技术。那些年,生活极艰苦,他带着炊事班想尽办法调剂连队伙食。连长格外知重他。1965年,摇越抗美从我们部队
到时,炊事班长说;“连长放心,到了越南,饭里也不会有沙子,。”连长说,我担心的是不是沙子是弹片。不幸的是,真的让连长言中了,去后不久,炊事班长便牺牲了,是让美国飞机给炸的。
消息传来。连长尤甚。那天开饭,连长端着碗走到我们班时突然站住了,然后,折了回去。一连数
,都是这样。我们知道,连长一定是想起那次让炊事班长难甚的事了。此后,连长一修改多年的习惯,开饭时,再也不端着碗到每个班转了。
26年不走那条村道和一修改多年吃饭时的习惯,都是一种忌讳。因为想把一种沉重的情感埋在心里。殊不知这忌讳恰恰是情感更为强烈翻涌的外
,外
给所有懂得这种感情和能够感悟这种感情的人。对这两位连长来说,这忌讳非但没有给他们带来心理的平衡,反而造成更大的倾斜。然而,我们不正是从这倾斜中,看到他们高尚的人格的吗!
北宋词人柳永善长于抒写行役羁旅之情,其词情景
融,音律谐婉。如那阙[玉蝴蝶],谁读到;“故人何在,烟水苍茫”,“断鸿声里,立尽残
”不扼腕感喟!但读柳永的词。总有过多的凄楚溢于心头读唐代卢照邻的诗却不然,虽也哀婉,洇
忧苦
愤之气,但却有种豪情涌动。如[刘生]中;“但令一顾重,不吝百身轻”二句。卢照邻辞官后,因不堪疾病折磨,投颖水而死。虽然,他的死并不是如他的诗所写,因为有人“顾重”而“身轻”但他的诗道出的确是一种大情大意。倘若死者九泉有知,知道他们的连长因为他们,26年不走那条村道和一修改多年的习惯,是能够自
和应该自
的。
军营实在是一块播种收获情感的沃土,人世间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之事均可在军营里得到最淋漓的体现。不同于一般意义的是,这些矛盾着的情愫总是相伴而来,你无法分离它们,甚至说谁是谁的伴生都不可能。在军营里,它们是一对孪生。
战场凯旋,自然是大喜。但军人胜利的代价是鲜血和生命,在一部分人穿过凯旋门时,一部分人已经永远地留在被炮火烧焦的边土上了。该喜乎!该悲乎!英雄受勋,当然是极庄重,极隆重,极热烈感人的。然浩浩军旅,能穿过硝烟者虽为数众多,但能接受鲜花和勋章者毕竟是少数。他们固然是佼佼者,但未曾接受鲜花和勋章者并非都是庸人,只不过荣誉的光环不曾照耀他们而己。
数年前,也是初冬,我从川西西草地回到北京的第二天,去解放军总医院探望一位功高德劭的老将军。从工作人员口中,我知道他己不久人世。我伏在将军病榻前,据着将军瘦骨嶙峋的手,以一个晚辈对前辈的敬重,向他谈以及此次川西之行的感慨。将军说;当年长征,翻鹧鸪山时山顶正飘雪,只道是累得
不过气来,却不知道是空气稀薄缺氧所至,许多同志都倒在路上了。将军长叹一声,说;“一直想再走走那路,一直没有走那路。不是没机会,而是既然无法唤醒那些同志。走又何用!现在,就更无法走了。”那年,将军己年近80。他曾和我说过,当年,湖南闹农运,他们村的许多年轻人都扛起了梭镖,上了井冈山。这些人中的许多人。没有被白匪杀死,没有在国民
的围剿中战死,却在成长征路上倒下了。将军是幸存者,1955年授衔时为上将。
我理解老将军的感情,我告诉他,我就是沿红一方面军的路线走的,那条路线照耀的不光是我们这后一代人,还有我们整个民族,还有全世界,全人类。因为成长征在有史以来的人类活动史上也是无可比拟的壮举,它启迪着并将继续启迪着一代又一代人。将军说;“我若再走,会比你们的心情沉重得多,我不会想到那些辉煌,有些地方,我甚至是不能迈步的。”
一个曾经挥师数十万,叱咤风云,纵横南北的将军,有什么地方能使他却步呢?
当我用电脑打这篇文章时,我猛地彻悟了。那不能迈步的地方,何必定是将军情感的忌讳之处,如前面写到的那两位连长不走那条村道和一修改多年习惯一样。
将军过世己多年。那天,在八宝山向将军的遗体告别时,我下意识地穿行于苍松翠柏之间。那树荫下,安眠着可称为共和国灿烂星座的人。他们每个人都有过自己的辉煌,也都有着未了的心愿以及由此生出的许许多多的遗憾。他们还一定有着许多因感情因素而产生的动人的忌讳,可惜我无法知道了。写到这里,我走到门外,站在院子里向京西望去。夜阑人静,皎洁星光下,除了楼群还是楼群。只能望断却无法望穿。
军旅生涯之所以诞生大喜大悲,诞生荣誉与遗憾,是因为军旅生涯往往是反映时代变换历史沿革乾坤斗转的晴雨表。政治权益和经济利益争斗转化为斗争,战争破坏着世界也创造着世界。当战争的帷幕拉开以后,军人便要充当这个舞台上的全部角色。睡猫儿
,睡战;熬正午的烈
,沐深夜的暴雨,顶飞蝗般的弹片;渴了,喝泥泞中积下的脏水;甚至马血,驼血;饿了,吃干粮炒面,野菜野果,兽皮,吃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这些危难这些苦辛,那么军人又和普遍人有什么不一样呢?而正因为有了这些不一样的地方,在军人身上,才上演着最为动人的壮剧,喜剧和悲剧。
只是,一切都成为过眼云烟。昨天还弹片呼喊的战场,今天可以开遍鲜花映
彩霞;昨天,还视为
区雷池的边地,今天可以成为人群熙攘笑语喧哗的热土。即使是功勋和殊荣。也会被历史的尘土掩埋,至多留几枚在发黄的史书中,给历史学家的考证添一点实证。永存的是军人的情感,如那位将军对倒在长征路上的战友的怀念;如我的那位连长对捐躯于异国他乡的炊事班长的怀念。情感永恒,忌讳永恒。忌讳不灭,衷情不改。
去年五月,我曾去拉萨。在拉萨河谷,在挂
经幡的索桥上,看远处布达拉宫的金顶后面的雪山;看头蓝得不能再蓝的蓝天和白得不能再白的白云…我不是佛教徒,我并没有感到佛陀的存在。但我的的确确感到了一种神圣的永恒。容纳了人类几千年历史的河
啊!又承载着人类走向未来的河
啊!
走的是岁月,
不走的是精神。情感即精神。对于军人来说,当一切都成为过去之后,有什么能比真情更为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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