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书寒的公祭是在早上八点。
不知怎的,那天的云特别的厚,整个天空像被泼了一道灰色的水彩,未干的水渍滴到了教堂的白壁,成了一条条哀伤的雨痕,像是为书寒哀悼似的。
书寒静静地躺在一口黑桧木的棺材内,上头覆着一片透明洁凈的玻璃,他穿著上回他智擒歹徒的警服,他说将来升了副小队长,还要再穿这套衣服亮相一次,没想到,它竟真的陪了他再穿一次,却是在这般哀伤的气氛中…
弊材内部的四周布
了野百合,开绽得鲜翠的花瓣还沾了些许圆润的水
,他的脸仍是带着纯朴般的俊美,就像躺在树下累了睡着似的,好沉,好沉!
八点十五分。
书寒警局的同僚及分局长皆入座完毕,梅家双亲早已哭干了泪水坐在第一排的长椅上,神父在确定一切就绪之后,示意穆哲微微地用琴音奏出哀曲,教堂上的钟跟着也低缓地响了起来,全场一片肃穆,合目为著书寒祈福。
典礼在神父的悼词一结束,他向全场的人宣布再与书寒做最后一次的照面,他将被天父接走,遗体将在人世间没入尘烟之中,一切的爱
情愁从此分此秒起,全葬入深深的土砾里头,化为乌有。
“别了,书寒!”
若彤站在灵柩旁,看着玻璃内那张酣睡的脸,她的手绢尽是滴不完的相思之泪,一幕幕的历历往事就这样一一扫过脑海,她不在乎书寒是否辜负了她,这些都已不重要了,真的!都不重要了!
而旎菱呢?
她并没有看书寒的最后一面,一人直愣愣地站在一张圣母玛利亚的画像下,若彤发现,她并没有哭,眼睑含着
的泪水却没有让它滴落下来,萧瑟清瘦的身影,明显地,她瘦得厉害,那份憔悴神情和自己的一比较,总会让人有种错觉,失去新郎的人,会是默默站在角落心伤的旎菱。
扒上棺盖,灵柩由警局内的同事抬出教堂,所有的人
向前驱进,若彤被方筠扶着走在后头,另一侧,则是一直没将视线离开她的汤穆哲。
一直等到到达墓园,下了葬后,所有的人才带着悲伤而离去,此时,穆哲走到若彤身旁。“上我那坐坐,顺便拿条帮梅先生祈福,赐他在天国平安的十字架给你。”
若彤只用手帕捂着口,点了头让穆哲扶住肩膀离去,待她上了他的车后,朝窗口一看,蓦然发现,在冷冷清清的墓园中,剩下一只孤单的黑影站在书寒的碑前,而那人…
竟是旎菱!
“真不明白,像你这样一个好的女孩,梅先生怎舍得离你而去,我真不懂。”
穆哲临时的住所是在教堂旁一栋四层公寓的顶楼,坪数很大,布置像一个很舒适的家,完全没有租来似的简陋。
他打开一罐可乐,递在她的面前,不懂这段畸恋的原貌,总是带着一股惋惜。
“别说你不懂了,他的内心世界我试了好几年想探进瞧瞧,始终却只能在门外徘徊。”
“你爱他?或者是他爱你吗?”穆哲的问题,若彤听来有些荒谬。
“这话是什幺意思?”她不懂。
“你知道我意思的…我是说…”
“你但说无妨。”
“…我的意思是说…你们曾经深深热吻过…或者是有过
体上亲密的接触?”他直言不讳。
若彤感到一阵羞涩。“你问得也太过直接了吧?这是个人的隐私问题。”
“没有,对不对?”从若彤的局促不安上看来,一定被他言中。
若彤没有说话,半晌,声音听来有些哽咽。“对!他并不爱我!”
穆哲料定到结局一定和他所想的无异,表情也就没有涸其张。
若彤拭了拭眼泪,面对眼前这名精明敏锐的男子除了折服之外,还感到一阵好奇。“我们才见没几次面,为何你这幺了解我?”
“单就你和梅先生的感情说来,从今天的葬礼就可以看出,有人比你更爱梅先生。要不是听说你们是即将步入礼堂的新婚夫
,我一点都不相信你和梅先生曾经深爱过!”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但关于他话中的“有人”若彤似乎猜得出他影
何人。
“你所谓有人比我更爱书寒,你看得出来?”
他捻熄烟头。“需要我明说吗?”
两人心中的答案相信都是一致的,基于一种奇妙的默契,彼此都笑而不答。
若彤对穆哲的观察入微感到咋舌,每跟他谈一次话,就恍若被他扒了一层皮,他似乎已经很能掌握她,不!应该说是看透了她,连她灵魂的一举一动都难逃他那故作轻松的眼神,从来都没有一个男人会如此走进她的心灵去探索得如此透彻,若书寒和他一比较,与书寒的交往,该算是浪费时间,全花在令人可笑的“假浪漫”上。
“旎菱常来找你吗?”她换一个角度来侧面了解某事。
“你是指…蒋小姐?”他见若彤坚定的眼神。“梅先生过世后,她就常来找我谈丧礼的筹备事宜。”
“纯粹是公事?”她不可置信地加重疑问句的功能。
“当然没有,不过彼此私人生活方面的事也没有谈很多,她心情一直很低
,我也不便多问。”
她一直很想从穆哲的口中得知旎菱有没有说她什幺?或是哭诉了她忍痛的一段爱情,至今,她和旎菱的感情虽还不至于绝裂,但要像从前一般的姐妹情深,应该是不可能的了。
谈到公事,穆哲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最近我想将唱诗班大幅地换血一番,不晓得你亲戚朋友中有没有在十八岁至二十二岁左右的女孩子,最主要是还要有兴趣的,可以先来试试看,能否帮我度完今年圣诞节的弥撒重头大戏就可以了,到明年春天,我再重新全部专换儿童来担当。”
若彤想了想,这也不是难事,她的小侄女…陶霜灵不就是最好的一个人选,若能找她来帮穆哲,又可以陪自己作作伴,其实也
好的。
“可以的,我想我侄女很热心公益,我试着帮你问问看好了。”若彤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当她觉得必须起身离去时,穆哲唤住她。“等一等,有东西还没拿给你。”
他进了房间,一出来后,手中拿了一条银澄澄的十字架项链,上头还有一个维妙维肖的耶稣受难的人像,铸工精细,颇富质感。
若彤伸出双手
接,穆哲顺势用大手将她包在自己的掌心之中,他跟她说了那幺多话,无疑地,就是要让若彤明了,有一颗心正在等她,弥补她之前所缺憾的。
“希望这条项链能保佑在天国的梅先生,而梅先生可以来保佑我们。”他语寓深长,柔情万缕,字字敲着她的心房、句句扣进她的心坎,久久未燃起的爱
余烬,在若彤的身上慢慢加温,发烫。
她
开他的手。“过些时
再说吧!书寒刚走,什幺事都不可能。”拎起皮包,穆哲仍绅士地送她至大门口,他斯文有礼的举止,使若彤倍受尊重,他不疾不徐的风范,的确有
人的地方,理性畅通的思路,可弥补若彤感
的情绪用事,在感情的处理上,他似乎能比书寒操控得当,也更稳重,成
些。
“再联络!”
“再联络!”若彤欣然颔首。
两个星期过后。
若彤第一次将心情暂时平静了下来,带束书寒最爱的野百合到他坟前去祭拜,她找了方筠陪她前往,再次踏上伤心之地,千头万绪,不知该说什幺才好。
一到了书寒的坟前,她惊讶于坟墓的四周竟一尘不染,连蜡烛台前的蜡烛还如同新的一般耸立在旁,香炉内的香还袅袅飘出清幽,连花瓶内的野百合,更是绽开得宛如新生,连半朵枯萎的也没有。
这时,恰好有墓园的管理员巡过她们身旁,她不
喝住他问:“老伯伯,请问一下,这梅先生的坟常有人来打扫吗?”
那位管理员搔了搔后脑,半晌,记忆才突地抓了回来。“哦!蒋小姐刚走,她可真有心啊!每天都来梅先生的坟前祭拜,原先我还以为是梅太太,和她聊过之后,才晓得他们只是朋友,唉!朋友能做到这程度,梅先生生前一定有好人缘,要是他还活着,我一定建议他娶蒋小姐,这幺痴心的女孩子,在这种功利社会已不多见了,你说是吧!”
方筠为免若彤听了心情又低落,忙打发管理员道:“老伯,谢谢你,没有事了,你忙吧!”
避理员一走,若彤没有抬起头,眼神呆滞地望着碑上书寒的遗照说:“方筠,我觉得…书寒不像是自杀死的,是被我给
死的。”
“没…没那回事,那老头子头脑不清楚随便
说,你别听他胡说八道。”方筠忙又发挥她已训练有素的劝服本事,挨近她身旁说着。
若彤缓缓侧过头来看她。“真的吗?还是你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而不告诉我,我、旎菱和书寒之间的事你最清楚,这一路走来难道你一点都没发觉?”
“若彤,这又何必呢?事情都过了那幺久,何况当初旎菱为了这件事也断然拒绝书寒的爱意,书寒也亲口跟她说好,后来不也笑笑要和你结婚的吗?到头来会发生这种事,谁预料得到?”方筠始终中立,几年下来,她夹在这两个女人之间也快受不了了,幸好自己没掺一脚,不然三人准从此绝裂的。
若彤将香点上,一缕白烟袅袅升空,听说香是凡间的人用来与另一个世间沟通的工具。书寒!若你有听见我在叫唤你,告诉我,你可曾有一丝丝爱过我?
她合十闭目,原先本有的书寒肖影,不知怎的,一直离她远去,连五官都是如此模糊得令人难以分辨,取而代之的,是汤穆哲的脸,那清晰又
稔的亲切笑靥,直
近她。
“该走了,若彤!”方筠在一旁提醒她。
“方筠…”她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有着千言万语。
“想说什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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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彤心得宽慰,认真问道:“你觉得汤穆哲这个人怎样?”
“汤穆哲?哪个汤穆哲?”方筠无什幺印象。
“就是帮助处理书寒后事的那位教堂唱诗班的负责人。”
这一说,才让方筠的记忆瞬间抓了上来,但也不小心
口而出了一句话。“就他呀!旎菱很欣赏他呢!”
“旎菱常去找他?”不知怎的,她现在只要一听到“旎菱”两字就很感冒。
糟了!我这个大嘴巴!方筠在心中不断地犯嘀咕,这一来,若彤又要疑神疑鬼了。
“我不懂,为什幺你们做事都要偷偷摸摸的,口口声声说是好姐妹,什幺事都不愿意对我说,枉费我对你们一片真心相待。”若彤的嗓音异常低
,并不像一般人大肆咆哮,但方筠心中可明白得很,她这样才最吓人。
“…”“好!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勉强你,这些年来你一直处于我和旎菱中间,为这段友谊努力维系着,我不想因为我和她之间的一些事而来影响我和你之间的
情。”若彤的一言一语,让方筠清楚地明白,她和旎菱之间有渐行渐远的意味,淡淡的白开水味,使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然了无甜味。
“若彤,我真的很不想看你们这样子,我心底也不好受,唉!以后最难做人的是我,你知不知道?”方筠千头万绪,别人的恋爱事,关她什幺?无端成了环保垃圾筒。
“好了啦!我又不怪你,反正现在我要跟你一样,每天吃
就睡、睡
就吃,没事就到海边踢踢水、看看夕阳,这日子多好哇!”若彤无远弗届地将理想定得好飘逸、好洒
。
她将手臂伸向方筠另一边的肩头,很亲昵地在她左脸颊上一亲,此时,若彤只好将内心的依赖寄托于友情上,少了爱情的束缚,的确海阔天空,管他的山盟海誓,她再也不信了!
这些话,方筠是半信半疑,双鱼座的女人不恋爱,那丘比特就可以退休了。
夏天的脚步在穆哲忙碌在唱诗班的人拔甄选上,无声息地消逝在风尘之中,等到一切大抵就绪后,已是秋诗篇篇、枫红层层的季节了。
若彤的小侄女霜灵,在穆哲的谆谆指导下已能将音
调至唱圣歌的那种清润嘹亮的境界,每次一练歌,若彤总不忘拿张小椅子坐在一旁看霜灵练唱的情形,偶尔也会不经意将视线瞟一瞟认真教课的穆哲,有时望久了,也不觉得眼神已走了样,等到穆哲不经意地侧头扫到若彤的身影时,她才慌张地倏而将眼光移走,好几次,穆哲还偷偷抿起一抹窃笑,假装不去点破她,看她脸上飞起一道红霞,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如是纯纯的甜涩掺杂,总是像一杯混杂了多种成分的
尾酒,不知个中的真正滋味,有些醺醺然,似醉
醉的陶然样,一直深锁在彼此的内心,或许是有缘分,没机会吧!
直到有一天下午,若彤仍如往昔去看霜灵在教堂的发音练习,一到门口,便听见穆哲和人对骂的吵杂声。
“我不懂,为什幺我表妹不能独唱,当初你找她进来的时候,夸她这好、夸她那好,岂不都是胡乱敷衍人的话!”
若彤定睛一看,是旎菱,将近一个月不见,她瘦得厉害,两边的骨都削尖了,扎绑的马尾也有几
发纷散在外,普普通通的长袖洋装,看来日子过得极为消沉。
“蒋小姐…”
“你不能叫我旎菱吗?我认识你不比单若彤晚吧!听说你并不是叫她单小姐?”旎菱不知怎的,说话慢慢失去她的幽默风趣,对人…似乎也没有那份耐心。
“好!旎菱,我承认咏薇的音
够好,但她技巧还不是很纯
,只要慢慢栽培,不用急在一时,来
…”
“够了!是不是我也必须天天到这来陪人练唱,才有机会捧捧自己的亲人…,还是你别有用意?”紧皱的眉心,款款地诉说那一颗早已尘封的心。
穆哲恼了,他的手从额头滑进发丛内,眉头很沉重地一挤又开。“这不是什幺惊逃诏地的比赛,不过是小孩子圣诞节时唱圣歌的一个社区活动,你不该如此小题大作的。”
“是我小题大作?还是你居心叵测?”
穆哲哑了,喉间再逸不出任何千言万语,她到底还知道他多少事?
“孩子们该练唱了!”他转身想逃离旎菱的咄咄
人,不料,她却在后面低语道:“我不会让她连续抢走我两个男人的。”
穆哲顿时被她的一席话给震住双脚,但他并没有回头去应和她的话,他懂,但不知该怎幺响应,巨蟹的矛盾与犹豫情结,令他挣扎不巳。
若彤全身背贴在教堂外缘的白墙上,一段一段过滤刚才片断的对话,他们到底是为了什幺而吵?又为了谁?冥冥中,自己也
离不了干系似的,令她更百思莫解的是,旎菱的最后一句话…“两个男人?”是书寒和穆哲吗?
一个朦胧的轮廓出现在她脑海…汤穆哲?会是旎菱的新目标?
太多的疑问盘桓住她,和旎菱的感觉怎会演变到这步田地,连方筠也越来越不敢参入其中,这份友谊怎会变质得这幺快。
“若彤,你刚到?”
突然的一道黑影闪到她面前,如魍魉的身形不声不响地飘过来,令若彤倒
了一口气。“嗯…刚到!”
“又来陪霜灵练唱?”
考虑了一会儿,也只有承认是最保守的回答。“嗯!”她颔首。
“霜灵也有二十出头了吧!”
“是呀!”
“又不是小孩子了,干幺还这样陪?”她笑中带着玄机。
“在她旁边可以给她打气啊!”若彤不得不演起戏来,略撒了些小谎。
旎菱看出她生硬的口气。“若彤,我们还是好朋友?”
“当…当然喽!问这什幺傻问题。”若彤一笑带过,说实在的,无论如何,摒除书寒的事不论,旎菱和方筠对她都是同样重要的朋友。再说,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更不愿意再掀起另一场情海波涛。
旎菱也笑了,自然的洒
和适才的犀利划上了一个不等式,褪去沉?的耀眼华服,看出她也有
朗的一面。
“说得也对,我怎会问你这样的问题。”
她执起若彤的手说:“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有什幺话你一定会对我坦诚不讳的,不是吗?”她见她面有惊
,扬起一抹轻笑。“我也会对你这样的。”
那份笑容蕴涵着冷冷的警示,令若彤双肩微微一颤。
“那我进去陪霜灵练习了,改天找机会好好叙一叙。”若彤
离旎菱那冷飕飕的剑风弹雪之中,加速远离现场。
在她踏进教堂那扇高沉的大门时,远远地听见背后传来一句:“会的!以后我们碰面的机会会很多的。”
待若彤转身一瞥时,旎菱那孱弱瘦削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灰苍的秋意里,一道又一道的风飒飒袭来,夏日正式隐没在初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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