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席间，蔷把她的事告诉他。

　耳朵静静听着，啊，花终于说话了。

　蔷沮丧“所有倒霉之事，已全部发生在我身上。”

　耳朵给她续上去：“所以以后不会再有不幸之事。”

　“真的？”

　“已经额。”

　“超额！”

　“对，将来，会一天好似一天。”

　“耳朵，你真是好人。”

　他笑，希望这漂亮的女孩子别只是认定他是好人。

　“你真姓名是什么？”

　“耳朵。”

　蔷被他逗笑。

　她也可以去查他。

　不过，既然他爱自称耳朵，她又何必去拆穿他。

　结账之际，她抢先付钞。

　他抗议：“喂，怎么可以？”

　蔷大胆地说：“你是个苦学生吧。”

　“你怎么看出来？”他惊讶。

　蔷但笑不语。

　他的皮鞋。

　收拾得很干净，可是鞋底前后都打过掌，由此可知，环境马马虎虎，这一顿饭足够他买双新鞋，怎可叫他付钞。

　会不会伤他自尊心？不会啦，这年头，谁不乐得省一点。

　可是，蔷的估计错误，那耳朵涨红了脸，低声音对她说：“对于我的消费，我自有分寸，下次，下次你要再嫌我穷，我与你绝。”

　蔷愕住“不，我需要你的耳朵。”

　“刚才吃了多少？”

　“连小费三十镑。”

　他把钱还她。

　“一人一半。”

　“瞎说！”

　蔷不敢再与他争。

　耳朵脸色稍霁。

　蔷一直没有到医学院去查探他真姓名。

　寒假，她忙不迭订飞机票回家。

　顺带问耳朵：“你可要回去？”

　耳朵苦笑：“何不食穈。”

　蔷温言说：“你又何用处处讽刺我。”

　耳朵摊摊手“我筹不到盘川。”

　蔷伸出手去扭他脸颊“回来见。”

　她对他竟这样亲昵，叫蔷对别人动手动脚那是不可思议之事，可是对他又不同，耳朵有否因此窃喜？

　不，他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他知道这种亲昵动作只不过视他如一只可爱的小动物，殆矣。

　“记住，我等看你回来。”

　蔷笑着点头。

　忽然，他不甘心，又问：“我的真名叫什么？”

　“耳朵。”

　“天下哪有叫耳朵的人。”他闹情绪。

　“也是你自己说的。”蔷讶异。

　耳朵平静下来，女孩的母亲患病，她哪里还有心情去调查他的真名。

　他极之温柔地说：“记住，耳朵在等你。”

　蔷回到家，发觉利佳上已搬来与绮罗同住。

　一开门她先见到绮罗。

　她气比蔷想中好得多。

　她与蔷彼此在阳光下凝视。

　二人都说对方：“瘦多了。”

　利佳上的声音传出来“蔷回来了吗？”

　他一出现，吓蔷一跳。

　他胖许多，面于思，头发长得要在后脑用一条橡筋扎住，只穿一件旧T恤，看得到手臂、身的肌松弛，完全不修边幅。

　外型像那种半生潦倒的艺术家。

　绮罗叹口气“你看你们，一胖一瘦，多难看。”

　利佳上哈哈大笑“听听是谁在嫌我们。”

　真是黑色幽默，绮罗的头发经过电疗，掉光了重生，只有三两公分长，看上去不知多奇突。

　一家人天残地缺似相视而笑，歇斯底里，直至眼泪下来。

　由此可知皮相是何等靠不住。

　蔷轻轻地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美）被意外或自然转变方面剥夺。”

　蔷终于面对面问出她要问的问题：“你病情如何？”

　“坏部份已用手术切除，接着用葯物及化学治疗，蔷，我已痊愈。”

　蔷听得绮罗亲口说出好消息，彷佛被人移去心头一块大石，又头上一松，除去了紧扎箍。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在客厅中央团团转“好了，好了。”

　绮罗说：“拜托拜托，你们俩可否理个发？”

　蔷慷慨地说：“当是送给你的礼物。”

　马上打电话请相的理发师傅上门来。

　那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年经女子，看见他俩的头发大吃一惊。

　“哗，起码一年没修剪过。”

　蔷辩曰：“才六个月罢了。”

　绮罗相当感动“是为着我的缘故吗？”

　蔷搔着头，她不便说出来，那段日子，想到继母病重，真是万念俱灰，心如刀割，谁还会去理整仪容。

　今她兴奋地同理发师说：“什么发式最流行？”

　师傅微笑“你别后悔才好。”

　大剪一挥，剪到齐耳朵，然后洗，继续飕飕飕地剪。

　利佳上在一旁看着，连忙害怕地站起来取外套“我不剪了。”

　理发师转过身子来，厉声喝道：“坐下！”

　笑得蔷弯下来。

　蔷摸一摸被剪成小男生那样的头“像剃羊一样。”

　绮罗知道她不过想陪她短发，微笑着颔首。

　接着，利佳上理了一个陆军装。

　蔷温柔地问他：“剃渡的感觉如何？”

　利佳上平静地答：“一片澄明。”

　蔷说：“接着，我要增重，你要减磅，其中牵涉二十公斤脂肪。”

　“这可不那么容易做得到。”

　这时，有电话找绮罗，她转到起坐间去。

　蔷送走理发师，见利佳上站在台上，他的背影似一个小型胖子。

　蔷忽然放下警惕之心，站他身后笑着说：“总共胖多少？”

　“不知道，只晓得吃得，可解忧虑。”

　蔷叹口气。

　利佳上轻轻说：“她又不让我告假，坚持我照常教课。”

　蔷说：“她是对的。”

　“这时想起来也是，不过当时吵得很厉害。”

　“吵闹也是抵销恐惧的一种方法。”

　“你好像懂得很多。”

　“我找了许多资料来读，这也可以解忧。”

　“那么，你怎么看她的病情？”

　“她若认为经已痊愈，医生又再找不到坏细胞，那即表示健康。”

　“可是…”

　蔷听到一点声响，即向利佳上使一个眼色，转过头去，发觉是女佣收拾地方。

　她说下去：“不要出任何疑心。”

　若不是为着绮罗，她无论如何不敢出言教训利君。

　那么，还有，他忽然胖了、丑了，把二人之间距离拉近，蔷觉得有话不妨直说。

　蔷把所有时间用来陪继母。

　穿着家常便服，不拘小节，自早到夜，帮继母做茶、读报纸给她听、陪她散步、看电影、喝下午茶，形影不离。

　利佳上没有课就耽家里，阔论高谈，蔷时时驳斥他，气氛热闹，她要到这个时候，才真正与他稔，发觉他学识渊博，谈吐幽默，无论什么题目，自无线电到原子弹，从史蔑夫松尼恩博物馆到各种赌博方式，都知道得十分详尽。

　他又是各种球类好手，对于美术雕塑，又甚有研究，更是旅游专家。

　一，绮罗对他说：“即使你瘦不下来，永远胖下去，我也一样爱你。”

　利佳上大乐，问蔷：“听到没有？承恩不在貌。”

　蔷只是笑。

　他没有瘦，她倒是胖回来了。

　年轻人比较容易控制体重，但利君假使要减磅，也并非难事，可是下意识他拿身体愤减。

　食量真是惊人，他邀请蔷与他一起采购食物，亲自下厨，调味下手甚重，然后一家子大坑阡颐。

　连新来的佣人都眠着嘴说：“我也胖了。”

　虽高兴非凡，但心头倒底有疾病阴影，努力不去想它，苦中作乐。

　经过观察，蔷发觉绮罗健康情况稳定，最坏的似乎已经过去。

　她利用假期与继母尽情相聚。

　一，绮罗同她说：“你都十八岁了，身边一点首饰地无也不好，你来看看这几件。”

　“我不要。”

　绮罗大奇“为什么？”

　“老女人才戴珠宝。“

　绮罗气结“神经病。”

　“真的，越老宝石越大，俗气到极点。”

　“那是因为人俗。”

　佣人过来说：“蔷电话。”

　“我现在没空。”

　佣人笑“那人说，他叫耳朵。”

　绮罗奇问：“还有没有人叫眼睛、鼻子？”

　一看蔷踌躇，便说：“去听电话吧。”一定是男朋友。

　顺手把一只丝绒袋放在蔷手中。

　蔷取起听筒：“耳朵，别来无恙乎。”

　知道他经费不足，不能常拨长途电话，无论科技多么方便，还需金钱支持。

　“听你声音愉快，便知令堂安好。”

　“一点不错。”

　“那么，新年过后，当可见面。”

　“应无问题。”

　“耳朵听不到你的声音，十分寂寥。”

　“这里少一对听我倾诉的耳朵，也恍然若失。”

　他只是笑。

　“天气很冷了吧。”

　“下雪雨。”

　“多穿件衣裳。”

　“知道。”

　“不多讲了。”

　币断电话，打开丝绒袋，先看到一串晶莹的珠子，顺手戴在脖子上。

　绮罗问：“耳朵是男朋友？”

　蔷侧着头“算是吧。”

　“不肯定？”

　蔷坐下来“还不是他。”

　“这样模棱两可，肯定不是。”

　这句话说到蔷心坎里去“对！”

　绮罗说：“真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绝对没有误会。”

　“是。”

　蔷虽然经验不足，也明白感觉第一。

　“还有，喜欢就是喜欢，绝非同情、感激、怜悯或是友好其它因素。”

　绮罗讲得再正确没有了。

　由此可知，耳朵仍然不是那个人。

　她甚至不会去查探他的真姓名。

　也许他姓尔、也许他姓李，待他自己说出来吧。

　再转过头来，绮罗已经睡着。

　她服葯后时常累得不得了，睡着时仓猝，双眼有一点点没闭上，蔷怕她眼球干涸，轻轻替她拂下眼皮。

　绮罗嘴角笑嘻嘻，像是在做一个好梦。

　但愿每个人都有好梦。

　利佳上自厨房出来，看一看“你可要陪我吃啤酒蟹？”

　蔷找到一块披肩，轻轻搭在绮罗身上。

　然后走进厨房，坐下来，取起蟹盖，就用调羹扚出膏吃。

　利君看着她微笑。

　蔷笑道：“吃死算了。”

　利佳上答：“我也是那么想。”不约而同。

　“这些日子幸亏有你。”

　“人生本无恒久顺景。”

　“有些人比较幸运，一生无太大上落。”

　“那种人生活多数十分沉闷，你不会喜欢。”

　蔷忽然说：“让时光永远停留在绮罗未曾患病之时岂不是好。”落下泪来。

　“可是，彼时你只得十五岁，你愿意永不长大吗？”

　可见他真是十分坚强。

　蔷洗干净手，托着头“我开始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

　利佳上说：“很小的孩子才会那样责怪自己，父母离异、亲人死亡，伤痛之余，他们都觉得是自己不好，你已成年，你应当明白一切与你无关。”

　蔷不语。

　片刻绮罗醒了。

　她向蔷要水喝。

　“我错过了什么，怎么无缘无故睡着了？”

　蔷笑“我一服伤风葯也是这样睡个不已。”

　“我做了梦。”

　“说来听听。”

　“在梦中看到了少年的自身，我知道那是我，但是那个我却不知我是谁。”

　蔷微笑“这话也只得我一个人才听得懂。”

　“我陪我说了很多话，还买了糖果新衣送给我。”

　“那多好，人是应该自爱。”

　绮罗也微笑“只有你明白。”

　利佳上在一旁道：“胡说，我何尝不明。”

　绮罗轻轻说：“我少年时真正寂寞。”

　蔷劝道：“每个少年都那样想。”

　绮罗感喟：“日子过得真快。”

　蔷讶异“是吗，我真不觉得，考试时期，度如年。”

　绮罗笑，抚摩她短发“那自然，孩子们都那样想。”

　三人一起讪笑起来。

　“还梦见什么？”

　绮罗笑答：“醒来，一锅黄粱刚刚煮。”

　蔷有点凄惶，伏在继母前。

　有人按铃，利住上去开门。

　绮罗轻轻说：“我还梦见你父亲。”

　蔷愕住。

　“他气很好，像是刚从地盘回来，与我闲话家常，问我有无去探访他的父母。”

　蔷专心聆听。

　“然后我醒了。”

　蔷一点表示也无。

　“蔷，或者，你可以代表我去探访那两位老人。”

　蔷答：“不。”

　“奇怪，你这固执遗传自什么人呢。”

　“我们彼此不相爱亦不相，我不想再见到他们。”

　绮罗微笑“他在黄泉总要相见。”

　蔷也笑“不见得，黄泉不过是华人对冥界一个统称，像世界那么大，不一定碰街上头。”

　绮罗吁出一口气“难为你，那样有科学头脑。”

　利佳上回来说：“石志威律师派人送燕窝来。”

　绮罗说：“我一向不吃这种东西。”

　蔷问：“怎么，直接扔到汤里去？”

　利佳上笑“过年的时候再送回去。”

　绮罗仍然企图游说：“他们是你唯一真正亲人。”

　“恕不从命。”

　“我的话你也不听？”

　“没有意思就不听。”

　利佳上诧异“好端端吵什么？”

　绮罗反而笑起来。

　她很高兴，倘若蔷凡事唯唯喏喏，觉得应当感恩图报，反而不是真心。

　蔷说：“去按铃，不一定开门给我呢，一向假装耳聋，只挑爱听的话来听，后来真的聋了，名正言顺什么都听不到。”

　“我以为你一早就原谅了他们。”

　“不牵涉到原谅，毫无感情，不必虚伪。”

　利佳上问：“吵完没有，大家出去看电影如何。”

　那是一部极之喧哗的动作片，十五分钟后绮罗便说要走。

　他们陪她离场，蔷说：“吵得人神经衰弱。”

　“疗程告一段落时我会偕绮罗到湖区小住。”

　“太好了，”蔷拍手“那么，我不去美国上大学了。”

　回到家，看到耳朵寄来的卡片。

　蔷不是不感激，可惜绝不心跳，那还是不足够的。

　“告诉我他是怎么样的一个男孩子。”

　蔷答：“可亲。”

　“还有呢？”

　“热心。”

　“唷，眼睛会笑吗？”

　“不，他不是那样的人。”

　“嗯，外型比较老实。”

　蔷见绮罗讲得那样客气，不笑出来。

　“他貌不惊人。”

　“是医学院学生？”

　“是，读得很累，录音机上录了功课放在枕头底彻夜不停播放，连觉也睡不好。”

　“唔，很想出人头地。”

　“是呀，那多累。”

　绮罗承认：“我也有点怕那种非成功不可的人。”

　“是家庭给的压力吧。”

　“可能，背景怎么样呢？”

　“从没问过他，我只知道他叫耳朵。”

　“将来，你会遇到灵魂。”

　蔷微笑。

　届时，会否浑身颤抖？

　假期告终，最后一晚，她睡不着，走到客厅，看到利佳上在吃宵夜。

　“来尝尝我做的橘皮布甸加吉士汁。”

　蔷站得远远，笑咪咪“阁下体重有多少？”

　“一百公斤而已。”

　蔷仍然没有过去“给我装一片在塑料盒里带上飞机吃。”

　“没问题。”

　“真舍不得你们。”

　“你应该去探望祖父母。”

　“你知道了。”

　“你那样明目张胆拒绝，我很难不听到。”

　“他们看到我也不会认得我。”

　“但求心安而已。”

　“我心并无不安。”

　“年轻真好。”

　两人离得相当远，却聊起来。

　“复活节再见面。”

　“祝我考到好学堂。”

　“一块蛋糕。”

　蔷很高兴“你真的那么想？”

　“那还不易如反掌。”

　“谢谢你，利教授。”

　她很想走近去，但是没有，双腿有点不听使唤，靠着墙不想动。

　他吃完了用巾擦擦嘴，抬起头。

　她这次回来，他还没看清楚过她。

　她彷佛又长高了一点，瘦许多，双眼更大、鼻子更高，借故剪短了头发，轮廓更加分明。

　他每次见她，她都变得更可爱。

　她穿一件旧T恤一条牛仔懒洋洋靠在墙上。

　利佳上叹口气“时间已经很晚了。”

　蔷答：“我不是每个晚上都睡觉。”

　什么？

　“三天睡两次已经足够，睡得大多很烦。”

　利佳上忍不住问：“每次休息多久？”

　“也需要六七个小时。”

　利佳上笑，年轻人都有无比精力。

　“睡不着干什么？”

　“温习、写功课。”

　“看样子今夜也不打算睡？”

　“那又不是，我累了。”

　蔷挪动双腿，笑着走进寝室。

　她先去看继母。

　绮罗的脸在枕头上，她轻轻帮她转过身子来。她没有醒，这是她一天之内唯一忘我轻松的时刻，幸亏上帝赐给人类睡眠，无论如何，假死一刻，从头再来。

　蔷握着她的手。

　她记得很清楚，第一次看到绮罗，她伸手过来，手指洁白，指甲修理得十分整齐，无名指上戴着一枚不大不小的钻戒，端的好看。

　蔷把那只手放在脸颊旁边。

　这是她唯一知道的亲人。

　一个人喜欢另一人不是偶然的事，彼此都需要有所付出。

　蔷悄悄落下泪来。

　时常流泪的眼睛容易亏损，而且，不应逗留太久，怕吵醒她。

　第二天，绮罗比她早起，正指挥佣人帮蔷收拾行李。

　蔷问：“这是干什么？”

　“你看你的内衣睡衣与袜子都破旧不堪，我给你买了新的替换。”

　“唉，衣不如旧。”

　绮罗笑问：“人呢？”

　“都是旧的好。”

　“看样子你一辈子才嫁一个人。””

　“希望有这种福气，否则实在太烦了。”

　绮罗笑“万中无一呢。”

　“这些内衣太漂亮了，配T恤破好似过份。”

　利佳上本想进房来，一眼看到行李上那么多亵衣，感觉非常震，连忙退出去，定定神，才说：“都起来了？”可是犹自像看到了不应看的东西似。

　蔷笑着垃上皮箱拉炼“时间充裕，别担心。”

　依依不舍之情，洋溢室内。

　蔷说：“不如转回来考试。”

　“折腾什么？只得三个月时间罢了。”

　“一百多个日子呢。”

　绮罗说：“放心，我一定还在。”

　蔷生气“这是什么话。”

　蔷帮她更衣。

　绮罗说：“你看我肤大不如前。”

　“相至靠不住。”

　绮罗无奈地扣好纽扣。

　蔷帮她梳理那短短头发。

　绮罗握住蔷的手“机能经过化学治疗破坏，我已不能怀孕生子。”

　啊，蔷蹲下来，感觉悲哀。

　“我其实不一定决定生育，可是自愿不生孩子是一回事，由医生告诉你不能生孩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蔷表面上若无其事“你不是已经领养了我。”

　“其实你比任何人都像我。”

　“品德像你，是我的愿望。”

　绮罗说：“哪有你讲得那样好。”

　蔷答：“我丝毫没有夸张。”

　“但是倒底，孕育一个由本身细胞繁衍的小生命…是一种享受吧。”

　蔷劝道：“我从没听任何女那样形容过怀孕过程。”

　绮罗嗒然：“我永远不会知道其中感受。”

　蔷无言。

　“也许，你将来可以把经验告诉我。”

　“不不不，”蔷厉声拒绝：“我已决定永不生育。”

　绮罗骇笑“这是怎么一回事？”

　蔷厌恶地说：“生命是至大一种浪费，我再多七倍时间，也决不将之用在抚养一团上！”

　“奇怪，”绮罗笑“我小时候也那样想，这与我们童年时不愉快生活有很大的关系吧。”

　“抚育幼儿何等费时失事，结果又有几人能够不负父母期望。”

　“那看你期望什么，要求不宜太高。”

　“单是健康快乐，做得到吗？”

　蔷声音中充悲忿。

　利佳上进来说：“蔷你怎么天天吵架似。”

　“对不起。”

　利佳上已看不到那堆粉红色的亵衣，他松了一口气。

　“该去飞机场了。”

　绮罗道：“我还有话要说。”

　利佳上温柔的说：“女人的话永远说不完。”

　那一天早上，蔷发觉继母的神色有点呆滞，眼珠大而无神，如蒙着一层灰朴朴的薄膜。

　她需要很坚强才能头也不回的走上飞机。

　到了学校放下行李马上去找耳朵。

　她到医学院门口去等，自知成数渺茫，因完全不知耳朵什么时候有课，可是蔷觉得有运气。

　果然，等不多久，演讲厅门一开，头一个出来的便是耳朵。

　蔷笑嘻嘻上去。

　耳朵呆住，他的同学也愕住，什么地方跑来这样标致的女生，他们狗一般苦学生涯里眼睛最渴望吃冰淇淋。

　他高兴过度，鼻子发酸，一时说不出话来，用手搭住蔷肩膀，一路走出去。

　蔷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

　他半晌才轻轻说：“破帽遮颜过闹市。”

　蔷哪里听得懂“嘎？”

　他凝视她“你这笨女孩。”

　蔷很愉快地答：“是，我是笨得不得了？”

　他用手臂勒着蔷脖子，蔷呛咳起来。

　“回来了。”

　“可不是。”

　“妈妈还好吗？”

　“大家都知道那颗定时炸弹尚未熄灭。”

　“且苦中作乐吧。”

　“也只得如此。”

　“我苦涩地思念你。”

　蔷只是笑，他说话一向传神。

　“最低限度，你可以说“我也是””

　蔷仍然不语。

　耳朵生气“你来干什么？”

　“你的真名叫什么？”

　“不告诉你。”

　蔷仍然笑。

　他渐渐被那笑容融化，五脏六俯都黏贴在一起，腻嗒嗒，讨厌得不得了，一点气概都没有，他无比讶异，这，以后还怎么做人？

　他的头垂得低低，已知道受到灾劫。

　“请到我陋室来坐一下。”

　真是陋室，总共得一一几一桌一椅，还有只书架子。

　就那样，寒窗数载。

　你说惨不惨，若不愿咬紧牙关熬过此劫，余生以后日子更加不好过。

　蔷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有一位同学十分存疑，他问：“什么叫做人上人，是骑在人家肩膊上吗，人家一动，我是否要摔下来，然则，做人上人是否更加辛苦？”

　是的，做了人上人，成为众目睽睽之人物，也十分吃苦。

　站在窗前，蔷说：“你有空也这样站着看窗外的足球场？”

　“我很少抬起头来，我需伏着身子做功课。”

　蔷看到笔记本子面上写着盖伯利尔张。

　“你叫盖伯利尔？”

　“不，那是我师兄，他把笔记借我用。”

　“耳朵，全间宿舍都不见你的名字。”

　“你渴知我姓甚名谁？”

　蔷答：“不至于想得睡不着。”

　耳朵凝视她。

　今她穿着一件深蓝色大衣，懒佬鞋上沾泥浆，脸色有点苍白，看上去特别稚可爱。

　“你神情忧郁之极，有什么问题吗？”

　蔷的面孔转向窗外“耳朵，我继母不行了。”

　他吓一跳“胡说，不是已经治愈了吗？”

　“她有事瞒着我，我知道。”

　她垂着头噎。

　耳朵将她的脸拨过来，只见蔷泪面，他将她轻轻拥在怀中。

　蔷呜咽“那么多年，她都没有让我觉得我是负累，到了今，还坚持叫我回来完成学业。”

　耳朵一字不漏地聆听，可是心中想的却完全是另外一些事。

　蔷有用香水吗，彷佛是玫瑰花香，闻仔细一点，又不是了，会不会是天然体嗅，真令人意神，伤心的她楚楚可怜，必需让她尽情倾诉，他是耳朵，耳朵不听主人申诉，还要来何用。

　她双臂搂住他的身，他受宠若惊。

　运气真好，遇上她家有突变，她情绪不安，他才有机可乘，不不不，心肠太坏了，不该这样想，该死，幸灾乐祸是会有报应的。

　正胡思想，听得蔷又说：“我真彷徨。”

　接着，她痛哭起来。

　她伏在他结实的膛之前，好好哭了一场，眼泪把恐惧、哀伤，以及其它毒素一起冲走。

　耳朵一直搂着她，替她拭去眼泪。

　然后她说：“让我们去大吃一顿，我饿极了。”

　耳朵抚着她头发“那说什么就什么。”

　“谢谢你，耳朵，我需要听这种捧场话。”

　在走廊里，同学向他打招呼“你好，耳朵。”

　蔷讶异“你真的叫耳朵？”

　耳朵狰狞地说：“你这轻挑的女子，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就跟他上楼。”

　蔷咭咭咭地笑。

　他们到西菜馆去餐一顿，由蔷付账。

　耳朵看着她“这样漂亮又愿意出钱，我真正幸运。”

　他送她返宿舍。

　舍监一见蔷便说：“你母亲来看你，在会客室等了好久了。”

　着征住。

　她的母亲？

　她何来母亲。

　蔷轻经推开会客室门。

　一位华裔女士坐在沙发上读泰晤士报。

　抬起头，看到她，像是老朋友一般说：“中午抵达的飞机，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蔷目定口呆，口角真像一位母亲，她也的确是她的生母方国宝女士。

　不知多久没见，可是方女士佯装当中那些日子不存在，她像老朋友般，再度出现在蔷面前。

　“坐下来。”

　蔷下外套，坐在她对面。

　“坐过来。”

　这次蔷并没有照做。

　“我有话要说。”

　“请讲。”

　“我最近才知道陈绮罗病重。”

　蔷看着她。

　“我去打听过，她将不久于人世。”

　蔷的目光变得凌厉，可是方女士没有察觉。

　她自管自说下去：“你是她的合法养女，你可别那么笨，你得设法取得遗产承继权。”

　蔷一动不动地坐着。

　方女士并没有老，她仍然秀丽苗条，衣着时髦，事实上，任何外人一进会客室来，看到她们，就自然会知道她们是母女，因二人长得十分相像。

　可是，蔷钦佩生母那副独特的心肠，连寒暄都没有，你快要毕业了吧、生活还过得去吗、一个人可觉寂寞…全部与她无关。

　她只一心一意关心蔷的遗产承继权。

　方女士低声线说下去“你还做梦呢，那些钱本来就是你的，她由你父处夺得，现在她一撒手，眼看一切就自白到陌生人名下，你甘心吗？”

　方女士咬牙切齿，她不甘心。

　“将来你住何处吃什么？噫，你还吊儿郎当就来不及了。”

　蔷缓缓站起来“你说完没有？”

　“那利佳上是什么东西，她的钱到了他手里，还会有剩？你别胡涂。”

　蔷长长吁出一口气，拉开会客室门“出去。”

　“什么，你说什么？”

　“滚出去。”

　“你这样同母亲说话？”

　“我没有母亲。”

　方女士不愿走，她提高声线“我好心来提醒你，你倒恩将仇报？”

　蔷没料到自己如此孔武有力，可叫把方女士推着出门去。

　她哇哇大叫，一失足，跌在地上。

　蔷犹自不放过她，把她自地上拉起，拖着她走过走廊，再大力推她出宿舍大门。

　方女士继续尖叫，这时，已有好奇的同学前来围观，也有人去通知舍监。

　可是蔷已将生母推出大门。

　回到楼上，她双臂酸輀无力，颓然倒在上。

　第二天，受到舍监严厉责备，蔷自知理亏，只是低头不语。

　她一向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偶一犯错，也可过关。

　每晚，半明半灭，即将入睡之际，蔷都会听见一把女声对她说：“你将来吃什么穿什么？”

　醒来，一身冷汗。

　那样，也终于捱到毕业。

　利佳上特地来接她回家。

　这真是他最最胖硕的时刻，外型似足北极熊。

　简很怀疑他以后是否还会瘦回去。

　他说：“我来给你一个心理准备。”

　“我明白。”

　“绮罗的痛是不会好的了。”

　其实蔷早已猜到，可是真确地听见利佳上这样说出真相，也彷佛鼻子上中了一拳。

　“她精神尚可，你回到家，请隐藏伤心之态。”

　“是，我省得。”

　“她心愿是一起坐船到地中海，请你押后升大学。”

　“一定，不成问题。”

　“你需要与同学话别吗？”

　“已经说过。”

　“那么，我们走吧。” 　M.ｂｗOｘｓ.Co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