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时候安儿拍起掌来,欢呼:“唐晶阿姨。”
救星驾到,我松口气。
陈总达却嚎叫起来“你打我老婆!你打我老婆!”奇怪,忽然之间又拍起老婆的马
来。
“太热闹了。”唐晶叉着
,吊着眼梢大骂“你们耍花
,请回家去,你们要男
女爱,也请回家去,竟跑到这里来杀野,惹起老娘的火,连你十八代祖宗都揍,岂止打你这个八婆?滚滚滚!”她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鳄鱼皮手袋。
陈老太拖着丈夫便打楼梯处撤退,电梯也不搭了。
我大觉痛快,开了门,咱们三个女
瘫痪在沙发上。
唐晶犹自悻悻“他妈的,虎落平
被犬欺。我这只皮包还是喧默斯的,时值一万八千元,用来打街市婆,真正暴殄天物。”
安儿掩嘴笑。
我劝道:“你哪来的火气?”
唐晶说:“火气大怎么样?一辈子嫁不出去是不是?你圣贤得很,嫁得好人呀,此刻结局如何?”
我白她一眼“黄皮树了哥,专挖
人疮疤,落拔舌地狱。”
安儿奇道:“一年不见,唐晶阿姨还是一样臭脾气。”
唐晶到这个时候才注意安儿“史安儿,你这么大了。”她惊叹。
我摇着头笑,用手臂枕着头,看她与安儿聊得起劲。
这唐晶越发紧张了,整个人如一张绷紧弦的弓,一下子受不住力就会得折断开来,我不是不替她担心的。
像今夜这件事,她一定也身受过同类型的遭遇,所以才恨之恶之,借故大大地出一口气。
其实老陈两夫妇很可怜,陈某昨夜到底在什么地方借宿?他倒会美其名,推在我身上,而他老婆竟会乐意相信,总比相信丈夫在小舞女处好吧?
我叹口气,世间上哪来这许多可怜寂寞的人。
唐晶闻叹息之声,转过头来问:“你也会有感触?你这个幸福的、麻木不仁的女人。”
我吓一跳“喂,你无端端怎么又损我?就因为老公扔掉我我还活着就算麻木?你要我怎么办?跳楼?抹脖子?神经病女人。”
唐晶笑着跟安儿说:“令堂与我如此直吵了三十年。”
“不要脸。”我骂。
安儿向往地说:“我也希望有这么一个女朋友。”
我又骂安儿:“你为什么不希望生大麻疯。”
三个女人搂作一团大笑。
唐晶后来说我;“真佩服你,与前夫有说有笑的,居然不打不相识,成为老友了。我就做不到这一点,我这种人一辈子记仇,谁让我失望,我恨他一生。”
我呆了一下说:“恨也要精力的。”
“你真看得开,几时落发做尼姑去?”
我笑眯眯地说:“唐晶,我认识你三十年,却不知你心恨谁,你倒说来听听。”
“啐!”
我又叹口气“其实史涓生也不是
人。”我撑着头想很久“大概我也有失职的地方。”
饼没几天,涓生便把房子的余款给我送过来,我感慨万千,为了这栋房子,过去一年间省吃省用地付款,甚至连今次安儿回来度假,我也借用唐晶的车子。不要说是奢侈品,连普通衣物也没添置一件,那些名店在卖些什么货
,我早已茫然,真应了齐白石一颗闲章上的话:“恐青山笑我今非昨”
而奇怪的是,我也习惯晚上开会开到八点半,心痛地叫计程车过隧道,到了公寓便一碗即食面,上
睡觉。有很多事,想来无谓,明天又是新的一
。
我手中拿着涓生给的本票,转来转去地看。
如果我是一个争气的女人,我应当将本票撕成两边,再苦苦挣扎下去,但我的勇气完全是
出来的,一旦获得
息的机会,便马上崩溃了。
吃足十二个月的苦,也太够太够了吧,自然我们可以在患难中争取经验,但这种经验要来干什么?成大器的人必先得劳其筋骨,我还是做一个小女人吧,这已是我唯一的权利了。
我把支票交给银行,说也奇怪,整个人马上有说不出的愉快。
史涓生始终是帮我的,他出没如鬼魅,但他始终是帮我的。
两星期的假期完毕,送女儿回加拿大的时候,我
不住大哭起来,实在是不舍得她,并且一年来未曾好好地哭过,乘机发作。
唐晶说:“有那么好的女儿,真羡煞旁人,还哭。”
安儿嘱我尽快去看她。
我说:“储蓄如建万里长城,我会尽力而为。”
安儿一走,我落寞。
唐晶说:“始终希望有人陪,是不是?”
我不响。
“看样子你始终是要再结婚的。”
我说:“有机会的话,我不会说我不愿。”
“吃男人的苦还没吃够吗?”
“你口气像我的妈。”
“你很久没见你妈妈了。”
“你怎么知道?”
“有时与子群通电话,她说的。”
“我不想见到她,她实在太势利。”我说“这次安儿回来,我也没有安排她们见面。”
“是的,你总得恨一个人,不能恨史涓生,就恨母亲。”她笑。
我没有笑。
“工作如何?”
“有什么如何?购置一台电脑起码可以代替十个八个咱们这样的女职员,”我苦涩地说“不外是忍耐,忍无可忍,重新再忍,一般的文书工作我还应付得来,人事方面,装聋作哑也过得去,老板说什么就做什么,一
挨一
,很好。”
唐晶问:“房子问题解决,还做不做?”
“当然做,为什么不做?写字楼闹哄哄的,一天容易过,回家来坐着,舒是舒服,岂非像幽闭惩罚?”
“你真想穿了。”唐晶拍着大腿。
“尤其是不在乎薪水地做,只需办妥公事,不必过度伺候老板面色,情况完全不一样。”
“很好,说得很好。”
“以后我不再超时工作,亦不求加薪水,总之天天倒牌做好功夫,下班一条龙,”我笑“做女强人要待来世了,但我比你快活逍遥呢,唐晶。”
“是的,”唐晶说“低级有低级的好处,人家不好意思难为你,只要你乖乖地,可以得过且过,一旦升得高,有无数的人上来硬是要同你比剑,你不动手?他们
上头来,你动手?杀掉几个,人又说你心狠手辣,走江湖没意思。”
我笑“有是有的,做到武林至尊,号令谁敢不从之时,大大的有意思,别虚伪了。”
“咄,你这个人!”
“唐晶,最近很少见你,你到哪儿去了?夜夜笙歌?”
“夜夜开会。”
“别拿言语来推搪我,哪来那么多会开。”
她面孔忽然红了。
我细细打量她,她连耳朵都泛起红霞,这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我暗暗也明白三分,虽说朋友之
要淡如水才得长久,但我实在忍不住,自恃与她
情非同小可。
我非常鲁莽地问:“怎么,春天来了?”
“你才叫
呢。”
“别耍嘴皮子,是不是有了男朋友?”我急急扯住她手臂。
“神经病,我什么时候少过男朋友?”
“那些人来人往,算不得数。”
“我倒还没找到加油站。”
“真的没找到?”我简直大
供。
“真的没有。”她坚决否认。
我略略放心“要是被我查出来,你当心。”
“子君,”她诧异。“别孩子气。”
我恼“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的事情,一概瞒我,这算公平吗?”
“子君,做朋友不是一定要
心,你怎么了?”
我握住拳头嚷:“不公平,不公平。”
唐晶笑出来“管它公不公平,我买了一瓶‘杯莫停’,来,明天上我家来,咱们喝干它。”
唐晶是“唯有饮者留其名”派之掌门人。
我们把酒带到一间一
的法国餐馆去,叫了蜗牛、鲜芦荀、烧牛
,却以香港人作风饮酒,白兰地跟到底。
没吃到主餐已经很有酒意,不胜力,我们以手撑着头聊天。
壁一桌四个洋男人,说着一口牛津英语,正谈生意,不住向我俩看来。
天气暖了,唐晶是永远白色丝衬衫不穿
罩那种女人,她的豪
是本地妞所没有的,她的细致又非洋妞所及,怪不得洋人朝她看了又看。
终于他们其中有一个沉不住气,走过来,问:“可不可以允许我坐下?”
“不可以。”唐晶说。
“小姐,心肠别太硬。”他笑。
他是一个金发的美男子。
“先生,这是一间高尚的餐馆,请你立即离开。”唐晶恼怒地说。
“我又不是问你,”金发男人也生气“我问的是这位小姐。”他看向我。
唐晶怔住,一向她都是女人堆中的明星,吊膀子的对象。
我受宠若惊之余并没有卖友求荣,我马上裂开嘴说:“她说什么亦即等于我说什么,先生,我们就快结婚了,你说她是不是有权代表我发言?”
唐晶在我对面,忍笑忍得脸色发绿,那金发男人信以为真,一脸失望,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异常惋惜“对不起。”他退开。
我连忙结帐,与唐晶走到马路上去大笑。
她说:“如今你才有资格被吊膀子。”
“这也算是光荣?”
“自然,以前你四平八稳,像块美丽的木头,一点生命感也没有,现在是活生生的,眼角带点沧桑感…有一次碰见史涓生,他说他自认识你以来,从来没见过你比现在更美。”
“我?美丽?”我嘲
地说“失去丈夫,得回美丽,嘿,这算什么买卖?”
“划算的买卖,丈夫要多少有多少,美丽值千金。”
“三十五岁的美?”
“你一点自信也没有。”唐晶说道。
我们在深夜的市区散步,风吹来颇有寒意。我穿着件夹旗袍,袍角拂来拂去,带来迷茫,仿佛根本没结过婚,根本没认识过史涓生,我这前半生,可以随时一笔勾销,我抬起头来,看到今夜星光灿烂。
唐晶
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
立中宵。”
我微笑。
她沮丧地说:“我总共才会那么几句诗词。”
我知道风一吹,她的酒气上涌,要醉了。
连忙拉她到停车场,驾车驶送她回家。
能够一醉也是好的。
拥有可以共谋一醉的朋友更好。人生在世,夫复何求(语气有点像古龙)。
第二天醒了,去上班。
他们都说新大班今
来作“亲善探访”
传闻已有好些日子,这个新大班将探访
期拖了又拖,只是说忙,此刻真要来,大家已经疲掉,各管各干,反正他也搞不到我们,左右不外是布朗说几句体己话就打道回府。
唐晶说的,做小职员有小职员的安全感,就算上头震得塌下来,咱们总有法子找到一块立足之处,在那里缩着躲一会儿,风暴过后再出来觅食。
我叹口气,谁会指了名来剥无名小卒的皮呢?
电话铃响,我接听。
“子君?张允信。”
“隔一会儿再同你说,大班在这里。”
“死相。”
“不是死相,是婢妾相。”我匆匆挂上电话。
这时身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咦,你,我还以为你昨夜醉得很,今天怎么又起来上班?”
我抬起头,金发、蓝眼、棕色皮肤、高大,这不是昨夜误会我同唐晶同
恋的那个男人吗?
布朗在一旁诧异之极“你们早已认识?”他问。
金发男子连忙看我的名牌“子君?”他乖觉地说“子君是我的老朋友,没想到现在替我做事,还敢情好,几时我来窥伺她是否合我们公司的标准。”
布朗连忙挤出一个笑容“见笑,可林,见笑。”
他取出名片放我桌上“子君,我们通电话。”
他一阵风似被布朗拥走了。
卡片上写着:可林钟斯总经理。
洋人,我耸耸肩,可幸我不是子群。
电话又响。
“怎么,大班走了?”是允信。
“有什么事,师傅?”
“你若尊我一声师傅,我就教你路,徒弟,何必为五斗米而折
呢?”
“为生活呀。”我说得很俏皮。
“听着,徒弟,我接到一单生意,有人向我订制五百具艺术品…”
“艺术品断不能五百五百地生产。”我截断他。
“好,好。”他无可奈何“总之是生意,两个月内
货,可以赚八万港币,是一笔小财,但我双手难赚,要你帮忙,如何?”
“我分多少?”
“嘿,与师傅斤斤计较,你占两万。”
“三万。”
“二万五。人家是冲我的面子来下订单的,你胆敢与我付价还价?”
“好,杀。”
“你要辞了工来同我做。”
“什么,辞工?做完了那些‘艺术品’,我不吃饭了?”
“你可以朝这条路走呀,死心眼,朝九晚五,似坐牢般,成
看人眉头眼额,有什么味道,亏你还做得津津有味。”
“不行,人各有志,我拿五天大假,连同周末七天,其余时间下了班来做。”
“那么你起码有七天不眠不休。”
“我顶得住。”
老张冷笑“倒下来时切莫怪我。”
“人为财死。”
“子君,那种
肋工,你为何死命留恋?外边的天地多么广阔美丽,你为什么紧紧地关闭你自己,不愿意放松?”
“你是在游说娜拉出走么?”我无奈地问。
“你不会饿死的,相信我,子君,与我拍档,我们将生产最富艺术
的陶瓷商品,我们的作品将扬名天下。子君,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同时对我也有信心。”
我默默无言。
但是我对这份枯仓的职业不是没有感情的,它帮我度过一个庞大的难关,使我双脚站隐,重新抬起头来做人,我怕一旦离开它,我的头又会垂下来。
自由职业事如其名,太自由了,收入也跟着自由浮动起来,我怕吃不消。
这一年来我了解到钱的重要,有钱,就可以将生活带入更舒适的境界。
靶情是不可靠的,物质却是实实在在的。
“你现在赚多少,区区四五千元?”老张问。
“加了薪水,”我抗议“接近六千。”
“我若保证你每月还有这个收入呢?”
我不响。
“你不信。”他叹口气“笼中鸟即使释放也忘记飞翔术。”
我咬咬牙,反正心中了无挂念,也罢,出来拼一拼,也许是生命中另一个转折点。
“我想一想。”
“不妨与你的好朋友唐品商量一下,你在陶瓷方面绝对有天才,我没有必要恭维你,要助手,随便可以抓到一大把,城中每一个落魄的人都自称艺术家。”
我并没有为这件事去请教唐晶,不是过了河就拆桥,我也到自己作抉择的时候了。
我同他说:“得。”
子群在当
晚上约我吃饭。
她要我出来见见她的洋老头。
我心不在焉,正嘀咕没事做,便答应与他们吃西餐,我没有胆子同他们上中菜馆,怕子群会以苏丝黄姿态教洋人用筷子,我的心灵很脆弱,受不起刺
。
子群说笨还真笨,她失望地说“不如到天香楼去,斋菜上市了,好吃斋菜云
。”
“不,要不吃法国菜,要不失陪。”我一口咬定。
子群经过那次事,对我是很迁就,去订好位子。
轮到我内疚。人各有志,她又没
我同外国人好,我何苦为这件事瞧不起她。
当夜赴宴,我脸色稍霁。
使我意外的是,子群的男友说得一口广州话,普通的
际应酬毫无问题,几句俗语运用恰当,把我引得笑出来。
他有五十岁了,头发斑白、身体臃肿,不过对子群很体贴,这种事女人一向很
感,立即可以看得出来。
一样是外国人,这一个就好,跟以前那些不可同
而语。
终于他们提到婚事。
“…已经注册了,下个月中行礼。”子群说。声音中没有太多的
快,也没有什么不愉快,她在叙述一件事实,像“星期六上午到会议室开会”一般。
老头有点兴奋“婚后我们到达凡郡
月旅行,维朗尼嘉说,待我退休时,陪我一起去英国落籍。”口气中一点遗憾也没有了。
我长长叹口气。
“子君。”有人叫我。
我抬头。什么地方都会撞见
人,站我身前的正是可林钟斯,我目前的大老板,简直有缘,处处都碰头。
我毫无表情,他则活泼得很。“咦,”他说“那个恶女人今天不在?”他指的是唐晶。
我不搭腔。
“你们在商量正经事?好,一会儿我再过来。”他总算识相,走到一边去。
子群对她未婚夫说:“姐姐一向冷如冰霜。”
老头存心捧我:“却
若桃李。”
我?
若桃李?
算了吧。
子群总算得到一个归宿。
对我来说,如此归宿不如不要…呵,我不应大言不惭,怀着妒忌的心,归宿对我来说,已是下辈子的事了。
子群作老生常谈:“姐,遇到好的人,你不妨再考虑结婚。”
我淡淡应:“呵。”
“唐晶与一个年轻律师走得很密,你知道吗?”子群闲闲说起。
“什么”这真是大新闻“她有密友?”
“正是。”
“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事情有多久?”我跳起来,声音都颤动。
子群愕然“她没与你说起,你们不是几乎天天见面?”
我强笑道:“提是略略提过,我以为是普通朋友。”
“据说已经同居了。有人看见他俩每早到文华吃早餐。”
我更加震惊,已到这种地步。
她竟一字不与我透
,将我瞒在鼓中。好家伙,这样是待朋友之道吗?
“他叫…对,叫莫家谦。”
我像是喝下瓶九
白酒,喉底下直冒酸涩的泡泡。
“人品不错,”子群笑“不是到处约女人那种男生,至少,他从未约会过我。”
“相貌呢?”
“五官端正了。”
我托着头呆想半晌。
子群在这时略有喜气“今年倒是很多陈年旧货都得到婚嫁的机会,不说笑,姐,很快就要轮到你。”
我站起来“我有点事,我先走。”
“我需要十小时的睡眠,”我将面具一把撕将下来“我累。”拿起手袋就走。
门外细雨霏霏,我站着等计程车。朋友?我冷笑,这也叫朋友。
已进展到同居了还不与我说一声,难怪最近要找唐晶的人几乎要提早一个月预约。而她也向我
吐吐过数次,终于没出声,把这个秘密守得牢实。
我心酸地想:其实我又何尝是个多是非的人,唐晶也太小心。
“送你一程如何?”
我转头,可林钟斯站在我身边。
我苦涩地反问:“为什么不,车子在哪里?”
“隔壁街。”他说“怎么一下子就生气了?不是与你朋友说得好好?我看你也吃得很多。”
“我的脾气非常不好。”我颓然说。
“据说在公司里你情绪一向很稳定。”
“那是因为我密密换面具之故。”
“我不相信。”他对我笑。
“不相信?”
“你真面目如何?”
“我天生一张白板面孔,没有五官。”
他看我,一边摇头一边笑。
他找到车子,开门让我先上。我说出地址。
“布朗待你可好?”
我看他一眼“我不打算做这种小人,在你面前说他是非,他能够在公司呆那么久,总有他的道理,况且我已打算辞职。”
“辞职?”他愕然“为什么?没有人在这个关头辞职,我们正要升你。”
我微笑,是刚才那一刹那决定的。
“喂,千万不要冲动,考虑清楚再说。”他嚷“有委屈同我说。”
车子到家,我说:“谢谢你,再见。”
“明天吃午饭好不好?”
“我不与外国人一起走。”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一种习惯,对不起。”我开车门。
一整夜我都想致电唐晶:怎么?以轻描淡写的口吻,同居了?不是最不赞成同居吗?
那个男人叫莫家谦。
第二天我又在报摊上看到史涓生的彩照。
他成了大明星。
我皱皱眉头,以厌恶兼夹好奇的心情买了那本衷漂,同其他市民的心态一样。
史涓生一副蠢相,眼睛有点睁不开来的样子,辜玲玲照例咧着嘴,像猎头族族长与他的战利品合照。
我很替涓生累。
子群说得对,这么多月下货都寻到买主,可贺可喜,我没有什么感觉,如果有记者访问我,我只会说:史医生那领花的颜色太恐怖,绿油油的。
结罢结罢,随他们高兴。
我呈上辞职信。
布朗眼眉毛也不抬一下,马上批准,我也不期望他说出什么难分难舍的话来,各得其所。
同事知道我辞职,纷纷前来问长道短,忽然之间把我当作朋友,消除敌意,其实我又何尝是他们的对手,他们土生土养,老于斯死于斯,而我,我不过是暂来歇脚的过路人,难为他们在过去一年如临大敌似地对付我。
我叹口气,为什么视我为异形?就因为我嫁过西医?迟入行?抑或平时尚有不周之处?
待我要走,大家纷纷
出真情,蛋糕茶点不停地送将上来,连布朗也和颜悦
,稿子也不改得那么一塌糊涂。
每
下班,我往老张处
泥,穿着工作服,缚着围身,
手泥浆。
我学会抽烟。
老张跟我说:“子君,你简直是一个艺术家,埋没天才若干年。”
商户指明要些什么,有图样规定,釉彩颜料都一一指明,美这种行货曰艺术,那是我师傅张允信过人之处,我觉得别扭。
小息时我将泥捏成小小人形,单在面孔着
,将它们化妆成小丑。
“咦,童心大发?”
“不,学做女娲。”
我细心地在一寸大小的面孔上画上大眼、眼泪和扁扁的小嘴。
“子君,男人很容易就会爱上你。”老张温柔地说。
“你爱我吗?”
“我爱你如姐妹。”
我点点头,这一点我相信。
“你的丈夫呢?你有没有丈夫?”
“我有丈夫,我女儿并非私生。”我替小丑小小的手也描上白色。
“他呢?”
“与他新
在一起。”我无动于衷“衣服不必着
了吧?”我问道。
“身体任由它铁锈
陶器原
好了。”老张说“他怎么会舍你取他人的呢?”
“人各有志。”我说“你喜欢无锡大阿福泥人吗?”
“现在流行得很。”
“我不喜欢,太土了,土工艺品有很多要经过改良,否则单是‘可爱好玩’,没太大价值。”
“他为什么同你离婚?”
“他说他不再爱我。”我将小丑送入烤炉。
“莫名其妙的男人,别难过,子君,他配不上你。”
我微笑“我也这么想,老张,谢谢你。”
布朗忽然召见我。
真威风,要是尚未辞工,准得紧张得一轮心跳,现在我态度服从,不过是礼貌。
我几乎马上明白,可林钟斯在他身边。
我坐下。
钟斯开始与布朗自相残杀。
钟斯问:“为什么子君递辞职信时你马上批准?我对这件事一点消息都没有?”
布朗反驳“她只是低级职员…”
“我们开始的时候都是低级职员,布朗先生,都需要鼓励提拔,公司扩张得那么厉害,与其聘请新手,不如挽留旧人。”
“可是她去意已决。”布朗涨红脸“信是她自己递进来的。”
“你于是很愉快地批准?”
“是。”布朗站起来“工作人员上工辞工,是极普通的事。”
“是吗?”钟斯看着我“子君,我代表董事局挽留你,明天你调到总公司宣传组来做我的私人助理。”
布朗额角
出青筋,我看着实在不忍。
我说:“钟斯先生,我已另有高就了,布朗先生说得对,像我这种‘人才’,车载斗量,公司里挤得如同恒河沙数,实在不劳挽留,”我站起来“我去心已决,不必多言,这件事与布朗先生完全没有任何关系。”我如背书般流利“工作我不是不胜任,同事又待我很好,”完全昧着良心“是我自己要转变环境,一切与他人无关。”
这一下子轮到钟斯下不了台,我并不想看这场好戏,他要挽留我,不外是对我发生兴趣,要讨好我,可惜我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妞,会对这类小恩小惠大肆感激。跟着史涓生那么久,坐过平治,穿过貂皮,不劳而获十多年,对于钟斯提供的这类芝麻绿豆好处,瞧也不要瞧,他搞错对象了。
我同女书记
斯说:“我请假半
。”
干脆提起手袋走出公司。
我跑到老张的大本营,又开始做小丑。
我仿佛把内心的喜怒哀乐全发
在这小小的人形中。
竟把老张的家当自己的家了。
老张也习以为常,不以为奇。
晚上回自己公寓睡,因生唐晶的气,电话都不听。
但唐晶到底还是自己找上门来。
她一开口便恶人先告状:“你与那娘娘腔同居了?人影都不见,史涓生要结婚你知不知道?你倒是很笃定,听说还辞职,这许多大事你都可以自己担起?不得了,你本事益发高强了。”
我只是直接地反问一句:“关你什么事?”
她一呆,显然就在那一刹那,我俩三十年来的友谊船就触礁沉没。
她还努力着“但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是吗?所以我跟老张同居都得告诉你?”我冷冷地问。
“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唐品愕然问。
“你一向以为自己比我能干、博学,对我,你爱骂爱讽刺我绝对没话讲,给点小恩惠,你就以为提携我,你对我,恩重如山,情同再造,你俨如做着小型上帝,你太
足了,谢谢这一年来的施舍,我不要这种朋友,你高高在上的找别人衬托你吧,我不是百搭。”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只从牙
中拼出几个字:“你这个小女人!”
她走了。
我是个小女人。我几时有否认过?谁封过我做女强人?亏她有胆子事事来追查我,我剪个指甲都得向她报告?而她却鬼鬼祟祟地什么都不同我说。
我气鼓鼓地往
边一坐。
…且慢。
我是怎么了?我疯了吗?
我吃醋?谁的醋?莫家谦的醋。我把唐晶男朋友的名字记得这么牢干什么?自己的妹夫姓什名谁还不记得,我是要独自霸占唐晶啊,我怕失去她。
我一旦听到唐晶有男朋友,马上惊惶失惜。十多年来,她是我忠心的朋友,随传随到,这一年来,她简直与我形影不离,如今她有了自己的伴侣,她甚至有可能成家立室,我将渐渐失去她,感情上的打击令我失措,许多母亲不愿儿女成婚也是因为怕失去他们的爱。
我怵然而惊,我太自私了。
三十年的友谊毁于一旦,我不能蒙受这种损失。
我自
上跳起,忽然之间泪
面,我披上外套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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