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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民国十年。

 时序三月,乍暖还寒的天候,实在不太适合旅行,但宗天却偏偏与三月有缘。

 五年前三月,他离开公学堂,选择和师父秦鸿钧云游四海,访名医寻葯材。

 四年前三月在东北认识了季襄,与护法战争沾上边;三年前三月做什么呢…

 哦!他在广州,第一次看西方医师解剖人体,令他大开眼界。

 两年前三月,他初次听“琉璃草”遇见了一个奇特的女孩,拾得了一方惹来诸多嘲笑的手帕。

 或许季襄说的没错,它有魔法“勿忘我”三个字就像一句咒语,让他忘不了连相识都谈不上的她。

 而去年三月,他与季襄在南京分手,途中和一位意大利传教士相谈甚,听说对方得到特许,可以在狱中解剖被处死之人犯的尸体,他便马上忘了父命师令,随之前去。

 这对他而言是个极好的经验,因为中国古代的人体脏肺图,都是在葬岗或刑场绘制的,尸身不是被野狗啃过,就是残缺不全,结果自然是错误百出。

 这一段时间,他不但见识到扁鹊割瘤及华佗刮骨的技巧,而且还看到西方外科器具之奇,葯物之妙。

 但他这一过家门而不入,亲人对他颇不谅解,说他是“飘泊成。”宗天也不清楚自己在追寻什么,只记得两年前在宿州镇,那位船夫说过的话…天下江海同一源,只要在水上,你哪儿都能去。

 难道他真想再一次有琉璃草相遇的奇缘蚂?

 唉!人还是要实际一些吧!留手帕已经是够傻的了。

 今年初爷爷生了一场重病,秦家人才下了最后通牒,命他这子回头。连在广州重组军政府中忙得不亦乐乎的秦鸿钧,也传了金牌令,叫宗天速速返家。

 只怕他这一回去,如入笼网,面对着婚事及家业,要再飞出来,就不容易了。

 所谓“近乡情更怯”这个“怯”字其是道尽他此刻的心情。

 然而,这种种情绪,在他看到滔滔不绝的美丽汾河时,又烟消云散了。他知道,再过一道牌坊楼,一座小城门,沿着河岸的一排店铺,经过普济寺,再朝西南直行,当瞧见一块刻着葯王孙思邈“海上方”的大石碑时,后面就是他几个寒暑不见的家。

 那石头碑是他幼时常玩耍的地方,在尚未正式启蒙识字时,他就能把上面的养生歌诀背个十之八九,让族人惊为神童。

 “怒甚偏伤气,思多太损神。神疲心易役,当今饮食均。再三防夜醉,第一戒晨嗔…”宗大忍不住又朗朗上口,愈念愈兴奋。

 靠近牌坊楼,行人渐多。河边渡口的食棚依然还在,宗天记起了当炉的刘老爹,想过去打声招呼。棚的范围比以前更大,摆设人手也更多,独不见刘老爹。他走过去问了柜台的一个年轻人。

 “刘老爹两年前就收手不干,享清福去了。”年轻掌柜说:“现在这食棚由我顶下来做。”

 宗天见这个人面生,于是说:“我看你不太像是镇上的人。”

 “我是从北方逃难来的。战争呀!田都炸没了。”掌柜说:“我们邻近几个村,全往汾来了。”

 “怪不得我看河上的船、路上的人,都多起来了。”宗天说。

 “爷您是不是几年没回乡啦?”掌柜好奇地问。

 “我三年前还回来过一趟。”宗大算算说。

 “这下你可会吃惊啰!汾变得很热闹,生意人都往这儿跑,房子都盖上后山坡了。”掌柜说。

 后山坡?那曾是他童年的乐园,初学采葯草的地方,有了密集的人烟,不是很可怕吗?还有,那棵他最爱的千年古柏,树身有他刻上去的一只鹰,是否还安然无恙呢?

 宗天当下打定主意,舍弃城门不走,绕往后出,直达秦家的后院。

 匆匆喝过掌柜奉赠的茶,他拐进林子的一条小路。这铺着腐叶黄泥的山径,也只有本地人才熟悉。

 他用三步两跨的脚程,没一会儿就到了俯瞰全镇的高度。驻足眺望,坡上的新屋没有想象的多,倒是河岸一带熙熙攘攘,车马的灰土,与河上雾霭,白茫茫的成一片,有了大城市中喧嚣尘上的感觉。

 不过,他仍能认出几位好友的宅第。像范兆青家的木材行,方克明家的武术馆…还有他家醒目的黑瓦屋顶。

 他果然是离家太久了!

 宗天再往上爬,花草变得密而多,他终于看到那块自己打小常躺在其上听蝉鸣的巨石。他纵身一跃,那棵古柏立即立在面前,依然是千年不变的苍劲风姿,细细的叶片在风中轻唱,像个他归来的亲切长者。

 而他的鹰也还在原处,没有因风吹雨淋而模糊。

 十八岁立志闯天下那一年,心就如鹏鸟展翅,希望能万里飞翔。所以,他的鹰昂着头,扬着羽翼,如今看来虽刻工稚,但仍可感受那股凌云壮志。

 宗天面带微笑,左右欣赏着。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低语,在这四下无人的山中,甚至可以分辨得出是女子声。

 宗天站立不动,低语又来了,而且带着很明显的恳求与无奈。

 有人受困了吗?他踩过大石,绕过一截矮丛,那声音愈发清楚,像缓缓的铃响,有几分悦耳,应属于年轻女子。

 炳!丙真是梳辫子的小姑娘!她一身粉蓝棉袄,背对着他,仰着头,可怜地对一棵树说着:“快下来吧!你这小坏蛋!再不回去,你准会被野狼吃掉!”

 宗天抬头一看,竟是一只小白羊。它不知用什么方式爬到那两三段枝哑高的地方,还骄傲顽固地俯视着他们,情况极为好笑。

 “你再不听话,我就不理你了!”蓝衣姑娘像哄小孩般说着。

 宗天忍不住笑出来,走向前一步说:“姑娘,让我来抓它吧!”

 女孩吓了一跳,猛然回头,结果把宗天也惊住了。

 天底下竟有如此相似之人吗?她那泛着桃红的脸,黑玉般光芒溢的眸子,端秀的五官,那仙姿、那灵气,活就是琉璃河畔杏花林中的那位姑娘…

 只除了她稍高一些,脸尖瘦一些,比以往更红润,神情更戒慎…

 不!不是像,就是她!宗天由她眼中的疑惑思索,看出她对他仍存着印象。

 不用问他为什么知道,只因他们两个的对视绝非完全陌生的人。

 “姑娘,还记得我吗?那年在宿州镇琉璃河畔,你还唱过一首歌,说‘勿忘我’的典故给我听?”宗天兴奋地过了头,有点语无伦次。

 湘文是太意外了,脑中一片空白。

 “我这儿还有一样你的东西,是斗儿的送来的,一直想还你。”他摸着身上的口袋,才想起还在行囊中;他不愿放弃这机会,又急急的说:“我没料到会再见到你。你住镇上?是和你的家人在一起吗?哦!我真胡涂,连你的姓名都不晓得。我先自我介绍好了,我叫…”

 说时迟,那时快,一条白影闪过他们中间,往巨石冲去。

 是那只可恶愚蠢的小白羊,又不知以哪门绝招,自己下了树。

 “小坏蛋,你别跑!”湘文一慌,顾不了一大堆问题的他,还有尚未从惊愕中恢复的自己,就追上去叫道:“你等等,乖乖跟我回家!”

 一转眼,这半山又只剩下他独自一人。天呀!他没作梦吧?为什么他们每回相遇,都有意外发生,再留下许多费人疑猜的谜呢?

 等他想到要跟着跑时,山径已没有人了。他甚至连往东或往西走都没概念,只有绿树摇着,像在做藏匿的共谋。

 哦!至少这回她不是在水上,船嵩一撑就走人。既在汾,他的地盘,迟早都会再见的。

 但这世事也未免太巧了吧?他跑遍大江南北,望尽千帆,再没想到伊人竟会航向他不肯回返的故乡。早知如此…呃!也不能这么说,她只是一段缘,人生参商之间能再重逢,总是值得期待吧?

 她住汾,是汾人氏吗?宗天绞尽脑汁,把所认识的人一一过滤,是谁家有那样标致的姑娘呢?他再将目标锁定在镇上几家大户的千金,却怎么地想不起来。

 所谓女大十八变,即使是街坊邻居的女儿,他恐怕也认不出吧!

 不过,依照食棚掌柜的说法,她极可能是外地来的,由浙江到河北,竟落脚在此,不能不说与他有缘吧?

 宗天心情一好,步履开始轻松,所有旅途上的疲惫都消失了。

 湘文则坐在菜圃的围篱外,双脚再也走不动了。

 那人是谁呢?竟莫名其妙地就从眼前蹦出来,如同两年前一样,教她措手不及。

 她一直没有忘记他,虽然他黑壮一些,又穿棉袄戴皮帽,衣着如北方大汉,她仍很快就认出,他就是那位文质彬彬的吹笛男子。

 是他的双眼吧?总那么炯炯人,像要将她看透似的;还有他的动作,老是向前倾,只差没抓住她;而他的声音,急切热情,说出的话,常常是不合?淼摹?br>
 她见过这一类的人,属于新时代的,他们是革命家及理想家,想法及作为都与一般百姓不同。

 “那是男人的世界。”她的养母玉婉生前常告诫她说:“我们女人不一样,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世道的改变都是为男人,与女人无关。我们仍然要生养孩子,守着家庭丈夫,既无法带兵打战,也不能三四妾。所以,你也不必学外头那些女学生,穷嚷着什么婚姻自由的,这不过是将自己逐离社会,落得众人嘲笑的凄凉下场而已。”

 申亮偶尔会和革命人士来往,也常带回一些新书报,甚至上西洋教堂,但他认为女儿该由子管,所以,除了在里小脚上坚持反对意见外,其余都不予置评。

 当湘文七岁许给夏家公子训之时,申亮因与夏家友好,也抱着玉成美事的心态。

 既有了人家,玉婉的管教更严格,也养成湘文乖巧温顺,娴静文雅的个性。

 她很崇敬那些走在时代尖端的人,他们有极伟大的作为,她也爱看那些建立新中国的书;但她是女人,一个订过亲的女人,所要做的就是顺服命运,不教家人蒙羞。

 当璇芝说出自己逃离夫家的故事时,湘文十分震惊,她不知道若夏家待她不公平,她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至于他,那个吹笛男子,直觉上是个危险人物。两年前任意搭讪,今天又半路认人,他到底有何目的呢?

 一个温热的鼻子凑近她的手,小白羊变得安静,完全忘了方才的一场騒动。

 八岁的兆安用绳子套紧它说:“我保证它不会再跑掉了。”

 “好了,让它去找妈妈吧!我们也该回家了,免得二姐又来找我们。”湘文摸摸羊儿说。

 兆安有几分不舍,但他一向最听三姐的话,所以将羊牵回畜棚,还喂了一些草。

 见来抓摘菜的张嫂已在等他们,湘文催着说:“明儿个再来吧!”

 “羊儿,你要乖乖哟!三姐说要罚你两天不能出园。时间到了,我再带你出去遛遛。”兆安煞有其事地说。

 湘文笑笑,关上菜圃的门。走几步,再往山径看看,她心里颇为担忧,不知道那个人又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更怕的是,他会不会影响她的生活与平静呢?

 宗天由后门,经马棚到花园时,才被家中的仆人发现。

 “大少爷回来了!”有人高喊。

 这一下子,原本聚集在前头葯堂等着的众人,全往后厅来,宗天眼见爷爷、父母、弟妹们一个个出现。

 “你这孩子,连返家都要走后门!”秦孝铭半指责儿子说。

 “我猜他是想上山看我种的葯草。”爷爷德坤说。

 “爷爷说的是。”宗天讨好地附和。

 进到厅里,他拿出行囊里的布料、土产、新玩意等分给众人,才有机会一一招呼。母亲瑞凤又多了些白发;大妹芙玉年将二十,出落得亭亭玉立;大弟宗义则去稚气,开始有男人味道;小妹芙蓉窜高一个头,变得最多。

 有德坤在场,话题难免就在医葯中打转。

 “爷爷前一阵子患了风寒症,现在看起来气很不错呀!”宗天观察说。

 “我哪是风寒,不过是年纪大了,气亏损,以至燥毒为害,需要调理而已。”德坤伸出手,说:“你且来把把我的脉吧!”

 宗天知道这是考试,便缓慢而仔细地诊断,然后说:“爷爷的舌头略赤,舌苔少,脉象弦细,是‘伤型’中的肺不足,宜以养肺补气的汤葯为主。”

 “哈!炳!说得好!这几年来,你算是把医术中望、问、闻、切的功夫都钻研透了。”德坤高兴地说。

 “孙儿出门在外,无一敢忘记学习。”宗天恭谨地说。

 “你四叔还跟那个西医孙文在一起吗?”德坤问。

 “是的,四叔一直在为维护中国民主而奋斗,他最常提到爷爷教诲的一句话:‘良医上可医国,其次可医人’。所以,他非常努力地奔走革命。”宗天说。

 “革什么命,医什么国?我看他是不务正业!”秦孝铭终于忍不住说:“瞧你们这几年,闯出了啥名堂来?还不是光惹麻烦,教家人夜担心。尤其你们老和西医混在一起,尽学些开膛剖肚的奇巧技,简直要破坏我们‘奉恩堂’的传统。”

 “爹,西医那套开膛剖腹,还真有它的道理,我就亲眼见过他们治好很多疑难杂症。就单他们止烧退热的葯丸,还有治疾的奎宁丸,不必配方熬葯,一颗就能治病,不是很神奇吗?”宗天说着,拿出一本薄册子,里面绘制着人形器官“您看看,这是译自西洋的医书,是不是比咱们家那张嘉庆年间的‘人体脏腑图’还清楚呢?”

 “我不想看!西洋人长着白皮肤,金头发,一双玻璃珠子似的蓝眼球,吃着半生不的食物,思想与我们不同,身体构造自然也和我们有异。所以,中国人是决计不能看西医吃西葯的。”秦孝铭顽固地说:“我不管你在外头学了些什么,但你出自奉恩堂,所承的就是神农、扁鹊、华佗、董奉、张作景、孙思遨、李时珍等历代名医所传下的经脉针功夫,其它的都不准用,明白吗?”

 宗天还想再辩,德坤却开口说话了“你这做父亲的也真是的,好不容易盼得孩子回来,一见面就是教训,看你把老婆儿女都要吓跑了。”

 宗天转身看,母亲果然带着两个妹妹先行离去,宗义也一脚跨出了厅门。

 “你要去哪儿?还不快向你大哥打声招呼!”秦孝铭说。

 宗义回过头,忙微笑地叫声大哥。

 “宗义长壮不少,配葯诊脉方面,想必也颇有长进吧?”宗天拍拍这个个头和他相当的弟弟说。

 “我没有大哥的天份,老记不清各种葯草的疗效。爹说病人碰到我,不死也会去掉半条命。”宗义自嘲地说。

 “他呀!不肯用心,每天尽那些拳脚功夫,练得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成了一个有勇无谋的武夫。”秦孝铭摇摇头说。

 “武夫有什么不好?既能保乡,又能卫国。过年前,有一批土匪强向汾城民索钱,要不是我和方大哥一群人夜守着,大家早被洗劫一空了。”宗义抗议说。

 “克明从太行山学艺回来了?”宗天惊讶地问。

 “是呀!去年中秋他就正式继承家业,成了‘忠仁馆’的馆主,好不威风。”宗义兴奋地说:“他鼓励我也到太行山去找那位熊师父,但爹说一定要等你回家,我才可以离开。”

 “那当然。方家有子承衣钵,我总不能两个儿子都落空吧?”秦孝铭板着脸孔说。

 “爹,我习医,宗义习武,都是救人济世的事业,您不但不会两头落空,而且秦家还会多一项传统呢!”宗天打圆场地说。

 “说得好!秦家的奉恩堂,最弱的就在跌打损伤的葯,我现在正准备加强研究。”德坤附和说。

 “说到外伤膏葯,我带了不少回来,想让大家论断一番,我们现在就到葯局去吧?”宗天建议说。

 孝铭闻言,眼睛不亮了起来,总算出一点笑容。

 宗天正要收起那本西洋医书,德坤阻止他说:“借我老人家看看,我一直对那些长大个儿很感兴趣,很想知道他们的心肝到底摆在什么位置。”

 宗天和宗义大笑出来。从前德坤是以死硬守旧派著称,没想到年纪大了反而开通,愿意接受新事物。秦孝铭则正是肩扛重任的时候,不敢任意改变,所以行事便自然趋于保守。

 但宗天有信心,奉恩堂到了他这一代,会有更创新的局面。

 隔天,宗天花了一早上,跟着父亲检视葯局和葯库,还有在主屋之外的磨葯处、熔料房、晒葯棚、窑室及膏房,甚至帮忙诊断一些小病痛。

 奉恩堂的生意比他记忆中好得多。

 “一方面是汾城的人口增加了,一方面则是大家知道小秦大夫回家了,都慕名前来。”宗义半玩笑地说。

 “我有什么名好慕的?”宗天不以为然地说。

 “那得感谢爷爷。他逢人就夸你,说你采遍天下奇草,访遍天下名医,习得一身绝技,差不多是华佗再世了。”宗义又说。

 “这太荒谬了!如此一来,我不是有很大的压力了吗?”宗天啼笑皆非地说。

 “我看你是有成竹。奉恩堂的一切对我而言才是压力,我很高兴你回来,这样我就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了。”宗义坦白说。

 而他喜欢的又是什么呢?宗天边制葯袋边想,如今汾城能够吸引他的,那位琉璃草姑娘大概要排名第一了。

 秦家的一切都是绕着葯堂打转,等宗天真正有空和母亲说话时,已是过了中午之后。

 瑞凤看着迟来吃中饭的大儿子,嘴上是合不拢的笑“为娘的总算盼到这一刻,连看你吃顿饭也变成一种幸福。这次回来,我再也不许你走了。”

 “娘是打算要你结婚生子。”在一旁的芙玉说:“大哥不晓得,听说你要回乡,媒人婆都踏破门槛了。娘那儿可积了一叠各家小姐的生辰八字和祖宗八代,只等你钦点一个啰!”

 “娘,现在是民国十年了,还讲什么媒妁之言呢?”宗天反对地说。

 “管他什么年,人还是得传宗接代的,不是吗?”瑞凤马上说:“瞧你都二十三岁了,人家这年龄,儿子起码好几个,你却啥也没有。你教我到这岁数还做不成祖母,你爷爷也盼不成四代同堂,罪过不罪过?”

 “娘教训得是。”宗天陪笑地说:“但我现在才刚到家,总要让我先一口气吧?而且婚姻大事是急不来的,等我找到中意的姑娘时,一定不会让大家失望。”

 “你不急,我们可急呀!”瑞凤说:“你大妹子去年订了亲,人家催着要今年底过门,可是你这做大哥的不结婚,我们怎么办她的?”

 “芙玉订了亲?我竟然不知道!那位幸运的公子是何方人氏呀?”宗天高与地问。

 芙玉羞红了脸,瑞凤代她回答:“那人你也,就是忠仁馆的方克明。”

 “那个浑小子?就是以前爱衔草结盟,到处找人打架的方克明?”宗天笑出声说:“没想到他还真有一套,居然订走我如花似玉的妹子。”

 “娘…”芙玉娇嗔地说。

 “克明这会儿可出息了。自从去年底打退土匪后,许多地方上的人都请他去练乡勇,他的声名之大,连县长、镇长都要敬他三分呢!”瑞凤说。

 “哦!所以是芙玉有福气,得了个乘龙快婿啰?”宗天的笑容更大了。

 “娘!您瞧大哥还是那么促狭,人家说他,他倒说起我来了。”芙玉不依地说。“对呀!我给他这么一转,人都胡涂了。”瑞凤忙说:“我和你爹商量过了,下半年非帮你要一房媳妇不可,不许有任何反对理由。”

 宗天本想争辩,但旋即想起琉璃草姑娘。她人在汾,如果顺利找到她,一切事就好办了。他想也不想地说:“姻缘本是逃讪,如果缘份到了,上半年都可能成亲,娘就放宽心吧!”

 “这才象话。”瑞凤终于满意地点点头。

 看母亲和妹妹的表情,宗天才被自己方才说的冲动话吓了一跳。从与他的蓝色琉璃相遇这两年来,他一直当她是一段美丽又遥远的记忆,怎么她近在天边了,马上就有娶她为的念头呢?这太没道理了!但一想到她的娇媚动人及温柔笑语,彷佛又有一种幸福感由他心底升起。

 正发着呆,门帘掀起,有一位大汉走进来,冲着宗天憨笑。宗天一看,马上上前又握手又拍肩地叫道:“克明,好久不见啦!我一回来,就不断听到你勇退土匪,保卫汾的光荣事迹,真教人佩服。”

 “我哪比得上你?”方克明扬着浓眉说:“你的智斗军阀,救的是咱们中国,才教人津津乐道呢!”

 “嗳!那些是夸大之辞,你就别当真了。”宗天不怀好意地说:“倒是你把我这凶悍的大妹子订走,才是最不简单的。”

 方克明的脸红到脖子,搔头傻立着。

 芙玉跺跺脚说:“你们叙你们的旧,可别扯上我!”

 “我可心疑问啦!”宗天仍忍不住调侃说:“以后克明上咱们家,我都不知道他是找我,还是来看芙玉的?”

 方克明很快便习惯宗天爱捉弄人的脾气,镇定地回答说:“我今天是专程来看你的。本来兆青也要一起来,但木材行里忙,临时分不开身。你晓得,他去年娶了,他爹又丢了一批生意给他,现在商人的市侩气可重啦!”

 范兆青、方克明和宗天都是从小一块儿长大,也学过桃园三结义的拜把兄弟。其中方克明豪,范兆青稳重,宗天则鬼点子多,三人合作无间,在附近城镇的少年中无往不利。

 然而,曾几何时,他们各自谋生,都有意想不到的转变。想到此,宗天不开心地说:“他忙,我们就闹他去!”

 出发之际,方克明忽然回过头对芙玉说:“你来不来?河口有很多热闹可看呢!”

 芙玉看了母亲一眼。瑞凤点点头说:“去吧!有你大哥陪着呢!”

 “好哇!你们可有城府了,利用我来约会啦!”宗天不放弃机会嘲笑说。

 力克明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芙玉瞪着宗天说:“以后你就别遇上意中人,否则看我们怎么笑你!”

 “我很有雅量的!”宗天微笑地说。

 汾河口一带变化很大,特别是沿岸盖起了一排房子,大都是客栈酒肆,着上下游来往的旅行。外地口音及生面孔多了,又恍如置身在异乡。

 而本地人应变的方式,则是扩大门面,学习南腔北调,把握赚钱的机会。

 “原先汾还没那么多人,但去年直系和皖系那一场战争,沿着京汉铁路就下来许多难民,连县府都不得不派人来管辖了。”方克明解释着。

 “兵祸还会再有的,现在北方、西方、南方都有一些蠢蠢动之人,但愿汾还能长久太平下去。”宗天说。

 过了普济寺,便是挂着商号的店家。沿路几乎部是人,一路寒暄下去,好不容易才到范家的木材行。

 这再也不是宗天记忆中的模样,以前木质黑字的“合兴号”三个字,改为漆金,而店内整个打通,木材样本整齐的竖着,气势不输给上海的商家。

 临门的柜台有一人正打着算盘,模样斯文,他抬头一见来客,便惊喜地叫道:“总算见到你这归乡游子了!”

 “兆青,听说你飞黄腾达了?”宗天和他握手说。

 “别笑我了!不过就守着这间小店而已。”范兆青说:“哪及得上你五湖四海的闯呢?”这店也是宗天以前?吹牡胤剑云挠星浊懈小U馐保都掖笮《嘉派矗墩浊嗟母改福铣稣缀汀⑾嬖潞驼装玻褂姓浊嗟钠拮樱丝陶蟾贡惚愕氖缗濉?br>
 大家争着问宗天在外种种的情形,他也很有耐心地一一回答。

 芙玉左右看看,低声问淑佩“湘秀呢?”

 “在后头预备点心呢!”淑佩小声地说。

 芙玉拉开门帘,穿过一个植花草的小天井,来到敞开的小厅堂,只见湘秀和湘文两姐妹在盘子上放糕点。

 “湘秀,我哥好不容易回来了,你还躲在这儿做什么?”芙玉笑容面地说。

 “我哪有躲?你没见我正忙着。”湘秀脸色微红。

 “糕点让湘文忙吧!你再不来,我大哥可要走啦!”芙玉对湘文眨眨眼,便推着湘秀往外走。

 湘文微笑着。她回家的这两年,已由一起绣花的姐妹群里,听说湘秀幼时当不成宗天的寨夫人,就放声大哭的故事。

 她这二姐生乐观又大而化之,唯对感情一事,特别执着。以湘秀的懂事能干,早在及笄之年,就有许多媒婆来提亲;但她找尽镑种理由拒绝,青春磋砣到十九,为的就是等私心爱慕的秦宗天。

 而他的事情,湘文也听多了。除了他志向太远大,如抓不着的风筝外,几乎没什么缺点。她所认识的人,大家都非常喜欢他,夸得湘文都有了好奇心。

 可是,能那么多年不返家,更不顾二姐等待的人,似乎很薄情,要托付终身,不是有些冒险吗?

 湘文不曾提出这些疑问,一方面因为年幼,一方面则当自已是暂住的过客,凡事有耳无嘴,以免惹人厌烦。

 她小心翼翼地将糕点捧过天井,来到门帘外,一个低沉有力的嗓音传来。

 “…电灯是个很奇妙的发明,能将黑夜变成白昼;至于电瓶会慑进人的魂魄,全是无稽之谈…”

 湘文当场愣住了。这声音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她由帘偷看,那被围聚在中间说话的人,果然是那个吹笛男子。

 天呀!曾天涯,曾咫尺,那人竟是同县同城的秦宗天?这世界也未免太小了吧!

 她身贴着墙,手抓稳盘子,成了进退两难的局面。

 有什么好躲的呢?她与他,不过是两面之缘,不曾发生对或错,该或不该的事,实在不必有心虚的感觉。

 然而,她的脚跨前一步,身体又马上往后缩回来。她可以想象,只要她一进前厅,他必会睁大眼,不顾一切的与她认情;而后,她就得费尽舌,解释这儿,解释那儿,再去翻扰自己也不尽明白的心事。

 他如此大胆,如此新派,一定会,一定会…她现在只需要生活单纯,不希望危险和未知…

 他们迟早会见面,但不必是今天…

 湘文走下天井,将点心交给一位经过的仆人,自己则胆怯地躲回房里去了。

 宗天在前厅,继续谈论外头世界的一切,一面吃着范家人递过来的煎饼。

 “这是湘秀自已做的,是不是又薄又酥脆呀?”芙玉对着哥哥说“她的手艺是全城一的,没人比得上。”

 “芙玉,你别胡说。”湘秀阻止着说。

 “芙玉说的没错,果然好吃。”宗天真心赞美着。

 这像他另一个大妹子的女孩,已变得端庄文静,从头到尾都不太说话,只偶尔拿眼睛瞅他,带了几分扭怩,让宗天非常不习惯。

 又聊了一些话,范兆青得了父亲允许,连湘秀一行五个人,一块儿去逛河口渡船处。

 以前那只是小小的摆渡站,如今大小船只云集,商贩市场占着空地,处处旗帜飞扬;曾经有过的山明水秀,已被人烟直成微不足道的背景了。

 宗天很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每个人及每个景都不放过。他意识中在搜寻着那位琉璃草姑娘,或许她会突然从他身边走过,会在人群之外,会在河中的船上。

 下一次相遇,他绝不再轻易让她消失了。

 总要知道她的名,她是何方人氏,为何老是这样来去匆匆的呢?

 远方酒肆,传来一声轻唱…

 蕃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多惊心动魄的一幕呀!但他回首,只有水,只有人,只有船,要如何做,不断占据心头的她,才会再出现呢?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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