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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踯躅
  古诗云:所处地之极,行行何踯躅。天涯休想问,当道是豺豖!

 狐隐想要魅惑进而掳走我的子。我不知道他所谓的“断不能有干天道,拆散鸳鸯”等话是真是假,不过从个人感情来说,我不相信但希望相信,他必须要得到我的同意才敢带我离开。就好比有盗贼要豪取一块宝玉,你当然不可能相信那种恶劣的家伙会先征求主人的同意,但身为主人的立场,却宁愿自欺欺人地相信“盗亦有道”这种鬼话。

 然而我更担心的,是不知道子对此事是否心知肚明,她是否已经受到了狐隐的蛊惑,堕入圈套而不自知。我相信她对狐隐是抱持有好感的,狐隐终究救过她〔虽然那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并且她也似乎很喜欢去听狐隐讲道。那么这种好感究竟有多深呢?是否已经超越了她与我的夫妇之爱?

 其实自己想想,我和子间又何来什么真正的夫妇之爱!苹妍作为妖物,只是暂时托庇于我而已,她真会爱上一个凡人吗?而爰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所产生的婚姻,甚至都还没有圆房,她对于我这个丈夫,内心怀抱着的更多是传统的责任感,而不是夫妇之爱吧。

 就连我自己对子的感情究竟有多深,自己也都说不清楚。或许我只是沉于她的美而不能自拔——知好而慕少艾,本是人之常情——然而再美的事物看得久了,恋慕之情也总会逐渐淡化的。以前只道人间不该有这样的丽,认识小丫鬟雪念之后,我却发现原来世间美丽的事物有千万种,天真娇媚,各擅胜场。狐隐不提起雪念来还则罢了,他反复说雪念“才是我的良配”在我心中既然种下了种子,总难免会生发芽。我开始彷徨无助地问自己:自己真的从未对雪念有过异想吗?自己真的爱自己的子,矢志不渝吗?

 我不敢询问子是否了解狐隐的阴谋,我怕得到肯定的答案。我想要旁敲侧击地去探询,但每当看到她那澄澈纯净的目光就又退缩了,我觉得自己对她的怀疑根本就是一种亵渎。我越发感觉自己的卑鄙和卑微,越发感觉自己配不上她,从而也越发担忧狐隐的下一步动作,甚至越发地会想到雪念…

 晚饭后,子叫下人打来洗澡水,让我涤除路上的风尘。我泡在热水里,仔仔细细地洗自己的身体,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恶的念头:不如今夜就和她圆了房吧!如果她迟早都会被那狐抢走,那么如此美,我得到手却始终不曾享用就被迫失去,实在是太可惜了。况且,说不定和她行了夫之事后,狐隐就会认为她不再适合修行仙道,从此放过我们两人呢。

 夫妇之伦,本是父子甚至君臣之伦的基础,没有夫妇就无法孕育后代,人世不能继承,就无所谓父子君臣了。然而很多炼气士却都刻意地摈弃夫妇之伦,如果是怕家庭的牵累会影响到自己的修行,那还算说得通,但他们往往认为男女之事会破坏精神的纯净,从而使自己难悟大道。曾经有位师兄就此事询问过师祖棠庚,师祖却只是摇头微笑,不置可否。

 说不定狐隐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才会刻意提到我仍是处女之身。他应该知道这件事公然宣之于口,会大大损害我作为男的自尊,从而增加他和我的谈判的难度。如果合修者是否处子,对他的修行毫无影响,他大可不必要提起此事呀。

 士们讲究相合,男女在一起修炼,其中内情我虽然并不大懂,也可以大致理解。然而,双修需要关乎男女之事吗?如果不相关,那么合修的女子是否处子就并不重要。如果相关…想到我和狐隐可能会怎样合修,我就妒火中烧,狠狠捏紧拳头,把指关节都捏青了。

 我下定决心,今晚就要和子圆房,不管狐隐下一步会怎么策划,先解决了自己暂时的望再说。然而想归想,事到临头我却又突然退缩了。是因为子那无辜而澄澈的目光吗?是因为自己对自己的厌恶吗?还是因为雪念在我们上后进来剔暗了灯烛,我不巧正好看到她袅娜的背影?我不知道,我只是一边在心中咒骂狐隐,一边无端地继续厌恶自己,一边裹紧被子侧身向外,强忍着不去看子那人的睡姿…

 第二天我们就收拾动身,相携前往都中。次正月,高市大王果然践位登极,改年号为启天普化,随即大封群臣,我不但真如丈人所说进位大司徒,加卫将军衔,还赐爵上侯,食邑七千户。

 司徒位列三公,职掌民政,然而我前此最多只管理过一个小小的怀化县,瞬间整个国家的重担都到肩上来了,内心的惶恐不安可想而知。我不是一个勤勉的人,但身在其位,当然不能不谋其政,初任职的那半个月,我一直居住在衙署中熟悉公务,忙得不可开,只回家用过一次晚餐。虽然很担心狐隐是否会再度趁虚而入,但我隐约感觉自己是在刻意逃避些什么。难道我在逃避自己的子吗?还是在逃避面对并无夫之实的子时候的尴尬?

 丈人多次劝我不要太过劳累,他说:“相始平,百废待兴,非一朝一昔之功也。”还暗示说自己很想抱孙子。对此,我只能还报以恭敬的假笑,老头子要知道我和他女儿至今没有圆房,根本造不出儿女来,非气疯了不可。他若是怀疑我不爱其女,或者怀疑我身体有什么毛病,只要皱皱眉头,我的宦途就会立刻终结。其实如此劳心费力还充了尔虞我诈的宦途,要能身也不见得不是一件好事,只是说不定紧随着宦途的破灭,我会连脑袋也给丢了。经历过前此种种,在鬼门关上绕过一个又一个大圈子,我现在反而无比地眷恋自己渺小的生命。

 狐隐没有再来扰,或者他又策划了某些阴谋,并且真正实施了,但我并没有丝毫察觉。日子平稳地度过,虽然我知道一切都会终结,都会有所改变,那个狐不会允许我和子真的白首偕老,而丈人也不会一年又一年地等孙子出生,毫无所得却并不起疑。然而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改变,我被造化莫名其妙地推到了今天的境况中,也将继续茫然无措地望着不可知的前方,等待命运引导某种外力来再一次的推动。

 人生中茫然而平稳的日子真的并不是很多,我想我一定会怀念这段繁忙的治国时的。我和朝中原本那些锦衣玉食的大老不同,我虽然出身世家,父亲究其底也不过一名乡下的富家翁而已,我还算知道粮食是从地里种出来的,而种地要靠百姓。加上前年在怀化所看到的民的动,我知道曾经无比辉煌的大成王朝其实已经在走下坡路了,民间疾苦无法上达,官宦们食终无所用心,如果不再用心整治的话,太平日子延续不了几年。谁都不会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遇上动的,尤其是在上位者。对于百姓来说,实在活不下去了,动未必不是死中求活,改变人生的机遇,对于在上位者来说,动就是把自己多年积攒的坛坛罐罐全部打碎。

 我想要变革一些制度,给百姓以更宽松的环境,让他们起码有口饭吃,不会想要铤而走险。然而虽然位列司徒,虽然有丈人麾下数万兵马为依靠,我仍然感觉自己被重重枷锁所束缚着,那些世家权贵可比怀化城里的缙绅们要难斗多了。况且,我也没胆子真的和他们作对,真要是把那些家伙急了,连丈人都救不了我。于是我只好尽量修补已经千疮百孔的国家社稷,甚至被迫拆东墙补西墙——皇帝陛下也不肯帮我,不但不帮,还时不时地扯我的后腿。才刚继位第三个月,他就下旨全面修缮崇仁、天二殿,司空长史谈冲上疏劝谏说“夏不易动土,以干农时”立刻就被押送廷尉大牢。有此榜样,我也不敢多说话了,只好关照下属们“遵从上意”一任民伕征集,导致畿内近六万亩的田地都耽误了耕。

 启天普化元年六月,二姐和二姐夫突然进京来找我,同时还带来了大姐和大姐夫合署的信件。至于他们的来意,以及信中的意思,我不用询问也不用看,自然就知道了:从来一人得道,哪有不犬飞升的道理?这得道之人若并无表示,那些犬便会自己凑上来提醒…嗯,把亲戚们比作犬,似乎太不恭敬了。

 然而二姐夫竟然以朝礼相见,我不以他为犬,他倒自甘堕落为犬。他和我同年举为贤良方正,随即外放为渝安郡缯城县尉,因暴民扰,剿灭不力而罢职。大姐夫则仍在家乡为都尉,他们两人都通过子——也就是我的姐姐们——求我关通个千石之职。这对于我来说当然不是难事,更重要的是,我认为他们都并非无能之辈,并且认为提携亲眷为官,只要不上两千石,就不算是徇私。

 最终决定任命二姐夫为廷尉丞,留都奉职,大姐夫则迁为安郡守。这种小事,我自己完全不必要心,随便关照一个属吏,很快就帮忙办妥了。真正让我心并且头疼的,是内帏之事。

 我不知道子和二姐究竟在内室谈了些什么,也或许什么都没有谈,那完全来自于女人可怕的直觉。总之,二姐某天突然悄悄地询问我说:“我观弟媳,似乎仍为处子,何也?”

 我感觉耳边“嗡”的一声,似乎腔热血全都上冲入脑了,脸颊滚烫,想必红得怕人。二姐当然知道这种话讲出来,对我的打击有多大,她急忙帮我找理由说:“连年变,夫妇间难以长聚,况且兄弟是大英雄,不眷恋笫之事,这些我都理解。好在如今拨反正,天下太平,必须考虑为离家传宗接代的事情了…”说到这里,她朝我微微一笑:“父亲年事已高,也很盼望长孙早降生呢。”

 我知道,我知道,岂止父亲会期盼抱孙子,丈人隔三岔五的就会明着暗着提醒我,我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况且,我自己难道不想有个儿子或者女儿吗?所以未和子圆房,所以得不着子嗣,这无关环境的问题,更不是身体的问题,只是我内心的苦闷根本无人可以倾诉,更没人可以帮忙出主意——连我的亲姐姐也不行!

 人生在世,总会有种种烦闷,有种种心结,然而烦闷心结,无人可表,才是最令人头疼不已的。这半年来我埋头于朝政,某种程度上也是想利用工作来暂时淡忘这种无可发的烦恼。我的亲姐姐哎,你又何必让我再想起此事来?

 当然,我不可能抱怨姐姐,既不能对她说实话,也不能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我嗫嚅了好半天,才勉强想出个并不圆的理由,苦笑着低声回答说:“世事多变,新婚未及圆房,时至今已难…已无此心情。况且我政务倥偬…”

 我估计二姐是想歪了,以为我和子性格并不契合,纯是为了要巴老丈人的腿,才攀上了这门亲事。她竟然怂恿我纳妾,并且说:“我看弟媳房中丫鬟雪念颇佳,兄弟如果有意,不妨收了她。我想这样做,爰氏是不会有什么异言的…”

 为什么二姐会在这个时候提到雪念?难道是那个可恶的狐狸在暗中控制着姐姐的心智,想要以此来引导我本就已经开始动摇的心吗?我暗吃一惊,匆忙摆手拒绝。二姐轻轻叹了口气,最后说道:“你们夫妇之事,我虽至亲,也不好多言。但闻朗山秩宇宫有使夫和睦的秘术,兄弟可试往求之。”

 我一开始没想再回去朗山秩宇宫,只打算告假回乡去接父亲来京都居住。一方面,父亲年事已高,原本大姐夫在本郡任都尉还可以有个照应,这次远调去安为守,父亲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家乡,谁都无法放心。另方面,我也想暂时离开京都一段时间,去外地散一散心——繁忙的政务搞得我寝不安枕,食不甘味,况且最近皇帝看我的眼神很有些不耐烦。我知道自己不是忠臣更不是孤臣,从来不敢和君王对着干,然而也没有逢事便揣摩上意的心情和本事,想必什么事情上还是不小心顶到皇帝了吧。今上素来刻薄寡恩,与其每相见,令他厌烦,招致灾祸,还不如先避开几天为妙。

 临行前,我去拜别丈人。丈人先夸奖我孝心可嘉,再暗示我要尽快让他抱上孙子,最后延入内室,屏去侍从,才低声说道:“获筇心狭而深,不可不防。”

 他说已经上奏天子,为了维护京城的治安,打算成立一支新的亲卫部队,就捡选“正纲”过程中立过功的外郡官兵四千人,驻金台门外,号“金台营”以实戍守。他说:“我年事已高,近日常感觉气虚心悸,恐怕不能再领兵作战了。此军且尉忌暂代为督,贤婿速去速归,到时由你亲自执掌。”说到这里,他把拳头一捏,在我眼前一晃,意思是:只要兵马在手,就不怕获筇再生异心了。

 我当时没有仔细思考丈人的话,导致后招祸,完全是咎由自取。总之,我匆匆收拾行装离开了京都,沿着潼河一路往西,等走到成寿和石府两郡的界处的时候,才突然想到,不如顺便往朗山秩宇宫一行吧。

 说起来最了解我尴尬的婚姻处境的,莫过于师祖棠庚…不,我已经被开革出朗山门墙了,只能称呼他“九德真人”九德真人知道我是一体二化,也知道我和她相识婚配的过程中有种种的坎坷奇遇〔虽然他不一定每个细节都清楚〕,那么我将怎样维持和子的关系,怎样维系这段婚姻呢?我该怎样打破自己心中重重的藩篱呢?或许去请教他,会有所感悟吧。

 终究我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贵为三公上侯,九德真人不敢拿我怎样,甚至不敢不帮我出主意——不过想到这点,突然觉得炼气士们也很可笑,虽然自称跳出尘俗之外,可仍然要被迫活在世俗的社会体系中,免不了还得对权贵低头。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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