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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情何以堪(下)
  《元宁实录amp;#822;顺宗卷》

 崇明十三年三月二十七,议政厅、三司议燕州事,以削籍决,帝未准。诸臣三次复进,三次驳回。

 崇明十三年四月初二,议政厅诸臣请辞,三司正堂请辞,帝仍未准。

 议政厅派往燕州的官员在三月初便回到成越,报告的情况并不乐观,齐朗与谢清、王素商量了好多天,才决定与三司共同商议如何处理。

 结论显而易见——元宁的法律中不允许将功折罪,赏功并不影响罚过,按照惯例,依律处罚之后,再依据功劳给予奖赏,一般来说,世族的身份是可以保住的。

 这一次也是如此,处置完各个罪名,再按战功奖赏,至少,燕州各家嫡系大支的世族身份可以保证,但是,不包括云氏。因为夏承正与云信道御史的弹劾被认定属实,云氏在此战中有过无功。

 玄颢无法反驳议政厅呈上的结论,那个结论有将近两寸厚的案卷作证明,但是,他无法准予,尤其是在面对云沐雪一反常态的沉默之后。

 当天晚上,玄颢将这个结果告诉云沐雪,云沐雪正在卸妆,凤簪落到地毯上,悄然无声,她也只是拾起发簪,继续打理头发。

 “沐雪…”玄颢不习惯如此沉静的云沐雪。

 云沐雪依旧沉默,一动不动地坐在妆镜前。

 “沐雪,虽然说三人成虎,但是,云氏…”玄颢想解释,却因为得不到回应而住口。

 说实话,玄颢怎么可能习惯对别人解释自己的做法?

 他是皇帝,便是一众太傅对其严加训教,也不敢要其解释什么,而紫苏也从不会问他为何如此决定。

 他想对云沐雪解释,因为,他清楚,到最后,他仍然会批准这份建议。他希望云沐雪能清楚这一点,不要有什么其它想法。

 云沐雪已经足够了解他,因此,她沉默了,直到玄颢受不了,起身离开。

 玄颢刚走两步,就听身后咣当一声,不由一惊,转身才知是云沐雪将一盒胭脂砸在妆镜上,烛火映着鲜红的颜色,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沐雪!”

 “陛下!”

 “娘娘!”

 与玄颢同时出声的是殿外的宫人,云沐雪只是冷笑,玄颢不想让宫人进来,连忙道“没事!”宫人没再出声。

 “沐雪,朕…”玄颢皱眉。

 “陛下是皇帝嘛!”云沐雪终于出声“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是不是就这些话?我都可以背了!”

 “你不高兴…朕知道!难道他们说的都是假话吗?”玄颢脸色数变,最后还是平静下来,打算与她心平气和地说话。

 或者,玄颢希望云沐雪自己能给他一个拒绝的理由。

 “假话?真话?”云沐雪笑得开心“陛下,欺君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谁敢?”

 “那你为何如此?”玄颢并未动怒,只是不解地反问“之前朕便告诉过你,也对云家下过手谕,但是,不听从的是云家,朕还能如何?”

 玄颢早就提醒过云沐雪,甚至下过一次手谕,要云氏遵守法度,但是,云成海似乎没有意识到其中的深意。

 云沐雪笑个不停,她终于领教皇帝是如何的天真了!

 “陛下,您真是个明君!”她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但是,玄颢却听出了她话中的反讽之意,不由沉下脸色。

 “云家做的事情,燕州世族哪一家没有做过?”

 “并非只有云家削籍。”

 “此次与周扬一战,燕州军中无云氏子弟吗?”

 “朝廷亦有赏!”

 “夏承思一道弹劾,云氏便成了罪人?”

 “…”这一次玄颢无话可说。

 云沐雪一直在笑“陛下,云家哪里是误战之罪,云家最大的罪是臣妾!”

 “沐雪!”玄颢听不下去了。

 “陛下不敢听了?”云沐雪笑得绝美,却令玄颢心惊“陛下信任的是太后,是议政厅大臣,臣妾的话哪里能入耳!”

 玄颢第一次看到女子如此激动,不由呆了,竟任她说下去。

 “陛下何必对臣妾说什么?从后宫到朝廷,您哪一次不是按着他们的意思做?”笑容瞬间变得苦涩,云沐雪有些说不下去了“陛下,您是皇帝,就没有想过如此做的后果吗?”

 玄颢显然是知道的,因此,他动怒了“云沐雪,这不是你该说的!”

 “不是臣妾该说的?”云沐雪嗤笑一声“当然不是臣妾该说的,可是,除了臣妾,又有谁会对您说?”

 云沐雪很确定,除了自己,不会有人对皇帝说这些。

 “陛下,您看着他们令臣妾母子分离,看着他们处罚云氏,以后,臣妾被除死了,您是不是还是看着?”云沐雪的语气凄凉,再无半点骄傲。

 玄颢被她的问题惊住了,云沐雪是在指着他的鼻子问“你能保护我吗?”

 问了便是否定。

 玄颢默然了,云沐雪的问题本身就是在讽刺他的权力根本不符合皇帝的身份。

 这与玄颢一贯的想法是相悖的。那是他一直以来被教育所形成的想法,尽管与帝王心术有矛盾,但是,玄颢认为那才是正确的。

 他不想因为亲疏远近而了礼法律令,那会动摇国本。

 虽然他想过立四皇子为储,但是,至今,那也只是“想”而已。

 这是他一直认定的原则,再在有人很明确地提到后果,很明确地质问他,他竟无言以对,只觉得那个原则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

 如果他从不能保护亲近的人,那么,最后,他只能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那一夜,云沐雪还是哭了,哭得凄离,玄颢拥着她,一夜无语。

 皇帝拒绝议政厅与三司商定的处理建议,也拒绝他们照例的请辞,朝野哗然,完全不懂皇帝在想什么。

 紫苏一直没有任何表示,仿佛真的不问世事,但是,云沐雪知道,这位太后只是在等待,等待皇帝的决定——皇帝的作法其实正表示他在犹豫。

 三位议政大臣同样明白,松了口气之余,也好奇了。齐朗求见紫苏正是为此事。

 “能有谁?”紫苏笑得温和“除了燕贵妃,还能是谁?”

 “臣等知道,只是,不知贵妃娘娘是如何说的?”

 紫苏搁下拈在指间的棋子,想了想,复述“她说‘陛下,您看着他们令臣妾母子分离,看着他们处罚云氏,以后,臣妾被除死了,您是不是还是看着?’就这样,怎么样?”

 齐朗愕然,倒没有想到云沐雪如此胆大。

 “她对皇帝是不同的!”紫苏微笑“我现在算是信了。别的后宫说这样的话,皇帝只会生气,半个字都不会入心!”

 齐朗倒是不同意“臣以为是陛下亦有此想法。”

 紫苏看了一眼棋秤,投子认负,她今天的心思不在这上头。

 “景瀚!”紫苏轻声道“那又如何?我不能那样想!”她是母亲,罪名不能由她的儿子担!

 齐朗收拾着棋子,笑道“只怕,陛下这一次不会看着了!”

 “那就试试!”紫苏冷言。

 云沐雪敢说这样的话,就是在挑衅——质疑母子之情、君臣之情,罪莫大焉!

 齐朗想劝,但是,想想又没有说。这件事上,作臣下的没有发言权。紫苏不在意,皇帝会在意,倒不如让紫苏自己处理。

 这样想着,齐朗便再次抓了一把黑子,问道“猜子吧!”

 棋局再开,这一次,两人下得认真,一个时辰以后,齐朗认负。

 齐朗正要说话,就听外面匆匆跑进来一人,竟是赵全,还一脸惊惶。两人同时一惊,心中不安得很。

 赵全进了内殿,便跪倒,话音都在颤抖,但说得还算清楚“娘娘,陛下坠马了!”

 棋子散落了一地。

 天子身系天下安宁,即使折了半头发也会惊动万千,何况是坠马之类的大伤,不仅紫苏被吓到了,便是宫外也有不少人知道。

 紫苏第一时间赶到太政宫,刚下步舆,就见方允韶跪在昭信殿外,脸色青白,头大汗。

 方才赵全已经对她禀报过了,她知道皇帝是与方允韶一起骑马,皇帝坠马时,方允韶离得最近,却未及救援。

 “方太傅起身吧!”紫苏虽然着急,却还是在方允韶跟前停下,温和地吩咐了一声“天有不测风云,哀家知道皇帝在你面前素来任,你不必过责于己!”

 “谢娘娘,臣自知罪无可恕…”方允韶是真的万分自责,即使紫苏如此宽慰,他仍然无法原谅自己——他竟然没能保护皇帝!

 紫苏叹了一口气,边往殿内走,边道“请方太傅到偏殿候着,不要跪在这儿了!没有先生跪弟子的理!”

 “是!”宫人连忙答应,方允韶也不好再跪,只能起身随宫人到偏殿等候消息。

 紫苏尚能如此的原因是,路上就有赵全派去探消息的宫人禀报,皇帝虽然伤得不轻,但意识还算清醒,并未昏,紫苏是知道深浅的,听了这话儿,心便定了大半,否则,她哪儿还会有功夫与方允韶说“理”不“理”的!

 齐朗是随紫苏一起来的,这个时候,他却不能跟着紫苏一起进殿,便站在殿外,方允韶此时也起身了,两人对视了一眼,齐朗不由一愣——方允韶竟是一脸说不说的为难。

 稍一怔忡之后,齐朗心中便了悟了几分,眼神也冷下去,方允韶不觉移开眼,不敢再看他。

 紫苏没进内殿,便听到玄颢强自压抑的息声与间或难以忍耐的痛,不由心痛,面上也没有掩饰,一旁的医侍见状,连忙低声解释“太后娘娘,太医在为陛下正骨。”

 紫苏点头,站在原地,没有进去,医侍这才松了一口气。

 外殿的人心急如焚,宫漏声声都打在心尖上,内殿的人也是一头冷汗,不知多久,一名医侍从内殿出来,一边擦汗一边道“好了,我们去煎药!”他手里拿着一张方子,正在看,竟没看到紫苏,直到被外殿的那人扯了一下衣袖,才下意识地抬头,不吓了一跳,连忙跪下。

 紫苏看都没看他,径直走了进去,倒是赵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一名太医正在为玄颢施针,紫苏抬手示意其他人不必出声,默默地看着儿子。

 太医施针结束,稍稍退开几步,玄颢才看到母亲,连忙道“儿子不孝,惊动母后了!”那名太医也连忙行礼。

 “这时候还有必要谈孝道吗?”紫苏温言,走到边,细细地打量儿子,见他虽然痛得脸色苍白,但是,确实没什么异常,这才真正放心。

 “孩儿不能给母后行礼了!”玄颢强自笑道,稍动了一下,额头上便是冷汗。

 紫苏皱眉,训了一句“痛还不老实!”

 玄颢再不敢轻举妄动,陪着笑道即想到方允韶,又急忙道“是孩儿自己莽撞,母后娘娘勿怪罪方太傅。”

 紫苏正在检视玄颢的伤,听了这话,头也不抬地说“方太傅素来稳重,自然不可能是他的缘故,哀家怎么会怪罪?”

 “谢娘娘!”玄颢松了口气,不再说话,听母亲向太医询问自己的病情,心中十分愧疚。

 不多会儿,医侍端了药进来,一名太医亲自尝了,正要将药交给皇帝身边的曲微,却被紫苏伸手接了过去,亲自给皇帝喂药。

 玄颢方才听紫苏问明了方子,刚吃了一匙,才想起药里有宁神安眠的药,连忙代“太医既然说朕要静养,曲微,传旨,由议政厅主政,若不是紧急或重大的事务,便不必来请旨了,晚上递份禀报的奏章就行了。”

 “是!”曲微低头答应,刚要转身退下传旨,就看到紫苏眼中的冷冽,心中不由一紧。

 紫苏心中不悦,对皇帝这次受伤的前因后果更有数了,却只是眼神稍变了一下,面上并未表示出来。

 玄颢服了药,便安静地睡着了,紫苏这才起身离开,几名太医也退了出去。

 赵全低声禀报紫苏,后宫都在殿外,第一个来的燕贵妃。

 紫苏颌首不语,到了殿外,果然看到所有后宫都在等着,齐朗与方允韶避嫌,都退到远处站着,不由想笑。

 谢纹第一个说话“臣妾惶恐,未能早点赶来,请娘娘恕罪。”这是请罪了。

 紫苏倒没在意,伸手虚扶了一下,和煦地道“长和宫本就离得远些,皇后无需自责。”

 “谢太后娘娘不罪之恩。”谢纹谦恭地回答,却听紫苏随即就说“皇帝无大碍,但是,不可妄动,总需要人尽心服侍,皇后就多费心了!安嘉就先送到慈和宫吧!皇后可放心!”

 “臣妾遵旨!”谢纹只能答应,在紫苏的示意下,起身进殿。

 谢纹离开后,紫苏看了一眼其他妃嫔,淡淡地道“太医说了皇帝要静养,你们就不必来打扰了,每遣一人过来请安问候即可。这事…便由慧贵妃安排。”

 尹韫有些不敢相信,却更不敢推辞,躬身行礼“臣妾遵旨。”

 “你行事周到,哀家是放心的!”紫苏点头,笑了笑“皇后要照顾皇帝,这后宫的事情亦由你费心了!”

 尹韫一愣,再不敢答应。连忙推辞“臣妾愚昧卑陋,岂敢担此重任…”

 “不必过谦,你前次便做得很好。”紫苏微笑着勉励她。

 尹韫不好再辞,只能又进言“臣妾谢娘娘厚爱,不过,此时与前时不同,不若臣妾与燕贵妃同理后宫事,请娘娘恩准。”

 紫苏淡了颜色“燕州事未了,燕贵妃宜退居避嫌,岂能再理事?”

 尹韫一惊,知道再推辞就惹怒紫苏,只能应下“臣妾遵旨。”心中却暗道“退居避嫌?岂不是已认定燕州有罪、云家有罪?”

 这个意思所有后宫都明白,当下便心思各异地行礼退下。

 紫苏登舆,齐朗与方允韶过来行礼,却听她淡言“皇帝既命议政厅主政,齐相必定事务繁多,棋后再下吧!”

 “臣遵旨!”齐朗行礼答应,恭送太后离去。

 赵全知道紫苏动怒了,到了慈和宫,一路随紫苏进殿,一路给宫人使眼色,令众人退下,免得被紫苏迁怒到。

 进了殿,紫苏深一口气坐下,却终是难以按捺,挥袖将手边的棋秤推下,黑白子落了一地,赵全等人跪了一地。

 出了宫门,方允韶刚要走,就听齐朗唤住他“方太傅,你当真无话对本相说?”

 方允韶心下一惊,却仍未开口。

 “既然如此,本相也不强求了!”齐朗平静依旧,语气却冷淡了下来,摆明了现在不说后便不相干的立场。

 方允韶苦笑,叹息了一声“并非下官不说,实在是不知如何说才是!齐相容下官晚间登门详谈如何?”

 “也好!”齐朗见他神思不属,想必是心绪极,也不强求。

 晚膳时分之后,方允韶才登门,到了齐府的书房,齐朗已备了茶具相候,方允韶接过茶盏,什么客套都没有,便说起皇帝坠马的经过“陛下今日本就有骑马的计划,但是,兴致却不高,我便问了一声,陛下说‘朕真的不知云家是否罪极至此!’下官对朝政只知一二,也知道此事极复杂,便没答话,只是引陛下骑散心,后来说到打猎,我便道‘首要专心,一心一意,切不可左顾右盼,认定一只便不可放松。’陛下点头应是,却又极轻声地说了什么,我也没听清,不多会儿,陛下又是如释重负一样,神态极轻松,我正要放心,陛下便疾驰而出,跟着就…”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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