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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涉江采芙蓉(下)
  追究玄颢的心思对于齐朗与谢清来说,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钦明殿,御前奏对,本也容不得他们真的拖延太久。谢清接过茶盏,目光却不经意地看向齐朗,示意他先说,齐朗抿着,没有任何表示。

 玄颢在等待,他很想听听,面前的这两位太傅这一次会教他些什么!

 “陛下!”齐朗没有起身,低头坐着,看着茶盏中起伏的茶叶“三部衙会审虽然定例,但是,报请圣裁亦是本份,大理寺、都察司与刑部的意见都在奏本上,臣既领刑部,自然无需再言!”

 “刑部的意见?”玄颢的目光扫过面前摊开的奏本,抬起头时,眉头已经皱紧“太傅!齐相!您认为应该严加惩治,以警效尤?不必问牵连之人的是非?”

 齐朗不置可否,只是再次重复“陛下,臣既领刑部,自然无需再言!”

 这个时候,玄颢再听不懂就真的太天真了!谢清的眼中也是一亮,明白齐朗的对策了。

 议政厅从来不是决策的机构,虽是中枢,但是,元宁一朝,议政厅从来不能直接做出任何决策。最初成立议政厅,是为了让心腹重臣为皇帝施政、用兵提供意见,到后来,任何政务、军务都经议政厅,但是,议政厅三位大臣也只能将意见报呈天子,再由皇帝作出决定。按惯例,除了事务的事情,议政厅报呈的意见不能少于两条。

 有时,因为一些事务,六部会争执不下,这个时候,议政大臣协调不成,报请圣裁时,所领部衙的意见便是他们的意见。

 齐朗就是在提醒玄颢,他的立场是不能动摇的,因为,他领刑部,而且,他也是再一次提醒玄颢,他与谢清都不应该对此事发表议论,以影响皇帝的判断!

 玄颢的目光转向谢清,谢清端着茶盏的手略略放低,同样认真却不甚在意地答复皇帝“此案有例可循,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玄颢猛地合起奏章,不却毫无办法再要求他们说出意见。

 有例可循!是的!一点没错,元宁历史上科考弊案并不少见,只是如此涉及到州试的案子很少,却也同样有例可循。

 赦有赦的先例,惩有惩的先例,全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玄颢的手指弹在奏章的封面上,很想问他们“真的全在朕的一念之间吗?”

 不过,他也很清楚,这种问题即使问了,这两人也不会给他任何答案,他更清楚,他此时的选择的确不只一个,但是,最好的选择永远只有一个。

 身为皇帝,他根本不可能有其它选择。

 殿内的安静持续了很久,齐朗与谢清手中的茶盏已经冰冷,玄颢伸手执起朱毫,却不再看两人,只是口中很无所谓地吩咐“两位太傅请退下吧!朕会尽快批复的!”

 “是!”“太傅有空的话,走一趟尹府吧!”玄颢的话意味不明,指代更不清楚,齐朗与谢清对视一眼,并没有应声,只是深深地行礼,退到殿外。

 殿门尚未关上,两人就清楚听到一声轻响,那如金石之音的声响对于齐朗与谢清都不陌生,因此,他们知道,应该就是他们退出的同时,玄颢就将手中的紫金朱毫掷了出去,笔击在了木器上,才会发出这样很特别的声响。

 两人同时摇头苦笑,不再逗留,直接离开皇宫。

 “摆驾慈和宫!”扔了笔,玄颢面色阴沉地坐了一会儿,小内侍瞅着总管的眼色,拾起紫金朱毫,未转身,便听玄颢忽然下令,一惊之下,笔再次落地。

 “怎么做事的?”在玄颢发作前,梁应抢先出声“把他拖下去,交给内宫执事!”

 “是!”几个内侍连忙应声,捂着那人的嘴,立刻拖了出去,玄颢一甩袍袖,冷哼一声,起身离开。

 这几,正逢一位太妃的生辰,慈和宫里,紫苏正听长和宫总管禀告庆贺事宜。这样的庆贺没那么多的礼节,只是借机热闹一番。听着安排,紫苏的心情倒是很好,听叶原秋禀告皇帝来了,也没在意,只是道了声快请。

 玄颢进来,所有人自然不敢再说话,按制见礼之后,玄颢见殿内很热闹,按捺下情绪,笑道“母后娘娘正在忙?”

 紫苏示意儿子坐下,一脸的笑容“皇帝真会说话,这会儿哀家也就是瞎忙了!”转头吩咐赵全“你记下,到日子,赐一副玉如意过去。若是天寒风大,哀家就不过去了!让她们自己玩得开心些!”

 “是,娘娘!”赵全应下,让身边的人记下这事。

 紫苏的年纪比那些太妃都小不少,这样的事情,她很少参加,再说,她一过去,礼数便多,她也不想为难那些女人。

 又说了一会儿,事情便完了,宫人退下,紫苏这才细细地儿子“皇帝早上请过安了,怎么这个时候又过来?今天无事吗?”

 玄颢看看殿内,只剩下赵全与叶原秋随侍,便摇头“还有不少事情!朝政总是没完没了的,朕是有事来问母后!”

 “又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紫苏笑道,眼中的笑意却褪得一干二净。

 “尹相退了,朕该用谁?”玄颢问得直白,问得认真,面上无半点笑意,紫苏也敛了笑容,轻扣扶手。

 “哀家不想管政事!”紫苏仍然拒绝。

 “朕虽然谈不上是圣明天子,但是,议政厅必要平衡,朕还是知道的!”玄颢看着母亲“母后娘娘,您告诉朕,尹相退下,这个平衡怎样维持?”

 紫苏的眼神冷了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扶手,语气淡漠地道“皇帝真心问,哀家倒也真想答,不过,答之前,想问皇帝一句——尹朔不退,议政厅就平衡吗?”

 玄颢的黑眸骤然一紧,广袖下的手也紧握成拳。

 “皇帝能想到这一层已经很好了,但是,平衡并不是想当然就可以做到的!”紫苏的手从凤座的扶手上滑下,在身前叠置于裙上“所谓的平衡在齐朗回朝之后便不复存在了!在尹家人被涉湖州案之后,平衡就再不可能恢复!”

 玄颢静静地听着,并没开口的意思,紫苏停下看了他一眼,接过叶原秋奉的茶,转手递给皇帝,玄颢起身接过,略沾了便搁下,听母亲继续说“更何况,天下之权尽在皇帝手中,想维持朝堂的平衡绝对不是难事!”

 玄颢勾起角,有些不以为然。

 “皇帝不相信?”紫苏自然看到他的神情变化,淡淡地问道。

 “朕现在难道可以让尹相留下?”玄颢微哂。

 紫苏稍稍挑起眉头“你可以做很多事!不需要执着于一枚死棋。”

 玄颢心神一震,目光直直地盯着母亲。

 “颢儿!”紫苏有些心软了,轻唤了一声,随即便叹息“算了,你想必也听不进去!”

 “母后娘娘不说,怎么知道朕听不进去呢?”玄颢起身反驳。

 紫苏微微扬起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半晌伸出手,为儿子正正了头上的龙纹金冠,慢条斯里地道“身上的东西要戴端正,心里的东西也是一样,正了才能稳住,歪了也就了!天子要端正坦,大道才能走稳。”

 玄颢先是一愣,再听下去,才明白过来,心中又是一怔,紫苏却只说了那么多,接着便不再言语了。

 这一次,玄颢没有再问任何问题。他已经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

 平衡!身为天子的平衡不仅是指朝堂上大臣之间平衡,更是指他自己内心的平衡!

 只有维持中心的平衡,他才准确地作出判断!

 他没有做到!

 或者说,自从与周扬的战事失利之后,他就再没能把握住自己的平衡!

 玄颢默默地站在母亲面前,真正开始反省。

 紫苏看着儿子的脸色渐渐变化,眼中闪过一丝怜惜,却依旧沉默,她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因此,她很清楚,这个时候任何的安慰、劝解都是没有用的,只有靠他自已想通才行!

 普通人有心结,只会执着于相关的人与事,再如何,影响也有限,上位者却完全不同,因为上位者的每一个想法都牵动着太多人的命运,因为,上位者不能因为个人的好恶而影响判断,所谓大爱无私,正是最好的注解。

 “母后娘娘,您是这样做的吗?”沉默良久,玄颢才再次开口询问母亲。

 紫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却又不是很肯定地说“如果需要,也许吧!”

 玄颢扬起一个稍显离的笑容,不再多说什么,行礼告退。

 “皇上,去哪儿?”扶着玄颢在龙撵上坐稳之后,梁应才小声地问道,玄颢有些疲惫地抚额,闭上眼,淡淡地道“去长和宫吧!”

 梁应眼中闪过讶然,却没有表出来,躬身应诺之后便起驾了。

 谢纹刚好一些,勉强撑着处理一些要紧的事情,听到皇帝驾到,便要起身,却被玄颢一叠声的“免礼!”阻止“都说了,你在病中,不必拘礼!”

 “谢陛下!”谢纹乖巧地应声“陛下怎么想到过来?”

 “朕想看看你!”玄颢很随意地回答,宫人面面相觑,悄然退下,只有正看着玄颢的谢纹知道,玄颢根本没有其它意思!

 “呃…臣妾谢陛下!”谢纹还是如此回答,让玄颢不莞尔。

 “知道吗,皇后?朕今天才真正明白了一些事情!其实,那些也是朕早就知道的事情…只不过,以前,朕只当作儿戏!…其实…皇后!”玄颢语带微笑,十分平静的模样,话语却很凌乱,谢纹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正在皱眉冥思苦想之时,听到他唤自己,下意识地应声“臣妾在,陛下!”

 “皇后明白身不由己的感觉,对吗?”玄颢握住子的手,再认真不过地看着她。

 谢纹一怔,不由抬头,正对上他凝视的目光,一下子呆住了,两人相视良久,谢纹低下头,缓缓回自己的手。

 “皇后?”玄颢不解。

 “其实,陛下过虑了!”谢纹低着头,温和地言道“所谓身不由己,是个不太好的词,您是天子,怎么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呢?更何况,天子无私,本就…”天子掌握天下,因此,除了天下,天子也不应再想其它任何事情,包括他自己,一切行动都以天下为重、苍生为重,至于其它,便不能强求,这才是天子应为之举,这就是“天子无私”!

 “是啊…”玄颢不等她说完,便笑着应和“天子无私!所以,朕…算了!本就是朕错了!朕如何想又有什么关系呢?”

 听到玄颢自暴自弃的话语,谢纹先是一惊,愕然抬头,正对上玄颢有些黯然的目光,心中一紧,却什么都说不出。

 “皇后好好休息!朕还有事!”玄颢言罢起身,毫不眷恋地转身离开。

 许多年后,谢纹再回想起这一次的交流,都会假设,如果最后,她没有沉默,她与他可会在以后有些不同,但是,她的假设总是无法继续,也许,只有沉默,才是她会做的选择,因为,她根本无法安慰皇帝。

 她才是最身不由己的人!

 皇帝想从她这里得到安慰?或者说是!但是,她给不了!

 她那时很想对皇帝说“陛下,您现在还不能随心所,因为,那样,您一定会犯错!”但是,这样的话,只会让他动怒,她真的不想在那种情况下怒他!

 无论如何,这是谢纹与玄颢彼此最接近的一次!

 回到钦明殿,玄颢一件件地处理奏章上的事务,将所有需要自己亲自处理的事情处理完,这时天色已黑了,他正要起身,内侍却再次呈进一份奏章。

 封匣!玄颢知道是紧急奏报,匆忙接过,打开一看,竟是尹朔的字迹。

 玄颢愣了一下,稍后才取出奏表,展开细看,半晌无语。

 梁应第一个发现,皇帝的手居然在抖!他又急又慌又不敢问,只能道“陛下,您怎么了?”

 话音一落,玄颢全身一震,那薄薄的一张奏表飘然落下。

 “…尹相病了…”玄颢闭上眼睛,苦笑着说出四个字,声音太轻,连离他最近的梁应都没有听清,他只是连忙拾起那张奏表,重新放在皇帝的面前。

 齐朗与谢清按皇帝说的去了尹府,但是,三个人坐下,都一言不发,一直到天色已晚,尹朔才示意送客。

 “就这样?”上马车,谢清不些担心地问齐朗,来之前,就是齐朗吩咐,什么都不说的!

 “皇上只让我们走一趟尹家,有吩咐什么吗?”齐朗反问,谢清只能摇头。

 “所以…”齐朗一摊手“其实,尹相已经有主意了,我们说与不说都一样!”

 “你确定?”

 “很确定!”齐朗微笑。

 “皇上会怎么办?”

 齐朗失笑,目光却变得有些冷,想起紫苏对他说的“你说这一次,皇帝能做到哪一步?”

 “…皇帝还能怎么办?”

 谢清刚想说什么,就听齐朗跟着一句“我倒是担心,情况会比尹相设想的更糟!”  m.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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