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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险情
  李曦上路的时候,雨势不减,仰头看去,就见天空密密麻麻的全是的雨线披垂而下,雨滴砸在手背上,甚至让人觉得有些生疼。

 因此,虽然出门的时候穿了厚厚的蓑衣,却也不过才刚刚出了县城,浑身上下便已被大雨浇透。

 李曦上辈子只在旅游的时候骑过几次马,实在是技术不佳,再加上又是那么大的雨,便连马儿也不愿意动弹,不住的甩蹄子,因此他也不过就是借点脚程而已,并不敢跑起来。饶是如此,这一路过去,却还是让马儿给撂下去两三次。

 等到李曦带着家中一个叫赵老安的奴仆赶到县令郑所在的兴义村的时候,非但浑身上下已经给雨水浇得,便连翡绿色的官服上也是东一块西一块的沾了泥污,蓑衣更是给摔掉了半边。

 因为雨势太大,县令郑上午只出去巡视了一下江边的堤岸便又赶紧躲了回来,此时正待在兴义村的里正庞兴家里发愁,除了时不时的与陪坐一侧的县尉江安探讨几句对灾情的看法之外,便只是一个人愣愣的发呆。

 听到衙役们进来禀报说一个穿着绿色官服的年轻人骑马找了过来,此时已经到了门口,两个人换了一个眼神,便都知道肯定是李曦来了。

 李曦即将出任晋原县主簿的事儿早已经传得大街小巷无人不知,他们身为县里的重要官员,自然没有不知道的道理,甚至在保举李曦的时候,刺史周邛还曾特意把郑找了过去象征的问过他的意见,那份保荐的奏折,他还副署过的。

 按照日子推算,奏折走了一个月上下,还真是差不多到时候该回来了,两人是昨天一道儿下来的,出来的时候公文还没到,那就自然是昨天今天这两天内的事情了,只是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这李曦才刚刚上任,居然就那么热心公事的找到了乡下来。

 此时听说李曦过来了,两个人倒是都不敢怠慢,非但县尉江安赶紧站起身来从门口拿了一把伞准备出去,便是县令郑,虽然是李曦的上官,按说是不需要出去接的,当下却也只是略犹豫了一下,之后便爽快的也站起身来,就在堂屋门口候。

 李曦的出身来历让他并不敢小瞧自己这个只有十八岁的下属是一点,最关键的是,他似乎从李曦刚刚上任就迫不及待的赶到乡下来找自己这件事情里,嗅出了一点别样的味道来。

 大雨瓢泼而下,县尉江安在门口接了李曦之后,吩咐下面的衙役把马拉走了,两个人相互道了恼问了好之后便携手往院子里来,后边还跟着两个衙役给打着伞。

 刚刚走进院子,李曦首先就闻到了东厢配房里传来的的香气,刚才一直顾着赶路,这时候吃雨给浇得浑身凉透,才突然发现自己竟是已经饿得了不得。

 走到院子里,就看见了正站在堂屋门口候的县令郑

 他看上去四十岁上下,典型的南人长相,青襟官服,身形削瘦,颌下三缕稀疏长髯,看上去很文气,据说是江东世家出身,三十五岁上中了进士,也是在长安熬了三年的资历,这才在前年冬天的时候外放到晋原县出任县令。

 离了远远的,李曦冲他作揖,道:“晋原县新任主簿职下李曦,见过县尊大人。”

 郑想要伸手扶他,却又不愿走到雨里去,当下便只是笑着虚拦一拦,算是受了他这一礼,然后便赶紧往屋里让。

 这是本地里正的院子,虽然也并不是什么大地主,但是院子建的比普通人家的草房仍是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此时雨势那么大,便连路上都已经到处积了大大小小的水洼,来的路上瞧见不少人家都被积水给泡了,甚至还有几家的房子已经倒了墙,他这房子却还安稳的很。

 李曦进房去之后,三个人重又叙了礼,待李曦了那半片蓑衣,便分开坐下,很快,院子的主人本村里正庞兴便着自己的儿媳妇端了三杯野茶来,小媳妇袅袅娜娜的倒也有几分娇俏,只是眼下李曦赶了那么长的路又给雨淋了,当真是又冷又饿,便也顾不上欣赏。

 县尉江安除了刚在院子门口接到李曦的时候笑着说了些客套话,这会子分开坐下他便不再开口,只是脸上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看着浑身的李曦。

 这时候反倒是县令郑看出李曦的衣裳已经透,便道:“先不忙说话,李主簿还是先换件衣服,免得吃雨水出病来。”

 李曦想了想也就不客气,命赵老安把临行前武兰给自己准备的替换衣服拿来,问主人家借了地方换上,那替换衣服给三层油布包着,一路上又给赵老安小心的护在怀里,此时倒是一点儿都不曾,胡乱拿布巾抹了抹身上气又换了干衣服,回来之后再喝一碗热茶,倒是觉得身上立刻就不那么冷了,反倒是品出些乡村野茶的别样风味来。

 眼见李曦缓过劲儿来了,县令郑便笑着说道:“李主簿刚刚上任便冒雨赶来,实在是热心公事,堪为我辈为官者之表率啊!”说完了转头看看县尉江安。

 江安本是不太愿意跟着下来遭这份子罪的,只不过县令大人非要出巡,县丞大人就必须要坐镇县衙,那么在主簿空缺的情况下,他这个县尉却是不得不陪着出来,此时听了郑这个话,就知道他是拿话刺自己呢。

 说起来三个官儿里头,虽然顶数他年纪最大,但是却又顶数他的官儿最小,便连李曦这个十八岁的主簿,都要比他高了半级,无论怎么说,这里当着他们两个,还真是没有他摆脸子的份儿。再说了,要斗也是裴俊跟他们斗,自己却是不愿意搀和的。

 因此当下里闻言,他却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也跟了笑着点头,连声附和称赞。

 李曦笑了笑,扭头看看外面瓢泼的雨势,对郑笑道:“左右呆在衙门里也是闲着无事,这大雨下的人揪心,就干脆下来找两位大人,也跟着了解一下灾情如何。说起来晚辈末学,初次任官,所知所能实在有限,还望二位大人不吝指教啊。”

 郑闻言会意的点头,虽然他下来的时候县里还不曾接到李曦的委任状,但是与裴俊明争暗斗了一年多了,他几乎是闭着眼睛都能知道裴俊会祭出什么招式来。

 更何况据说眼前这位被不少人推诩为蜀州第一风才子的李曦还跟裴家一个守寡的妇人有些颇不干净的关系,并且因此而与裴家恶了不是一,此时他新官到任能受到怎样的待遇,自然是不问可知了。

 听出了李曦话里话外告状的意思,郑心里一下子抵定的很,只是眼下当着江安,这个话题倒是不必牵起来,因此当下他也扭头往外看了一眼,叹息道:“上午与江县尉一起去看了都江的堤岸,如果继续照这么下下去,情势不容乐观呀!”

 李曦闻言沉着点头。上次他参加的那次诗会便是在都江岸边的寄江亭开的,因此他当时便也有过留心,那时候的都江虽然河颇急,却仍是碧波鳞,安生的很,只是当时自己却不曾想过,不过是短短一个月之后,蜀州地方竟会突然下起那么大的雨来,而且还连绵不绝,以至于一向太平安稳的都江都开始出现汛情。

 蜀州地方位于四川盆地和青藏高原的汇之地,境内虽然大部都是平原,早已被开发成了田,却也偶有些山峦起伏之地并没有像后世那样被开发殆尽,至少以李曦所知,本地的那些土山并没有出现梯田一类的耕作模式。

 而到了西边青城县,更是有一座著名的青城山,因此境内植被算是不错,再加之上游又有都江堰截调控,所以江水平虽也急,却是平静清澈的很,便是上百年不挖也不至于淤堵,再加上整个四川盆地之所以自古便有天府之国的美誉,正是因为排灌皆是便利,所以自古以来便几乎不曾出过什么灾情,两岸纵有些堤坝,却也不过只是隔上几里地才象征的修上一段而已,一旦真有洪水,根本就起不了什么太大的作用。

 关键是谁都没有料到今年竟会突然出现那么大的降雨,而且是连续集中地大暴雨,都江虽宽,河道虽畅,但是的速度却根本就赶不上涨的速度,却也只能叫人徒呼奈何。

 这时候郑又道:“刚刚才接到县衙那边县丞裴大人派人传来的消息,本官的行本送到蜀州刺史衙门之后,周大人已经准了,此刻已经送去了剑南道衙门,而且周大人还另外拟了一份行本派人送到了彭州去,希望那边能尽快反应过来,哪怕能将都江堰多闭一天,也能减少很多咱们这边的危险啊!”李曦闻言点头称是,如果地处上游的都江堰能暂时关闭一下闸门,哪怕是只帮忙拦住一天上游的来水,对于蜀州和晋原县境内的堤坝安全,也有着莫大的意义,只是据柳荣说彭州那边的雨虽然没那么大,却也是不小,不知道老师周邛的两份行本是不是能有些效果,毕竟大家各做各的父母官,谁都会肯定照顾自己这边的利益。

 甚至于,如果一旦地处下游的蜀州都不曾决堤,地处上游的彭州反而出了事,甚至连都江堰都不保,那可就是彭州刺史的责任,即便是剑南道同意了老师周邛的行本,如果彭州那边非要硬扛着,便是剑南道也不便硬迫他。

 想了想,李曦道:“据下官一路过来所见,田里到处都积了水,甚至把稻子都给没了去,若是不能及时排出水去,只怕今年的早稻就要绝产了。刚才进村里更是看见不少人家的房子已经给雨水泡垮了,这灾情,可是着实的严重啊。”

 郑闻言默然点头,这一季的稻子绝收还是小事儿,问题是不少人家的存粮都已经被大水给泡了,即便是堤岸保住了,雨水退了,抚灾和赈灾的事情却是会接踵而来。

 本地晋原乃是上县,计有户一万八千余,口十二万三千余,在平时,这些户口人丁就代表着税赋钱粮,就代表着他身为一地县令的权力,可说是人丁越多他这个官儿就越大。

 但是眼下一旦遭了灾,存粮没了,地里又绝收,眼下才是四月,晚稻还没影子呢,那么多人张着嘴要吃饭,这些丁口简直就变成了催命符,可以说是人越多,灾就越大——那才是真正要命的事情。

 偏偏今年整个剑南道大雨,大家都瞪着眼睛往上看着,都想给多喂几口,节度使大人那里只怕是拨不下多少东西来。朝廷那边更是指望不上,关中自来乏粮,便是连皇帝陛下都要每年带领着百官到东都洛就食去,哪来的粮食给这边?

 可州县两级纵有些库存,这两天县里的仓库也已经基本给清查了出来,只是那一点数目,却也根本就不够撑到下一季稻子收获啊。

 只要有饭吃,毁了的田基可以重修,倒了的房子可以重建,老百姓不会怎么样,反而要赞你一句青天大老爷,可要是没饭吃,老百姓才不认识你是谁,一旦饿急了眼,随时都有可能出子,虽说是天灾所致,可只要出了事,必然是要自己这样做地方主官的倒霉。

 到时候只怕都不用人弹劾问罪,自己就要引咎辞职了。

 只要一想到这些,他这心里就忍不住的直打鼓。

 当下他叹了口气不说话,便是县尉江安依附于县丞裴俊,跟郑的关系只是维持着表面上的上下级关系,但毕竟他也是为官一任,一想到眼下这灾情,却是儿就兴不起什么幸灾乐祸的心思,当下也是跟着叹气,一时间这堂屋里除了叹息之外,竟是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庞兴的婆娘和儿媳妇手艺不错,当他们把勉强收拾出来的一桌菜端上桌子时,只闻着扑鼻的香气,虽然庄户人家做菜没那么大的讲究,也并无什么菜式,却是实在的很,每个盘碟都盛得的,叫人看了就觉得憨厚。

 几个人都是忙活了一上午,早就饿了,眼下又是大灾当前,大家都没有喝酒的兴致,因此当下也便只是客气了几句,就在低矮的桌案前分开坐下吃饭。

 只是一顿饭才刚吃了一半,就有衙役进来禀告,说是村子里一户人家的房子突然塌了,当时家里人正围坐着吃饭,不防备,房子一倒,他们跑不急,砸死了一个,其他的倒是没事。

 一听这个,几个人再也吃不下饭,当下便赶紧冒着雨赶了过去。

 大雨不要钱一般的瓢泼而下,李曦他们三个赶过去的时候,几个人倒在泥浆地里哭得很哀,死的是个年轻人,这时候尸身给家人从废墟底下拉出来,头脸上的血迹早给雨水冲的没了影子,人看上去大概只有二十出头,身子倒是壮,却也架不住房梁砸在头上,而且看这一家人的组合,想必死的还是家里最顶用的一个,是以当下听见里正庞兴提醒说本县县令大人到了,几个人也只是顾着抱了他的尸身在那里哭,根本没心思搭理什么上官。

 郑倒也不恼,当下只是绷紧了脸,显是心情差到了无以复加,然后便只是吩咐本地里正庞兴妥善处理善后事宜,回头到县衙里支取些抚恤给这户人家,然后几个人对视着叹了口气,知道留在这里也是无用,便带着沉重的心情又回去。

 才走到门口,郑突然停下步子,回头对李曦和江安道:“这会子也没心思吃饭了,不如再去堤上看看,房子塌了,顶多也就是砸死一个两个人,若是堤岸崩了,整个晋原都要遭殃啊,本官实在是放心不下!”

 李曦和江安闻言自然是点头同意。

 郑他们一行人带着衙役下来的时候,总共只郑和江安各自骑了一匹马,上午出去巡视江堤时,郑的坐骑又给泥泞的道路拧折了前腿,这会子只是趴在庞兴家的牛棚里哀嚎,因此众人便干脆步行去江边。

 走到都江岸边,只见此时江水携裹了不少冲刷出来的泥沙,奔直下之际,江水已经不复清澈,只是泛着一抹浊的土黄,扑鼻而来的,还有一股江水的腥臭。

 眼下着浊黄的怒涛气势磅礴的拍打着堤岸,时不时就会有个小拍到岸上来,似乎是随时都有可能会溃堤,直是看得怕人,更叫人心里不知不觉的悬了起来。

 上午的时候看过江堤,郑便已经命衙役们四下里召集里正们,预备的就是让他们组织本村丁壮巡堤护堤,但是此时站在都江岸边放眼望去,只觉得到处都是江水泱泱,似乎便没有一处堤坝是安全的,只怕洪水稍微再大一点就会全线崩溃,到时候即便是丁壮们集中了起来,这巡堤却又怎么巡?护堤又如何能护得住?

 说实在的,在李曦看来,这纯粹土质的江岸能坚持到现在,被水泡了那么久了,水又涨得这般厉害,居然还能一直坚持着没有垮掉,都已经能算是个不小的奇迹了。

 郑指着堤岸回头对李曦道:“上午来的时候,还没那么厉害,现在看来,若是天还是这样下下去,这堤坝只怕是连一天都撑不住了。一旦决堤,这里离县城只有十几里路,只怕是一眨眼就扑到县城啊。”

 听到这里,江安的心思转了几转,想起临行前裴俊的代来,当下赶紧拱手道:“职下立刻赶回县城召集人手,哪怕是掘土也要封堵城门,决不能叫洪水漫到城里去啊,否则的话,别的不说,便是刺史大人那里就代不过去。”

 郑闻言脸色不由一沉,然后才扭过脸去看着江堤,冷冷地道:“李主簿刚刚上任,对这一片不,很多里正都不认得他,不好办事,还是你留下,召集丁壮过来护堤,然后带着各村里正动员百姓们且先转移,以防万一。”

 说到这里,他才扭头看看李曦,道:“李主簿,你回县里去,通知裴县丞,就说是我说的,命他召集人手,封堵四门,决不许洪水进城一寸!”

 然后他才叹了口气,指一指脚下的堤岸,道:“我就留在这里。”

 李曦闻言还想说话,却见一旁江安的脸色蓦地阴沉下来,知道若是郑带头逃回县城,江安也是断断不肯留在这里的,因此有些话便没有说出口,当下想了想,便只是道:“只需要派个差人回去通告裴县丞一声便是,职下也留下来吧。”

 郑闻言略带些吃惊地回头看看李曦,他是晋原县的主官,有守牧之责,一旦都江决堤,便是他躲回县城也免不了给上头问责,倒不如始终呆在这第一线,即便决堤了也有个说辞,但李曦却只是个主簿而已,为了一旦出事之后可以让周邛和柳博能保住自己,所以自己这才决定把他赶回城去,却没想到他竟会主动要求留下来。

 当下他略沉了一下,也顾不上一旁江安那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那就这样,马上安排人分头行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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