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时代
(5700字)
小文和哥承包了一辆夏利车。白天哥开,晚上就小文开。
哥一大早就出去了,小文躺在
上听着哥重重地关门,忙从
上跳下来,跑到窗子前面,站在窗帘布的后面,望着哥开着红色小车出来,缓缓地倒车,缓缓地驶了一段,就从巷子口消失了。小文看了一会儿,地上
地,一会儿就下起大点子雨来了。
小文知道自己不争气,念书笨,考分就低,学的专业又冷门,毕业后又没有找着好的单位,家里也没什么门道的,分在了那个不景气的厂子,小文想除了靠自己赚钱也实在没有什么盼头了。
小文把窗帘拉开,心情比往常要好,只要外面下雨小文的心情就比平常好得多,下雨天出租车的生意就会好得多,所以哥一早就出去了。
哥回来的时候身子都软了,象螃蟹那样横倒在了
上,叫他吃饭也不应声。这几天每天晚上哥回来就是这种样子,不知怎么的小文竟想到了螃蟹,也很久没尝过的东西了,这几年小文觉着除了赚钱什么是假的,什么都是空的,吃的好吃的不好也都一样过的。哥也是个细心的人,偷着空给小文买些时鲜衣裳什么的,小文见了并不说好,连连说不合适,想着哥绝了这心思,好省下钱娶一个嫂子回来。
哥也快二十七了,却女朋友也没找着一个,哥长得英俊,只是找女朋友是要花钱花时间,哥把时间都耗在这车上面,哪儿又有时间找女朋友呢。
小文小气,小文总是在心里面想小钱归小钱,聚在一起就是大钱了,小文就用得很节省,想好好地攒一大笔钱。
小雨轻轻地开门,怕把哥吵着了,哥还是醒了,在房间里面说:“今天下雨,我不放心呢。”
“哥,我找小鱼一起去。”小文说。
“也别老找人家帮忙,人家都是要正正经经上班的。”
小文想说你哪知道呢,我这才是正正经经地,想想还是没说出这话来,一起开车的有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织厂下岗的,不要命一样在外面跑,天不亮就出车,晚上候在俱乐部门口能候到二三点钟,好象不拿身子当身子的。那才是正正经经靠开车赚钱的呢,小文想,自己不争气,念书不争气,开车又懒,只想着早点回去睡觉。
小文想如果我有一半小鱼那样的好福气就好了。小鱼是小文的同班同学,长得漂亮,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有许多爱慕她的男生,每天放学后都等在学校的门口,只盼着能见小鱼一面。毕业后小鱼和一个普通的男生谈恋爱,小鱼越发爱打扮起来,喜欢买各种款式的香水。男生的脾
很好,也很宠爱她,陪她一起逛街买东西,吃饭聊天,看
典电影,都是很老派的做法。小鱼却以为自己是要嫁一个与众不同的男人的,终究还是与他分了手。
小文和小鱼一起聊天,说到那个待她好的男生,小鱼说,他是一个普通人,也没有多的闲钱来买贵重香水。
现在小鱼找到一个有钱男人,做了小公馆的花瓶。男人也很宠爱她,给她买许多时尚的昂贵香水,买成堆的影牒唱片给她解闷。小鱼还是和小文最要好,请小文去看自己的房子,房子装潢精美,小鱼穿着丝绸的袍子住在里面,不需要上班,不需要做任何事情。
小文怕哥看不起小鱼,当着小鱼的面会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就对哥说小鱼在公司里做事,穿得好用钱大手大脚是因为小鱼的公司赚得多。
小鱼的生活也是小文一直盼望的,富足并且闲适。但是小文只想靠自己,靠自己也能赚的到,只是辛苦些罢了,再有什么一丝一点别的想法也是稍纵即逝的,小文不想让哥为自己担心。
下雨天就不必要一直转来转去,游车河让人焦心,下雨就总会有人站在街旁边招手,那就是你选客户,而不是客户选你了。下雨天交通管制就很放松,每辆出租车的后盖都张大着,里面盛着一辆自行车,现在谁会舍不得打的的那几块钱呢,骑车骑得累了乏了,天又在下雨,一不耐烦,就停下来,支起车子,招一辆的士。
刚出巷子口就有人招手,小文停住车,一个年轻男人,手
在
袋里,旁边停靠着一辆自行车,男人
住车趴在车窗前,对出租车司机小文只说了一句:“自行车要放上去的。”小文下车,雨不算大,星星点点,小文拿钥匙开锁,掀起车后盖,麻利地把车提起来往后面的行李箱放,小文长得娇小,手上却有一把力,那男人站在旁边看,袖手旁观,一脸我付钱我是老子的模样。
到了地方,小文下车,又把车扛下来,坐回到车子里,小文的手在自己的牛仔
上游过,牛仔
很脏,雨渗进去了,还没有干透,紧紧地包在大腿上面,半干半
让人难过。小文打开收音机听电台,交通电台传来了音乐,伴着轻软的声音:“司机朋友们,祝你们一路平安。”小文想起自己曾载过一个交通台的节目主持人,
脸的傲慢,不愿意答理人,连连催着小文快开快开,嘴里还嘟哝着赶不上节目了。现在她一定坐在电台直播室里,喝热茶,听唱片,电台里有空调,有地毯,又不要出去淋雨,坐着说说话,把这首歌那首歌送给这个人那个人,那是多么舒心的日子啊。
又陆陆续续载了几批人,末了竟上来个贩子,扛着个大麻袋就往车上里爬,贩子的脸面极凶悍,动作又
鲁,麻袋也脏得可以,映了一片紫红,象是凝了很长时间的血迹,小文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没说,一路上那麻袋一直在索索地动,一定是装着什么脏兮兮的活物,小文只觉得背后有
茸茸的手脚张扬着,小文不敢回头,只觉得
骨悚然。小文后悔没真的去找小鱼,反正她呆在家里闲着也闲着,坐在车上还能和自己说说话。
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了,天色暗了,雨还在下,落在玻璃上面的声音,就象落在瓦檐上的声音,响响亮亮,透着力度,雨打在车上,又从车上滑下来,象连线的珠子一般,温和并且圆润。小文过一座桥,每次小文都要过那桥,桥陡斜,驶上去,雨大起来了,从上面冲下来,下面的人就觉得有阻力了,虽然只是雨的阻力,却也终是阻力。
雨从空中倾注下来,气氛就一下子悲凉起来,看城市和城市里的人都象在云中一样了,每到下雨天小文的心里就有了这种感觉:这个空空落落的地方,除了雨除了我和我的车再也没有其他了,车的外面树是翠绿的,枝和叶在风雨的中间动,象在说话一般,街道上的水冲注下来,水里掺
了泥,那颜色就变成土黄了。
雨寒彻骨的冰凉,细密的雨丝中只望得见简陋的棚布下卖羊
串的小商贩们三三两两地出现,就象城市里繁荣的娱乐总汇和商场,它们都一样,分布得紧密均匀,每一个地方的生意都不错,即使下雨。
小文驶过一个小区,小区是国家级的绿化样板小区,确实,里面种
了花草,品种名贵,但好象都没什么精神,远远地看是一片绿,但近了看它们的模样都萎萎的,种下去几年了也没有丝毫起
。小文知道在这里总能载到客,这个小区每平米卖五千,每幢楼也该有三百多平米吧,下面又修着停车场,如果能住这儿,车就有地儿放了,小文想,又想,如果真能住这儿,还用得着开出租吗?小文笑了一笑,觉得自己真傻。
果然,一个女子向着车子跑过来,天下着雨,她却穿着短裙子,长直发,渗着几缕金黄
,就象小鱼,小文知道,染这种头发需要费心思,当然价格也贵。她打开车门坐上来,伸出手捋头发,眉眼秀美,一时间小文竟以为是小鱼了,她们有很神似的地方,但她终究不是。
小文冷冷地问:“哪儿?”她不说话。小文便开动了车,驶了一百多米了,她还是没有说话。
小文也不打算再问,只是开着车,那女子突然说:“你的车里有螃蟹。”
小文忙停了车,转过身子往后面看,小文吃惊地看见三三两两的螃蟹正在车子里爬。
小文想起了刚才的那个贩子,螃蟹一定是从没有扎紧的麻袋里溜出来的,小文眼睛静静地看那女子,在心里面想,我怎么就没听见后面的动静呢,我可以先把螃蟹拿回家去的,但现在这事旁人也知道了,我又怎么跟她说呢?
那女子先开了口:“这螃蟹一定不是你的,当然你也可以说,你爱在车厢里养蟹或者别的什么借口。这事如果被别人碰上了,他会偷偷把螃蟹抓起来,带走,但这事让我碰上了,我告诉了你,这样吧,我们找个小店把螃蟹吃了,酒钱烟钱还有其他的什么钱我来,怎么样。你也不要做生意了,就算是我们今天有口福,好吧。”
小文犹豫,看那女子的脸,透着诚实,便从杂志堆里寻了一通,扔了个大塑料袋过去,女子利落地抓起一只螃蟹就往里面放,小文在前边看,看她俯着身子抓蟹,头发散
,姿态却优美,动作也老练,新鲜的螃蟹张牙舞爪,小文没见过那么生龙活虎的螃蟹,竟看得入神了。她的手攥牢了塑料袋,螃蟹再也不会跑出来了,刚刚放松又被突如其来抓起来,它们一定闷闷不乐,不文想。女子左顾右盼,又看了几次座位底下,确定是没有了,才说:“不多,只有五只。”
小文回转身,开了一段,停靠在了一个小店铺,铺子的女老板正望着天愁,见有送上门的生意,脸上马上笑咪咪了,
上来招呼。小文停住车,迟疑着不想下车,小文想这算是什么呢?明天一觉醒来也不会相信,就当是做了个梦。女子先下了车,挎着她的手袋,提了塑料袋进了店门,小文坐着,发了一会儿呆,还是锁好车,也进去了。
两个女人坐了下来,面对着面,谁也不会相信她们本来并不认识,而且并不认识的两个女人会坐下来,叫几样酒菜,开始交谈。
小文不常喝酒,那女子却很会喝,独自喝了一大玻璃杯啤酒,伸手捋头发,想起什么了,又从手袋里摸手提出来打,小文眼睛一直盯着她看,嘴小心翼翼地贴近了杯,抿了一小口。
她并不违避人,电话通了就冲着那头说:“快看看
头柜,我的耳环忘那儿了,明天你给我送来。”说完,关上电话,很坦然地继续吃菜。小文看四周,除了她们这桌没有旁的人,小文便知道她是做什么的了,做出租也有大半年,不懂也看出懂来了,小文总是文文静静的不说话,人家与她说话,小文总是装着很明白的模样微微地笑,起初真是不明白,心思会不安,脸也红,时间长了不明白的也明白了,小文也不知多少次见了那样的女子,却都是朴朴素素的模样,脸上都不搽粉,妆也化得淡,衣服穿得精致,说话和气,如果不是听着她们交谈,谁知道她们是做什么的呀?小文没有什么想法,都是不相干的事情,不文不会象另一类女子,象电台的那个,很严谨的脸总是在说你我和你是不一样的,我们之间有台阶,台阶一级一级,森严分明。小文想女人和女人都一样,不论你在台前幕后风风光光,你从事高尚职业你见不得人,有时候做什么是身不由己的。
蟹端上来了,鲜红的颜色,显出浓郁的贵族气,却让人不舒服,小文看着,觉着蟹的贵气中间还渗着霸气,老板娘
来事的,东西收掇得干净,配料简单,姜丝
黄堆在深
的醋中,有几分意思。小文心里有
水在动,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象水一样从四面侵来,浸
了小文的身体,心。小文从不知道喝醉酒是什么感觉,只觉得站起来不需要花力气,坐下来也不要花力气,旁人的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四周弥漫着雾气,自己也站到云上来了,轻轻动一动,就要飞起来似的。头很重,晕眩,脑子却比往常清
,什么前尘往事都轻易地逃了出来。有很多词在小文的脑子里飞来飞去,它们不断出现,又不断消失。最后只剩下一个词了。
死
仙。
小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开始笑,努力地伸出手摸脸,脸发烫,
若桃花。
我叫小文,你叫什么?
她笑笑,并不说话。
那么我管你叫小鱼好不好?
好好。
你怎么哭了?
我想起一些事情来了。
那么小鱼你讲你的故事出来听听吧。
我有什么故事呀,在我十六岁那年的冬天,很奇怪地,我看见两个男女坐在一辆摩托车上,脸孔红通通,举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情人节”三个大粉笔字,车厢后面是一大捧的红玫瑰花。只记得那个寒冷的晚上,我这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女生傻呵呵地笑成了一团,就象一只不知忧愁的鸭子。
后来,我长大了,成为了
中的小女人,也有一个爱我的男生。那一年的情人节和元宵节都在同一天,我知道你们开出租的都在那一天出来做生意,你们在街上慢慢地转来转去,都是想借着情人节好好地赚一笔。他约我,我没有听,就在那一天里,我作了选择。夜深人静了,我才回家,洗脸,按下电话机,听见他在电话录音里絮絮地说买了两只红
灯笼,灯笼很漂亮,可惜我没有和他一起看那么好的灯笼。
后来,后来我知道他结婚了,有了孩子,短短的两年时间,从一个没有人陪他过情人节的小男生变成了丈夫、父亲,负担起了一个家庭。而我,除了有几个臭钱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
小文听着,只觉得她讲的东西很单纯,就象所有的故事一样,看她的模样,一张俏脸似哭非哭的,就想笑,笑又笑不起来,一张脸也似哭非哭了。
再喝下去,小鱼说她胃疼,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小文把椅子搬近去,望着她,从高处望那个蹲在地上的女人,女人很瘦弱,蹲着,肩膀
动,小文只感到有一种刺到心里面的悲伤,小文想扶她一把,却迈不动脚。她蹲着埋着头却又大哭起来,嘴里胡乱说话,最后一直反反复复地说这几年的滥情、喝酒和奔波已经把身子整出许多病来了,这一次的
喝又算是什么呢,也是自己要喝的,又没有人强迫自己。
一会儿,她又很镇定地自己站起来,稳稳地走路,一个人摸到外面去吐,小文听着外面她干呕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也
下来了。老板娘站在柜台的后面,并不看她们两个,好象什么都明白却什么都不想明白的样子。小文听着她的声音,看着老板娘的脸,心里空落落的。
小文混混沉沉看手表,看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天色漆黑,雨还在下,好象已经很晚了,小文想着要早些回去,但这个样子是怎么也走不了的。
等了好一会儿,那女子走了来,脸色苍白,头发蓬
,和老板娘打招呼,如数付钱,又走到小文面前,笑一笑,就转过身推门站在了店的门前,小文看得见她,她站在雨中间,衣服
,她往前跑了几步,又爬上了一辆出租车,小文看着外面,她的动作很迅速,小文只看得见她的影子,象叶子那样弱不经风,再看,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自己的车,车在夜的下面有了阴影。
小文坐着,想动,却动不了,想迈脚,脚却很沉。
要走了,要走了,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更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明天一觉醒来我也不会相信,就当是做了个梦。
外面在下雨,我是不是还躺在
上,我的车在哪里,我在这个谁也不认识谁的城市里奔忙,我和一个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记得她长什么样的女人在一起喝酒,我们两个人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场,然后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我这一个晚上都没有做生意,我手里抓着一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五只螃蟹,我想带回去给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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