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想上哪？”昱伟一反平常,尊重地询问德。

　“到明山文化大学走走,看看夜景好了。”

　昱伟依言往士林方向驶去,眼睛注视着道路,不经意地道：“你是文大毕业的？”

　“嗯！中国文学系。”德补充回答。

　“所以走文化路线,学有所长,学以致用。”

　德并不再作任何表示,昱伟便沉默下来。

　德要求上山看夜景,昱伟陪在一旁。

　万家灯火,颇为壮观,但两人并不多言。昱伟觉得德一反平常在人群中的态度,虽纳闷但仍不愿去触及。

　“到‘星辰’去坐坐吧！请你喝杯咖啡。”下山时,昱伟邀请德。他希望能为她分担忧愁,毕竟大家也都是好朋友。

　酉餐厅里因晚餐时间已过,只剩稀落几人,倒也宁静;在烛光点缀下轻声细语,气氛颇佳。

　“曼爪两杯。”昱伟也不问德,擅自作主点了两杯咖啡。

　“曼爪的咖啡味道很独特,融合了曼特宁的苦、醇、香,又配合爪哇的另一种苦及淡淡香味,的！”昱伟解释他的莽撞。

　德又恢复亲切的笑容：“你很懂得品味生活！”她称赞着。

　“也许这是单身的好处之一吧！”昱伟自我调侃,德亦颇有同感。

　忽然想起下午的尴尬处境。她认真地道：

　“下午的事,郑重向你道歉。”

　“Whocare？我能体会你的心情。我母亲也常向我‘婚’,所以早见怪不怪了。”昱伟再次补充,着实令德有遇知音之感。

　“我姊姊也是,她甚至还写书标榜单身主义呢！”

　“我看过她的书,就是《单身乐》、《恋爱终结者》,而且还是排行榜上的常客。”德有感而发。

　“可能我母亲对她已不存希望了,所以把矛头指向我…”昱伟故作无辜状,德同情地微笑。

　昱伟想起作家姊姊昱安,“有时还真羡慕我姊姊…”

　德不知所以然。

　“在遥远的他乡异国还能遥控他人的思想,些单身如何排解lonelytime的法则,顺便还引他人－－单身旅游,搞得现在不婚族纷纷窜起。不晓得要不要负起社会责任呢！”昱伟似乎一古脑全怪在姊姊身上。

　“你太夸张了！”

　“她连我妈妈都能‘重新教育’了,这影响层面还不惊人呀？”昱伟喊道。

　“对呀,那你又为什么会让伯母‘婚’呢？你的条件这么好！”德坦率的问,令昱伟措手不及。

　转眼两杯咖啡都凉了,他们甚至还未加糖。

　‘缘分吧！可能…月下老人遗忘了我！”昱伟想了许久才回答,甫回答又觉得不妥,令自己备感困窘。

　“我看我们已然是‘单身公害’了。”德的反应令昱伟舒缓不少。

　“父母不安、朋友不解,自己也不适…哎！真是一种公害！”昱伟呼应,令两人心有同感,相视而笑。

　对眼前这位理性、包容力强的女孩子,昱伟产生些许惑。

　两人话一投机,像极了多年不见的老友般,互相倾-彼此被“迫”的心声

　,一来一往,互相取笑,时间不知不觉溜走了。

　初夏的午夜,宁静而凉爽。昱伟送德回家。

　“再见啦,‘单身公害’。”德笑盈盈地叫着彼此互取的外号。

　“改天见,‘单身公害’。”昱伟亦扬扬眉道。

　德转身要进屋,昱伟又趋前叫住她！！-祝你三十岁的第一天快乐！-

　德笑盈盈地接受了,但昱伟又愣愣地站着不动。

　“不介意吻一下你吗？”

　德尚未来不及反应,昱伟便轻轻在德脸颊亲吻。

　见昱伟将车子驶离,德正进屋,冷不防,一双大手抱住了她,正大呼救命,对方急速捂住她的嘴！是他！

　“上去！”他在她耳畔命令道。

　她依言跳上摩托车,双手紧紧搂住他的！

　她感觉他赌气似地横冲直撞－－

　他无法相信刚刚亲眼目睹的那一幕！驾着豪华跑车的帅哥,顺理成章似地吻着他的德。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似乎是天造地设。他忿忿地把车骑进巷子内。然后赶着她上小绑楼。

　砰！他把房门锁上。

　“东升,你怎么了？”德摸不着头绪,又磷又爱地望着初恋情人亦是大学同学的他。

　“你想做什么？”德着实吓住了,一向温文儒雅的东升竟像一头野兽般冲着她而来！

　德注视他那双充血丝的眼睛,还有那一双强而有力的大手－－他紧紧把她住。

　“不要！不要！求求你…”德企图挣脱,东升早已没来由地狂地吻着

　她的、她的颈。她极力挣扎,用力推了一把。

　“他是谁？为什么他可以？我不行？”东升嘶吼道。

　德愣住了！她万万没想到刚刚和昱伟道别的那一幕被东升撞见,又想到她所眷恋的东升竟是如此无情、蛮横不讲理,忿忿地说：“你管不着！你凭什么管我！”

　东升听见德的回答,又想到刚才亲眼看见德和别的男人吻别,一时之间血脉愤张,他冲上前,紧紧捉住德,指尖紧掐德双臂。

　“放开我！放开我！”德呐喊,她希望东升能清醒些;趁着东升些许犹豫,她一转身,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他有些措手不及,随即气愤地也还击了！体力耗尽的德,在毫无防备之下又重重被东升打了一巴掌,一阵昏眩随即袭来！

　昏眩中,父母的影像、东升的温儒、昱伟的笑容一一涌上来！

　时光又回到大学时代。

　“吴东升！”德每每在梦中叫着他的名字。

　“人家吴东升是新光集团的少东,而我吴东升却是个永远成不了气候的编剧,更遑论要成为金马奖、金熊奖大导演。哎！真是同名不同命！”东升常常自我解嘲道。

　“英雄不论出身低,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每当东升失意,德总不厌其烦,屡屡为他打气。

　因为惜君子之受折磨,因为相知所以相惜,德从来无怨无悔;东升亦因此感激德为他所做的点点滴滴,两人遂成为“班对”

　男为爱情滋搁,佳作频传。校际文学奖、坊间杂志亦常见其作品,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然而可是真应验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毕了业,出了校门,东升计画往文学之路迈进。意气风发的他,怎样也没想到自己竟是屡试屡败！再多的心血,都只换一句无情的批评－－匠气味太浓！

　然而,这仍击不倒东升,他仍汲汲为营,努力创作。

　最令他气的是,他发现自己的作品被盗用、偷抄袭;但是没凭没据,拿什么去控告？更何况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氏,东升敢怒不敢言。于是积月累,意志逐渐消沉;生活的拮据更是不在话下。想到每每要依靠德的资助,身为一个大男人的东升认为这是一种奇大辱！

　屋漏偏逢连夜雨。德的青春也在时光流逝中耗尽,在父母的胁迫下,她和东升的恋曲化明为暗,转换成一种痛苦的折磨…

　东升悔恨地半跪在德昏睡的榻旁。

　“小！小！”他喃喃地道。

　“小,我知道你醒了！不要不理我,你骂我、打我都可以,就是不要不理我！”

　德气得将头别过去,但眼角仍溢出泪水。

　“小！你已经掌握我的喜、怒、哀、乐了！求求你,别不理我！”东升哀求道。

　德终于又忍不住、亦不忍心地回过头,两人无言相视,泪眼相对。

　“对不起！对不起！”东升喃喃道,德起身拿面纸轻拭东升是泪水的脸颊。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今天受尽了委屈亦是痛苦呀！德自忖。

　“东升,则傻了！他只是一个朋友,只是礼貌上的道别,你犯不着如此激动！”德试图解开疑虑。

　“我不管！”东升幼稚、专制地吼着。人在失意的时候特别无理。

　“你不要太霸气了！”她仍然拗不过他。

　“我吃醋、我嫉妒,只是因为我太爱你了！”他心有未甘地说。

　“我要过生活,我也需要朋友呀…”

　“我不管！”东升仍霸气地道。

　德力挽狂澜,但见大势己去,她灰心地理理衣服准备离去。

　“小！小！你要去哪？”东升急急道。

　她冷冷地说：“我走了！”

　“你是不是不肯原谅我了？”

　一次又一次,你就像孩子般地无理取闹！既不肯认错又不愿妥协！我想我该放弃你了。德心想。

　“小！求求你…”东升似乎看出端倪了。

　“我想…我们分手吧！”德终于鼓起勇气,说出她的心底话。

　“不！我知道,我比不上人家多金又有品味,可是…哎！我认了！我输了！反正我永远比不上那个开跑车的男人！”东升赌气地说。

　“东升…”德强迫自己控制情绪,并极力寻找合适的字眼,试图让东升明白分手的理由原因。

　“昱伟并不是我们分手的原因,是你,是你自己造成我们必须分手的局面！”

　“昱伟！他叫昱伟吗？多亲热呀！”显然他还是听不进去。

　“我并不嫌贫爱富,是你糟塌你自己…”语未毕,德已忍不住地掩口大哭。

　“这么多年来,我哪一时,哪一刻没有陪着你？可是我的青春有限呀！”德强忍多时的泪水,终于渲出来：“爸妈为了我一直争吵…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为了你背上不孝之罪！你要我怎么办？”

　德看见东升轻拭泪水,开始于心不忍,她在心里呐喊：只要你一句诺言,一句承诺,我便留下来,我会等你的！

　可是他一句话也没有,德未加考虑,便迳往楼下走去。黎明前的巷道,一

　线曙光即将出现,德的泪水却淌不尽…

　“小！”

　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德欣喜地拭净泪水。只见东升吁吁地跑上前来,

　手中握着一个小盒子,那是银楼特有的小红绒布盒。

　“小,生日快乐！”他讷讷地说,并组合他所要表达的话：“虽然然我们…可是我…还是祝你生日快乐！”东升将盒子交给德,即转身快步离去,留下德怅然伫立原地。

　曙光已升起,就像旭东升！德摇摇头,并登上计程车。

　德原想蹑手蹑脚进屋去,没想到两老竟如此早起,母亲巳在厨房忙早餐,

　父亲刖专注看着电视晨间新闻。

　“回来了？”父亲转向人门处向德问道。

　“嗯！”德竟感无所遁形。

　母亲闻言亦从厨房探头出来：“正好！蛋煎好了,一齐吃早餐。”

　母亲的殷切呵护令德备感温馨。

　餐桌上,母亲频频为德布菜。

　“昱伟送你回来的？”母亲终于导入正题。

　“嗯！”德低头胡乱喝了一口牛,又撒谎了！为了东升已向父母撒下不少谎了。德良心颇为不安。

　“怎么玩得这么晚？幸好今天是星期天。”父亲不愠不火地道。

　“聊得忘了时间。”德又随口撒了谎。

　“年轻人嘛！不过,你和昱伟好像谈得来？”母亲试图从女儿的答话中打听蛛丝马迹。

　“还好！他人不错。”德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土司面包上,起身烘烤一片土司,却被母亲接去。

　“他是个好人…”德喃喃道,想起父母无微不至的呵护…唉！昱伟是个好人,嫁祸于他,未兔对他不公平,而自己和东升这段爱情又能瞒多久？真是愧对父母、友人。

　德不悲从中来,眼泪遂不争气落了下－－

　“怎么了？”

　“究竟怎么了？”父母一声急似一声地追问。

　“是不是昱伟欺负你？”母亲首先发难。

　德强住眼泪,连忙否认：“没有,不是,他没有！”

　母亲似松了一口气：“还好！我想他也不会是那样的人。”

　“德,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又何必伤心？”父亲试图安慰她。

　德仍然泪水不断；愧于双亲,愧于斯。

　“德呀！都三十了,昱伟是个好人,好好把握机会！”母仍然不忘替他说好话。

　“三十岁以前你可以任地挑剔别人,你挑得凶,我们也不干预;但今非昔比,青春也给你享受过了,该定下来了吧？-

　面对父母的殷切期盼,埋藏深情似成唯一抉择,德想。是呀！已是三十岁的老姑娘了,结婚是天经地义呀！

　哭累了,终于蒙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黄昏的美景已映在窗外。德的身心疲惫不堪,还是要勉强起来类似昨夜的争执已不只一次了,为什么总能够一次又一次原谅东升？

　难道真是情到深处无怨尤？

　东升呀！东升！教我如何放弃你？

　坦白、纯真、善良,虽千万人吾往矣！她心中浮现那段相知相惜的岁月－－

　岁末将至,期末考迫近,天寒地冻,德一向依赖东升的个性,早早便言明：“太冷了,好困哦！我先睡一觉,十二点叫醒我,我再来用功！”

　“小赖皮！”东升宠爱又亲匿地取笑,还是替她盖好被。虽然两人同龄,东升却明显成,可能是穷人家的小孩容易早吧！

　十一点五十分！东升亲酸地摇醒德。德惺忪又懒懒地问：“几点了？”

　“差十分十二点。”

　“你为什么提早叫我？”她半责备地问。

　“小赖皮！起码你会再赖十分钟才会起来！”东升对她可是了如指掌。

　“我马上起来…”德娇嗔且不甘示弱地回答。

　“别骗了！十分钟内,你起码会再转个身,闭上眼睛,然后天使与魔鬼在你脑中挣扎、战斗,然后良心不安地再睁开眼睛…”东升手势加动作的描述,活像她脑容量里的记忆体,清清楚楚勾勒出她的一举一动。

　“嗯…”德果然又闭上眼睛,转身而睡…

　“小赖皮！起来了啦！我要掀你的被被了…”

　德显然不为所动。

　“小赖皮,新鲜温热的牛、香的热狗…你再不起来,我吃掉了哦！”

　在东升的威胁利下,德终于起来。秉烛夜读下,天真无的情感曾经教德暗自许下承诺：

　【波澜誓不起

　妾心如井水】

　曾经,东升在校际文学圈里是如此活跃、如此风云,慕名的女同学更是不计

　其数,东升的意气风发曾令多少人羡嫉！

　德屡见仰慕者环绕东升,事后总会酸溜溜地道：“众星拱月,幸福美满！”

　东升不以为然亦不作任何解释。

　“我很害怕。”德一脸愁容地说。

　东升爱怜地问：“怕什么？”

　“怕有一天你会抛弃我！”德的意思是：东升如此受人注目,难免不受外界惑！

　“傻瓜！我还怕被你抛弃呢！”东升拍额直喊冤,见德仍把担忧写在脸上,便紧紧搂住她,在耳畔轻言：“你没抛弃我,我就不会遗弃你！”

　东升轻轻地吻住德的耳垂、眼皮、鼻尖,最后落在她的…德双手轻揽东升的颈,热情而热烈地回应,由衷企盼这一刻永远停止！

　与东升的点点滴滴,是她最珍借的一段;生命中的“真爱”可遇不可求呀！

　哎！忠孝难两全！父母的褓抱提携,亲恩难报呀！是父母嫌贫爱富吗？抑或是慎思远虑？真道是贫夫百事哀吗？她不解。可是父母命难违呀！

　德翻出东升的“生日礼物”！那只红绒布锦盒,就像来世远古红底金字的爱－－隽永,沉香。

　她轻轻打开它！一只金闪闪的戒指呈现眼前！

　相知相惜,为何走步至此？

　在他经济困窘的当口,省吃俭用,缩衣节食,就是为了她,为了给她这只戒指…它虽然比不上亮晶晶的白钻,但情义无价;德又暗自垂下泪珠。

　钱债易清,情债难还啊！

　德憎恨自己的优柔寡断;既然舍不下东升,又何以负了那不相干的昱伟呢？

　昱伟的以礼相待、君子般的风度,亦兄亦友,难以报答。程昱伟呀！程昱伟！为什么你是如此温和守礼,倘使你稍许刚愎,我也不致陷人进退维谷的困境！

　前有断崖,后有追兵,该如何了结？也许结束生命吧？

　将父母养育的恩情、昱伟的关怀还诸天地吧！若是有缘,来生再与东升续缘吧！

　死亡的念头一直在德心头纠,她要戴上东升送给她的无价金戒,如此步向人生的尽头,今生当是无悔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窗外的景明复再现,自古红颜多薄命。再见了！爸妈、东升、昱伟…

　德取出书桌内的美工刀,顷刻,鲜红的血痕将单染得殷红…

　“德！德！吃饭了。”母亲的声音来自遥远地方,再也触不到边际了！

　德诡异地笑了… 　m.bWＯxS.cＯ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