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刘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人,汉中山靖王胜之后也。祖迈,有经国之才,为相 国参军、散骑常侍。父蕃,清高冲俭,位至光禄大夫。琨少得俊朗之目,与范
祖 纳俱以雄豪著名。年二十六,为司隶从事。时征虏将军石崇河南金谷涧中有别庐, 冠绝时辈,引致宾客,
以赋诗。琨预其间,文咏颇为当时所许。秘书监贾谧参管 朝政,京师人士无不倾心。石崇、欧
建、陆机、陆云之徒,并以文才降节事谧, 琨兄弟亦在其间,号曰“二十四友’。太尉高密王泰辟为掾,频迁著作郎、太学博 士、尚书郎。
赵王伦执政,以琨为记室督,转从事中郎。伦子荂,即琨姊婿也,故琨父子兄 弟并为伦所委任。及篡,荂为皇太子,琨为荂詹事。三王之讨伦也,以琨为冠军、 假节,与孙秀子会率宿卫兵三万距成都王颖,战于黄桥,琨大败而还,焚河桥以自 固。及齐王冏辅政,以其父兄皆有当世之望,故特宥之,拜兄舆为中书郎,琨为尚 书左丞,转司徒左长史。冏败,范
王虓镇许昌,引为司马。
及惠帝幸长安,东海王越谋
大驾,以琨父蕃为淮北护军、豫州刺史。刘乔攻 范
王虓于许昌也,琨舆汝南太守杜育等率兵救之,未至而虓败,琨舆虓俱奔河北, 琨之父母遂为刘乔所执。琨乃说冀州刺史温羡,使让位于虓。及虓领冀州,遗琨诣 幽州,乞师于王浚,得突骑八百人,与虓济河,共破东平王懋于廪丘,南走刘乔, 始得其父母。又斩石超,降吕朗,因统诸军奉
大驾于长安。以动封广武侯,邑二 千户。
永嘉元年,为并州刺史,加振威将军,领匈奴中郎将。琨在路上表曰:“臣以 顽蔽,志望有限,因缘际会,遂忝过任。九月末得发,道险山峻,胡寇
路,辄以 少击众,冒险而进,顿伏艰危,辛苦备尝,即
达壶口关。臣自涉州疆,目睹困乏,
移四散,十不存二,携老扶弱,不绝于路。及其在者,鬻卖
子,生相捐弃,死 亡委危,白骨横野,哀呼之声,感伤和气。群胡数万,周匝四山,动足遇掠,开目 睹寇。唯有壶关,可得告籴。而此二道,九州之
,数人当路,则百夫不敢进,公 私往反,没丧者多。婴守穷城,不得薪采,耕牛既尽,又乏田器。以臣愚短,当此 至难,忧如循环,不遑寝食。臣伏思此州虽去边朔,实迩皇畿,南通河内,东连司 冀,北捍殊俗,西御强虏,是劲弓良马勇士精锐之所出也。当须委输,乃全其命。 今上尚书,请此州谷五百万斛,绢五百万匹,绵五百万斤。愿陛下时出臣表,速见 听处。”朝廷许之。
时东嬴公腾自晋
镇鄴,并土饥荒,百姓随腾南下,余户不
二万,寇贼继横, 道路断
。琨募得千余人,转斗至晋
。府寺焚毁,僵尸蔽地,其有存者,饥羸无 复人
,荆棘成林,豺狼
道。琨翦除荆棘,收葬枯骸,造府朝,建市狱。寇盗互 来掩袭,恆以城门为战场,百姓负楯以耕,属鞬而耨。琨抚循劳徠,甚得物情。刘 元海时在离石,相去三百许里。琨密遣离间其部杂虏,降者万余落。元海甚惧,遂 城蒲子而居之。在官未期,
人稍复,
犬之音复相接矣。琨父蕃自洛赴之。人士 奔迸者多归于琨,琨善于怀抚,而短于控御。一
之中,虽归者数千,去者亦以相 继。然素奢豪,嗜声
,虽暂自矫励,而辄复纵逸。
河南徐润者,以音律自通,游于贵势,琨甚爱之,署为晋
令。润恃宠骄恣, 干预琨政。奋威护军令狐盛
亢直,数以此为谏,并劝琨除润,琨不纳。初,单于 猗以救东嬴公腾之功,琨表其弟猗卢为代郡公,与刘希合众于中山。王浚以琨侵 己之地,数来击琨,琨不能抗,由是声实稍损。徐润又谮令狐盛于琨曰:“盛将劝 公称帝矣。”琨不之察,便杀之。琨母曰:“汝不能弘经略,驾豪杰,专
除胜己 以自安,当何以得济!如是,祸必及我。”不从。盛子泥奔于刘聪,具言虚实。聪 大喜,以泥为乡导。属上
太守袭醇降于聪,雁门乌丸复反,琨亲率
兵出御之。 聪遣子粲及令狐泥乘虚袭晋
,太原太守高乔以郡降聪,琨父母并遇害。琨引猗卢 并力攻粲,大败之,死者十五六。琨乘胜追之,更不能克。猗卢以为聪未可灭,遗 琨牛羊车马而去,留其将箕澹、段繁等戍晋
。琨志在复仇,而屈于力弱,泣血尸 立,抚慰伤痍,移居
邑城,以招集亡散。
愍帝即位,拜大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加散骑常侍、假节。琨上疏谢曰:
陛下略臣大愆,录臣小善,猥蒙天恩,光授殊宠,显以蝉冕之荣,崇以上将之 位。伏省诏书,五情飞越。
臣闻晋文以郤縠为元帅而定霸功,高祖以韩信为大将而成王业,咸有敦诗阅礼 之德,戎昭果毅之威,故能振丰功于荆南,拓洪基于河北。况臣凡陋,拟踪前哲, 俯惧折鼎,虑在覆餗。昔曹沫三北,而收功于柯盟;冯异垂翅,而奋翼于渑池,皆 能因败为成,以功补过。陛下宥过之恩已隆,而臣自新之善不立。臣虽不逮,预闻 前训,恭让之节,臣犹庶几。所以冒承宠命者,实
没身报国,辄死自效,要以致 命寇场,尽其臣节。至于宠荣之施,非言辞所谢。又谒者史兰、殿中中郎王
等继 至,奉诏,臣俯寻圣旨,伏纸饮泪。
臣闻夷险流行,古今代有,灵厌皇德,曾未悔祸。蚁狄续毒于神州,夷裔肆
于上国,七庙阙禋祀之飨,百官丧彝伦之序,梓宫沦辱,山陵未兆,率土永慕,思 同考妣。陛下龙姿
茂,睿质弥光,升区宇于既颓,崇社稷于已替,四海之内,肇 有上下,九服之萌,复睹典制。伏惟陛下蒙尘于外,越在秦郊,蒸尝之敬在心,桑 梓之思未克。臣备位历年,才质驽下,丘山之衅已彰,毫厘之效未著。顷以时宜, 权假位号,竟无殪戎之绩,而有负乘之累,当肆刑书,以明黜陟。是以臣前表上闻, 敢缘愚款,乞奉先朝之班,苟存偏师之职,赦其三败之愆,必其一功之用,得骋志 虏场,快意大逆,虽身膏野草,无恨黄墟。陛下偏恩过隆,曲蒙擢拔,遂授上将, 位兼常伯,征讨之务,得从事宜。拜命惊惶,五情战悸,惧于陨越,以为朝羞。昔 申胥不徇伯举,而成公壻之勋;伍员不从城父,而济入郢之庸。臣虽顽凶,无觊古 人,其于被坚执锐,致身寇仇,所谓天地之施,群生莫谢不胜。受恩至深,谨拜表 陈闻。
及麹允败,刘曜斩赵冉,琨又表曰:
逆胡刘聪,敢率犬羊,冯陵辇毂,人神发愤,遐迩奋怒。伏省诏书,相国、南
王保,太尉、凉州刺史轨,纠合二州,同恤王室,冠军将军允、护军将军綝,总 齐六军,戮力国难,王旅大捷,俘馘千计,旌旗首于晋路,金鼓振于河曲,崤函无 虔刘之警,汧陇有安业之庆,斯诚宗庙社稷陛下神武之所致。含气之类,莫不引领, 况臣之心,能无踊跃。
臣前表当与鲜卑猗卢克今年三月都会平
,会匈羯石勒以三月三
径掩蓟城, 大司马、博陵公浚受其伪和,为勒所虏,勒势转盛,
来袭臣。城坞骇惧,志在自 守。又猗卢国内
生
谋,幸卢警虑,寻皆诛灭。遂使南北顾虑,用愆成举,臣所 以泣血宵
,扼腕长叹者也。勒据襄国,与臣隔山,寇骑朝发,夕及臣城,同恶相 求,其徒实繁。自东北八州,勒灭其七,先朝所授,存者唯臣。是以勒朝夕谋虑, 以图臣为计,窥伺间隙,寇抄相寻,戎士不得解甲,百姓不得在野。天网虽张,灵 泽未及,唯臣孑然与寇为伍。自守则稽聪之诛,进讨则勒袭其后,进退唯谷,首尾 狼狈。徒怀愤踊,力不从愿,惭怖征营,痛心疾首,形留所在,神驰寇庭。秋谷既 登,胡马已肥,前锋诸军并有至者,臣当首启戎行,身先士卒。臣与二虏,势不并 立,聪、勒不枭,臣无归志,庶凭陛下威灵,使微意获展,然后陨首谢国,没而无 恨。
三年,帝遣兼大鸿胪赵廉持节拜琨为司空、都督并冀幽三州诸军事。琨上表让 司空,受都督,克期与猗卢讨刘聪。寻猗卢父子相图,卢及兄子
皆病死,部落四 散。琨子遵先质于卢,众皆附之。及是,遵与箕澹等帅卢众三万人,马牛羊十万, 悉来归琨,琨由是复振,率数百骑自平城抚纳之。属石勒攻乐平,太守韩据请救于 琨,而琨自以士众新合,
因其锐以威勒。箕澹谏曰:“此虽晋人,久在荒裔,未 习恩信,难以法御。今内收鲜卑之余谷,外抄残胡之牛羊,且闭关守险,务农息士, 既服化感义,然后用之,则功可立也。”琨不从,悉发其众,命澹领步骑二万为前 驱,琨自为后继。勒先据险要,设伏以击澹,大败之,一军皆没,并土震骇。寻又 炎旱,琨穷蹙不能复守。幽州刺史鲜卑段匹磾数遣信要琨,
与同奖王室。琨由是 率众赴之,从飞狐人蓟。匹磾见之,甚相崇重,与琨结婚,约为兄弟。
是时西都不守,元帝称制江左,琨乃令长史温峤劝进,于是河朔征镇夷夏一百 八十人连名上表,语在《元纪》。令报曰:“豺狼肆毒,荐覆社稷,亿兆颙颙,延 首罔系。是以居于王位,以答天下,庶以克复圣主,扫
雠
,岂可猥当隆极,此 孤之至诚著于遐迩者也。公受奕世之宠,极人臣之位,忠允义诚,
感天地。实赖 远谋,共济艰难。南北迥邈,同契一致,万里之外,心存咫尺。公其抚宁华戎,致 罚丑类。动静以闻。”
建武元年,琨与匹磾期讨石勒,匹磾推琨为大都督,臿血载书,檄诸方守, 俱集襄国。琨、匹磾进屯固安,以俟众军。匹磾从弟末波纳勒厚赂,独不进,乃沮 其计。琨、匹磾以势弱而退。是岁,元帝转琨为侍中、太尉,其余如故,并赠名刀。 琨答曰:“谨当躬自执佩,馘截二虏。”
匹磾奔其兄丧,琨遣世子群送之,而末波率众要击匹磾而败走之,群为末波所 得。末波厚礼之,许以琨为幽州刺史,共结盟而袭匹磾,密遣使赍群书请琨为内应, 而为匹磾逻骑所得。时琨别屯故征北府小城,不之知也。因来见匹磾,匹磾以群书 示琨曰:“意亦不疑公,是以白公耳。”琨曰:“与公同盟,志奖王室,仰凭威力, 庶雪国家之
。若兒书密达,亦终不以一子之故负公忘义也。”匹磾雅重琨,初无 害琨志,将听还屯。其中弟叔军好学有智谋,为匹磾所信,谓匹磾曰:“吾胡夷耳, 所以能服晋人者,畏吾众也。今我骨
构祸,是其良图之
,若有奉琨以起,吾族 尽矣。”匹磾遂留琨。琨之庶长子遵惧诛,与琨左长史杨桥、并州治中如绥闭门自 守。匹磾谕之不得,因纵兵攻之。琨将龙季猛迫于乏食,遂斩桥、绥而降。
初,琨之去晋
也,虑及危亡而大
不雪,亦知夷狄难以义伏,冀输写至诚, 侥幸万一。每见将佐,发言慷慨,悲其道穷,
率部曲列于贼垒。斯谋未果,竟为 匹磾所拘。自知必死,神色怡如也。为五言诗赠其别驾卢谌曰:
握中有悬璧,本是荆山球。惟彼太公望,昔是渭滨叟。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 求。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重耳凭五贤,小白相
钩。能隆二伯主,安问
与 仇!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谁云圣达节,知命故无 忧。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
。时哉不我与,去矣如云 浮。硃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颂华盖,骇驷摧双辀。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 柔。
琨诗托意非常,摅暢幽愤,远想张陈,感鸿门、白登之事,用以
谌。谌素无 奇略,以常词酬和,殊乖琨心,重以诗赠之,乃谓琨曰:“前篇帝王大志,非人臣 所言矣。”
然琨既忠于晋室,素有重望,被拘经月,远近愤叹。匹磾所署代郡太守辟闾嵩, 与琨所署雁门太守王据、后将军韩据连谋,密作攻具,
以袭匹磾。而韩据女为匹 磾兒妾,闻其谋而告之匹磾,于是执王据、辟闾嵩及其徒
悉诛之。会王敦密使匹 磾杀琨,匹磾又惧众反己,遂称有诏收琨。初,琨闻敦使到,谓其子曰:“处仲使 来而不我告,是杀我也。死生有命,但恨仇
不雪,无以下见二亲耳。”因歔欷不 能自胜。匹磾遂缢之,时年四十八。子侄四人俱被害。朝廷以匹磾尚强,当为国讨 石勒,不举琨哀。
三年,琨故从事中郎卢谌、崔悦等上表理琨曰:
臣闻经国之体,在于崇明典刑;立政之务,在于固慎关
。况方岳之臣,杀生 之柄,而可不正其枉直,以杜其
哉!窃见故司空、广武侯琨,在惠帝扰攘之际, 值群后鼎沸之难,戮力皇家,义诚弥厉,躬统华夷,亲受矢石,石超授首,吕朗面 缚,社稷克宁,銮舆反驾,奉
之勋,琨实为隆,此琨效忠之一验也。其后并州刺 史、东赢公腾以晋川荒匮,移镇临漳,太原、西河尽徙三魏。琨受任并州,属承其 弊,到官之
,遗户无几,当易危之势,处难济之土,鸠集伤痍,抚和戎狄,数年 之间,公私渐振。会京都失守,群逆纵逸,边萌顿仆,苟怀宴安,咸以为并州之地 四
为困,且可闭关守险,畜资养徒,抗辞厉声,忠亮奋发,以为天子沈辱而不陨 身死节,情非所安,遂乃跋履山川,东西征讨。屠各乘虚,晋
沮溃,琨父母罹屠 戮之殃,门族受歼夷之祸。向使琨从州人之心,为自守之计,则圣朝未必加诛,而 族
可以不丧。及猗卢败
,晋人归奔,琨于平城纳其初附。将军箕澹又以为此虽 晋人,久在荒裔,难以法整,不可便用。琨又让之,义形于
。假从澹议,偷于苟 存,则晏然于并土,必不亡身于燕蓟也。琨自以备位方岳,纲维不举,无缘虚荷大 任,坐居三司,是以陛下登阼,使引衍告逊,前后章表,具陈诚款。寻令从事中郎 臣续澹以章绶节传奉还本朝,与匹磾使荣邵期一时俱发。又匹磾以琨王室大臣,惧 夺己威重,忌琨之形,渐彰于外。琨知其如此,虑不可久,
遣
息大小尽诣京城, 以其门室一委陛下。有征举之会,则身充一卒;若匹磾纵凶慝,则
息可免。具令 臣澹密宣此旨,求诏敕路次,令相
卫。会王成从平
逃来,说南
王保称号陇右, 士众甚盛,当移关中。匹磾闻此,私怀顾望,留停荣邵,
遣前兼鸿胪边邈奉使诣 保,惧澹独南,言其此事,遂不许引路。丹诚赤心,卒不上达。匹磾兄眷丧亡,嗣 子幼弱,
因奔丧夺取其国。又自以欺国陵家,怀
乐祸,恐父母宗
不容其罪, 是以卷甲櫜弓,
图作
,
害其从叔驎、从弟末波等,以取其国。匹磾亲信密告 驎、波,驎、波乃遣人距之,匹磾仅以身免。百姓谓匹磾已没,皆凭向琨。若琨于 时有害匹磾之情,则居然可擒,不复营于人力。自此之后,上下并离,匹磾遂
尽 勒胡晋,徙居上谷。琨深不然之,劝移厌次,南凭朝廷。匹磾不能纳,反祸害父息 四人,从兄二息同时并命。琨未遇害,知匹磾必有祸心,语臣等云:“受国厚恩, 不能克报,虽才略不及,亦由遇此厄运。人谁不死,死生命也。唯恨下不能效节于 一方,上不得归诚于陛下。”辞旨慷慨,动于左右。匹磾既害琨,横加诬谤,言琨
窥神器,谋图不轨。琨免述嚣顽凶之思,又无信布惧诛之情,崎岖
亡之际,夹 肩异类之间,而有如此之心哉!虽臧获之愚,厮养之智,犹不为之,况在国士之列, 忠节先著者乎!
匹磾之害琨,称陛下密诏。琨信有罪,陛下加诛,自当肆诸市朝,与众弃之, 不令殊俗之竖戮台辅之臣,亦已明矣。然则擅诏有罪,虽小必诛;矫制有功,虽大 不论,正以兴替之
咸在于此,开
之由不可不闭故也。而匹磾无所顾忌,怙
专 杀,虚假王命,
害鼎臣,辱诸夏之望,败王室之法,是可忍也,孰不可忍!若圣 朝犹加隐忍,未明大体,则不逞之人袭匹磾之迹,杀生自由,好恶任意,陛下将何 以诛之哉!折冲厌难,唯存战胜之将;除暴讨
,必须知略之臣。故古语云“山有 猛兽,藜藿为之不采”,非虚言矣。自河以北,幽并以南,丑类有所顾惮者,唯琨 而已。琨受害之后,群凶欣欣,莫不得意,鼓行中州,曾无纤介,此又华夷小大所 以长叹者也。
伏惟陛下睿圣之隆,中兴之绪,方将平章典刑,以经序万国。而琨受害非所, 冤痛已甚,未闻朝廷有以甄论。昔壶关三老讼卫太子之罪,谷永、刘向辨陈汤之功, 下足以明功罪之分,上足以悟圣主之怀。臣等祖考以来,世受殊遇,人侍翠幄,出 簪彤管,弗克负荷,播越遐荒,与琨周旋,接事终始,是以仰慕三臣在昔之义,谨 陈本末,冒以上闻,仰希圣朝曲赐哀察。
太子中庶子温峤又上疏理之,帝乃下诏曰:“故太尉、广武侯刘琨忠亮开济, 乃诚王家,不幸遭难,志节不遂,朕甚悼之。往以戎事,未加吊祭。其下幽州,便 依旧吊祭。”赠侍中、太尉,谥曰愍。
琨少负志气,有纵横之才,善
胜己,而颇浮夸。与范
祖逖为友,闻逖被用, 与亲故书曰:“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其意气相期如此。 在晋
,常为胡骑所围数重,城中窘迫无计,琨乃乘月登楼清啸,贼闻之,皆凄然 长叹。中夜奏胡笳,贼又
涕歔欷,有怀土之切。向晓复吹之,贼并弃围而走。子 群嗣。
群字公度,少拜广武侯世子。随父在晋
,遭逢寇
,数领偏军征讨。
清慎, 有裁断,得士类
心。及琨为匹磾所害,琨从事中郎卢谌等率余众奉群依末波。温 峤前后表称:“姨弟刘群,内弟崔悦、卢谌等,皆在末波中,翘首南望。愚谓此等 并有文思,于人之中少可愍惜。如蒙录召,继绝兴亡,则陛下更生之恩,望古无二。” 咸康二年,成帝诏征群等,为末波兄弟爱其才,托以道险不遣。
石季龙灭辽西,群及谌、悦同没胡中,季龙皆优礼之,以群为中书令。至冉闵 败后,群遇害。时勒及季龙得公卿人士多杀之,其见擢用,终至大官者,唯有河东 裴宪,渤海石璞,荥
郑系,颍川荀绰,北地傅暢及群、悦、谌等十余人而已。
舆字庆孙。隽朗有才局,与琨并尚书郭奕之甥,名著当时。京都为之语曰: “洛中奕奕,庆孙,越石。”辟宰府尚书郎。兄弟素侮孙秀,及赵王伦辅政,孙秀 执权,并免其官。妹适伦世子荂,荂与秀不协,复以舆为散骑侍郎。齐王冏辅政, 以舆为中书侍郎。东海王越、范
王虓之举兵也,以舆为颍川太守。及河间王颙檄 刘乔讨虓于许昌,矫诏曰:“颍川太守刘舆迫协范王虓,距逆诏命,多树私
,擅 劫郡县,合聚兵众。舆兄弟昔因赵王婚亲,擅
权势,凶狡无道,久应诛夷,以遇 赦令,得全首领。小人不忌,为恶
滋,辄用苟晞为兗州,断截王命。镇南大将军 弘,平南将军、彭城王释,征东大将军准,各勒所领,径会许昌,与乔并力。今遣 右将这张方为大都督,督建威将军吕朗、
平太守刁默,率步骑十万,同会许昌, 以除舆兄弟。敢有举兵距违王命,诛及五族。能杀舆兄弟送首者,封三千户县侯, 赐绢五千匹。”虓之败,舆与之俱奔河北。虓既镇鄴,以舆为征虏将军、魏郡太守。
虓薨,东海王越将召之,或曰:“舆犹腻也,近则污人。”及至,越疑而御之。 舆密视天下兵簿及仓库、牛马、器械、水陆之形,皆默识之。是时军国多事,每会 议,自潘滔以下,莫知所对。舆既见越,应机辩画,越倾膝酬接,即以为左长史。 越既总录,以舆为上佐,宾客
筵,文案盈机,远近书记
有数千,终
不倦,或 以夜继之,皆人人
暢,莫不悦附。命议如
,酬对款备,时人服其能,比之陈遵。 时称越府有三才:潘滔大才,刘舆长才,裴邈清才。越诛缪播、王延等,皆舆谋也。 延爱妾荆氏有音伎,延尚未殓,舆便娉之。未及
,又为太傅从事中郎王俊所争夺。 御史中取丞傅宣劾奏,越不问舆,而免俊官。舆乃说越,遣琨镇并州,为越北面之 重。洛
未败,病指疽卒,时年四十七。追赠骠骑将军。先有功封定襄侯,谥曰贞。 子演嗣。
演字始仁。初辟太尉掾,除尚书郎,以父忧去职。服阕,袭爵,太傅、东海王 越引为主簿。迁太子中庶子,出为
平太守。自洛奔琨,琨以为辅国将军、魏郡太 守。琨将讨石勒,以演领勇士千人,行北中郎将、兗州刺史,镇廪丘。演斩王桑, 走赵固,得众七千人。为石勒所攻,演距战,勒退。元帝拜为都督、后将军,假节。 后为石季龙所围,求救于邵续、段鸯,鸯骑救之,季龙走,随鸯屯厌次,被害。
弟胤为琨引兵,路逢乌桓贼,战没。胤弟挹初为太傅、东海王越掾,与琨俱被 害。挹弟启,启弟述,与琨子群俱在末波中,后并入石季龙。启为季龙尚书仆
, 后归国,穆帝拜为前将军,加给事中。永和九年,随中军将军殷浩北伐,为姚襄所 败,启战没。述为季龙侍中,随启归国,拜骁骑将军。
祖逖,字士稚,范
遒人也。世吏二千石,为北州旧姓。父武,晋王掾、上谷 太守。逖少孤,兄弟六人。兄该、纳等并开
有才干。逖
豁
,不修仪检,年十 四五犹未知书,诸兄每忧之。然轻财好侠,慷慨有节尚,每至田舍,辄称兄意,散 谷帛以周贫乏,乡
宗族以是重之。后乃博览书记,该涉古今,往来京师,见者谓 逖有赞世才具。侨居
平。年二十四,
平辟察孝廉,司隶再辟举秀才,皆不行。 与司空刘琨俱为司州主簿,情好绸缪,共被同寝。中夜闻荒
鸣,蹴琨觉曰:“此 非恶声也。”因起舞。逖、琨并有英气,每语世事,或中宵起坐,相谓曰:“若四 海鼎沸,豪杰并起,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耳。”
辟齐王冏大司马掾、长沙王乂骠骑祭酒,转主簿,累迁太子中舍人、豫章王从 事中郎。从惠帝北伐,王师败绩于
,遂退还洛。大驾西幸长安,关东诸侯范
王虓、高密王略、平昌公模等竞召之,皆不就。东海王越以逖为典兵参军、济
太 守,母丧不之官。及京师大
,逖率亲
数百家避地淮泗,以所乘车马载同行老疾, 躬自徒步,药物衣粮与众共之,又多权略,是以少长咸宗之,推逖为行主。达泗口, 元帝逆用为徐州刺史,寻征军谘祭酒,居丹徒之京口。
逖以社稷倾覆,常怀振复之志。宾客义徒皆暴杰勇士,逖遇之如子弟。时扬土 大饥,此辈多为盗窃,攻剽富室,逖抚慰问之曰:“比复南塘一出不?”或为吏所 绳,逖辄拥护救解之。谈者以此少逖,然自若也。时帝方拓定江南,未遑北伐,逖 进说曰:“晋室之
,非上无道而下怨叛也。由籓王争权,自相诛灭,遂使戎狄乘 隙,毒
中原。今遗黎既被残酷,人有奋击之志。大王诚能发威命将,使若逖等为 之统主,则郡国豪杰必因风向赴,沈弱之士欣于来苏,庶几国
可雪,愿大王图之。” 帝乃以逖为奋威将军、豫州刺史,给千人禀,布三千匹,不给铠仗,使自招募。仍 将本
徙部曲百余家渡江,中
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 江!”辞
壮烈,众皆慨叹。屯于江
,起冶铸兵器,得二千余人而后进。
初,北中郎将刘演距于石勒也,
人坞主张平、樊雅等在谯,演署平为豫州刺 史,雅为谯郡太守。又有董瞻、于武、谢浮等十余部,众各数百,皆统属平。逖
浮使取平,浮谲平与会,遂斩以献逖。帝嘉逖勋,使运粮给之,而道远不至,军中 大饥。进据太丘。樊雅遣众夜袭逖,遂入垒,拔戟大呼,直趣逖幕,军土大
。逖 命左右距之,督护董昭与贼战,走之。逖率众追讨,而张平余众助雅攻逖。蓬陂坞 主陈川,自号宁朔将军、陈留太守。逖遣使求救于川,川遣将李头率众援之,逖遂 克谯城。
初,樊雅之据谯也,逖以力弱,求助于南中郎将王含,含遣桓宣领兵助逖。逖 既克谯,宣等乃去。石季龙闻而引众围谯,含又遣宣救逖,季龙闻宣至而退。宣遂 留,助逖讨诸屯坞未附者。
李头之讨樊雅也,力战有勋。逖时获雅骏马,头甚
之而不敢言,逖知其意, 遂与之。头感逖恩遇,每叹曰:“若得此人为主,吾死无恨。”川闻而怒,遂杀头。 头亲
冯宠率其属四百入归于逖,川益怒,遣将魏硕掠豫州诸郡,大获子女车马。 逖遣将军卫策邀击于谷水,尽获所掠者,皆令归本,军无私焉。川大惧,遂以众附 石勒。逖率众伐川,石季龙领兵五万救川,逖设奇以击之,季龙大败,收兵掠豫州, 徙陈川还襄国,留桃豹等守川故城,住西台。逖遣将韩潜等镇东台。同一大城,贼 从南门出入放牧,逖军开东门,相守四旬。逖以布囊盛土如米状,使千余人运上台, 又令数人担米,伪为疲极而息于道,贼果逐之,皆弃担而走。贼既获米,谓逖士众 丰
,而胡戍饥久,益惧,无复胆气。石勒将刘夜堂以驴千头运粮以馈桃豹,逖遣 韩潜、冯铁等追击于汴水,尽获之。豹宵遁,退据东燕城,逖使潜进屯封丘以
之。 冯铁据二台,逖镇雍丘,数遣军要截石勒,勒屯戍渐蹙。候骑常获濮
人,逖厚待 遣归。咸感逖恩德,率乡里五百家降逖。勒又遣
骑万人距逖,复为逖所破,勒镇 戍归附者甚多。时赵固、上官巳、李矩、郭默等各以诈力相攻击,逖遣使和解之, 示以祸福,遂受逖节度。逖爱人下士,虽疏
隶,皆恩礼遇之,由是黄河以南尽 为晋土。河上堡固先有任子在胡者,皆听两属,时遣游军伪抄之,明其未附。诸坞 主感戴,胡中有异谋,辄密以闻。前后克获,亦由此也。其有微功,赏不逾
。躬 自俭约,劝督农桑,克己务施,不畜资产,子弟耕耘,负担樵薪,又收葬枯骨,为 之祭醊,百姓感悦。尝置酒大会,耆老中坐
涕曰:“吾等老矣!更得父母,死将 何恨!”乃歌曰:“幸哉遗黎免俘虏,三辰既朗遇慈父,玄酒忘劳甘瓠脯,何以咏 恩歌且舞。”其得人心如此。故刘琨与亲故书,盛赞逖威德。诏进逖为镇西将军。
石勒不敢窥兵河南,使成皋县修逖母墓,因与逖书,求通使
市,逖不报书, 而听互市,收利十倍,于是公私丰赡,士马
滋。方当推锋越河,扫清冀朔,会朝 廷将遣戴若思为都督,逖以若思是吴人,虽有才望,无弘致远识,且已翦荆棘,收 河南地,而若思雍容,一旦来统之,意甚怏怏。且闻王敦与刘隗等构隙,虑有内难, 大功不遂。感激发病,乃致
孥汝南大木山下。时中原士庶咸谓逖当进据武牢,而 反置家险厄,或谏之,不纳。逖虽内怀忧愤,而图进取不辍,营缮武牢城,城北临 黄河,西接成皋,四望甚远。逖恐南无坚垒,必为贼所袭,乃使从子汝南太守济率 汝
太守张敞、新蔡内史周闳率众筑垒。未成,而逖病甚。先是,华谭、庾阐问术 人戴洋,洋曰:“祖豫州九月当死。”初有妖星见于豫州之分,历
陈训又谓人曰: “今年西北大将当死。”逖亦见星,曰:“为我矣!方平河北,而天
杀我,此乃 不祐国也。”俄卒于雍丘,时年五十六。豫州士女若丧考妣,谯梁百姓为之立祠。 册赠车骑将军。王敦久怀逆
,畏逖不敢发,至是始得肆意焉。寻以逖弟约代领其 众。约别有传。逖兄纳。
纳字士言,最有
行,能清言,文义可观。
至孝,少孤贫,常自炊衅以养母, 平北将军王敦闻之,遗其二婢,辟为从事中郎。有戏之曰:“奴价倍婢。”纳曰: “百里奚何必轻于五羖皮
!”转尚书三公郎,累迁太子中庶子。历官多所驳正, 有补于时。
齐王冏建义,越王伦收冏弟北海王实及前前黄门郎弘农董祚弟艾,与冏俱起, 皆将害之,纳上疏救焉,并见宥。后为中护军、太子詹事,封晋昌公。以洛下将
, 乃避地东南。元帝作相,引为军谘祭酒。纳好奕棋,王隐谓之曰:“禹惜寸
,不 闻数棋。”对曰:“我奕忘忧耳。”隐曰;“盖闻古人遭逢,则以功达其道,若其 不遇,则以言达其道。古必有之,今亦宜然。当晋未有书,而天下大
,旧事
灭, 君少长五都,游臣四方,华裔成败,皆当闻见,何不记述而有裁成?应仲远作《风 俗通》,崔子真作《政论》,蔡伯喈作《劝学篇》,史游作《急就章》,犹皆行于 世,便成没而不朽。仆虽无才,非志不立,故疾没世而无闻焉,所以自强不息也。 况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俱取散悉,此可兼济,何必围棋然后忘忧也!”纳喟然叹曰: “非不悦子之道,力不足耳。”乃言之于帝曰:“自古小国犹有史官,况于大府, 安可不置。”因举隐,称“清纯亮直,学思沈
,五经、群史多所综悉,且好学不 倦,从善如
。若使修著一代之典,褒贬与夺,诚一时之俊也。”帝以问记室参军 钟雅,雅曰:“纳所举虽有史才,而今未能立也。”事遂停。然史官之立,自纳始 也。
初,弟约与逖同母,偏相亲爱,纳与约异母,颇有不平,乃密以启帝,称: “约怀陵上之
,抑而使之可也。今显侍左右,假其权势,将为
阶”人谓纳与 约异母,忌其宠贵,乃
其表以示约,约憎纳如仇,朝廷因此弃纳。纳既闲居,但 清谈、披阅文史而已。及约为逆,朝野叹纳有鉴裁焉。温峤以纳州里父
,敬而拜 之。峤既为时用,盛言纳有名理,除光禄大夫。
纳尝问梅陶曰:“君乡里立月旦评,何如?”陶曰:“善褒恶贬,则佳法也。” 纳曰:“未益。”时王隐在坐,因曰:“《尚书》称‘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 何得一月便行褒贬!”陶曰:“此官法也。月旦,私法也。”隐曰:“《易》称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称家者岂不是官?必须积久,善恶 乃著,公私何异!古人有言,贞良而亡,先人之殃;酷烈而存,先人之勋。累世乃 著,岂但一月!若必月旦,则颜回食埃,不免贪污;盗跖引少,则为清廉。朝种暮 获,善恶未定矣。”时梅陶及钟雅数说余事,纳辄困之,因曰:“君汝颍之士,利 如锥;我幽冀之士,钝如槌。持我钝槌,捶君利锥,皆当摧矣。”陶、雅并称“有 神锥,不可得槌”纳曰:“假有神锥,必有神槌。”雅无以对。卒于家。
史臣曰:刘琨弱龄,本无异
,飞缨贾谧之馆,借箸马伦之幕,当于是
,实 佻巧之徒欤!祖逖散谷周贫,闻
暗舞,思中原之燎火,幸天步之多艰,原其素怀, 抑为贪
者矣。及金行中毁,乾维失统,三后
亡,递萦居彘之祸,六戎横噬,
肆长蛇之毒,于是素丝改
,跅弛易情,各运奇才,并腾英气,遇时屯而感激,因 世
以驱驰,陈力危邦,犯疾风而表劲,励其贞
,契寒松而立节,咸能自致三铉, 成名一时。古人有言曰:“世
识忠良。”益斯之谓矣。天不祚晋,方启戎心,越 石区区,独御鲸鲵之锐,推心异类,竟终幽圄,痛哉!士稚叶迹中兴,克复九州之 半,而灾星告衅,笠毂徒招,惜矣!
赞曰:越石才雄,临危效忠,枕戈长息,投袂徼功,崎岖汾晋,契阔獯戎。见 欺段氏,于嗟道穷!祖生烈烈,夙怀奇节。扣楫中
,誓清凶孽。邻丑景附,遗萌 载悦。天妖是征,国
奚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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